第二十章

一所中學門口,魏恒和徐天良站在學校門口的人行道上等待學校的中午放學時間,大約十幾分鍾後,校園裏響起了下課鈴聲,學生和教師生魚貫而出。

一個戴著眼鏡推著自行車的年輕男人和學生說著話走出校門,在校門口分手,學生向他擺手:“韓老師再見。”

男老師囑咐他們路上小心,然後推著自行車走向人行道,在男老師騎到車子上之前,魏恒搶先堵在他麵前,問道:“韓語先生?”

韓語看著他:“你是?”

徐天良掏出證件:“我們是警察,問你幾句話。”

徐蘇蘇的男朋友韓語被魏恒帶到學校對麵的快餐店,放學時間是高峰期,雖然他們去得早,也隻撿了一張角落裏被眾人挑剩下的桌子。魏恒點了三杯果汁,然後向韓語闡明他們找他,是為了徐蘇蘇。

“蘇蘇?蘇蘇怎麽了?”

韓語緊張道。

魏恒道:“她沒事,我們想問你一些關於她爸爸的事。”

韓語略顯安心,問道:“她爸不是走了嗎?”

魏恒看著他,微微笑道:“徐蘇蘇的父親徐紅山中風偏癱,沒有獨自出行能力,我們警方更願意相信徐紅山失蹤了。”

說起徐紅山,韓語皺了皺眉頭,神色間浮現不加掩飾的輕蔑和厭惡,道:“你們問我也沒用,我也不知道蘇蘇她爸去哪兒了。”

魏恒:“你和徐蘇蘇不是都要結婚了嗎?會不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在哪裏?”

提起這個老丈人,韓語更顯不耐和煩躁:“我不想說這個人。”

魏恒道:“抱歉,你必須說。”

韓語看看他,無奈道:“既然你想聽,那我就告訴你。”

繼而,韓語說:“徐紅山是一個大男子主義特別嚴重的人,用現在的話說,他就是直男癌。我和徐紅山見過幾次,他每次都在酒桌上跟我說一些女人應該三從四德,以丈夫和父親為天的話,真是可笑又腐朽。他甚至說每一個女人都應該背女戒,纏足,現代女人把一個女人應該繼承的德行都毀壞光了。還說什麽女人就是牲口,生來就應該服從於男人,男人就應該用手中的皮鞭管教她們。”

韓語越說越氣憤:“更可惡的是,他竟然讓我以後就那樣管教蘇蘇,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瘋子,老混蛋!我很討厭他,為了蘇蘇才沒有跟他翻臉。像這樣一個滿腦袋腐臭思想的老混蛋,我才不在乎他去哪兒了。”

聽著聽著,魏恒皺起眉:“徐蘇蘇也和你一樣討厭徐紅山嗎?”

韓語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到底是蘇蘇的父親,蘇蘇從小和他生活在一起,被他撫養成人,聽他說那些混賬話不知聽了多少遍,多少年。可能蘇蘇早就習以為常了吧,蘇蘇很尊敬他,也很怕他,從來沒有在他麵前說個'不'字。”

魏恒垂眸思索,也就是說徐蘇蘇敬畏他的父親,一個敬畏父親的人,會有可能殺死自己的父親嗎?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韓語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道:“還有一件事,但是和蘇蘇的父親無關。”

魏恒忙道:“請說。”

韓語道:“蘇蘇跟我提起過,她總是在下班和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女人。偶爾一兩次,她並不放在心上,但是那個女人幾乎天天出現,不是在她公司樓下,就是在她常去的早餐店,蘇蘇甚至還在小區門口見過那個女人。”

“什麽樣的女人?”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蘇蘇說她是一個看起來精神很正常的女人。”

“你有照片嗎?”

韓語想了想:“哦,對了,她給我發過一張照片,我本來想帶著照片去報警,但是被她攔住了。她說我小題大做,或許碰見那個女人隻是意外,女人也沒有傷害過她。我這兩天換了新手機,照片在舊手機裏,等我回去用以前的手機發給你。”

魏恒給他留了自己的手機號,就讓他走了。

韓語走後,徐天良坐魏恒對麵,做出一臉高深莫測:“師父,不簡單啊。”

魏恒笑了笑,把菜單遞給他:“點東西吃,別忘了開發票,回去讓邢朗報銷。”

在徐天良點菜的時候,魏恒的手機響了,是鄭蔚瀾,他避開徐天良接通電話:“嗯?”

鄭蔚瀾問:“你讓我跟著的這個小妞兒什麽來路?”

魏恒瞬間鄭重起來:“怎麽?”

“警惕性夠高的啊,轉了好幾次車,下了公交上出租,差點把我甩掉。”

“她去哪兒了?”

“不是什麽好地方,曙光街知道嗎?就那附近的開發區。”

對了,他怎麽忘了搜查徐蘇蘇是否住在那棟小樓裏。當時警方所有人都被找到的第一現場所蒙蔽,那次抓捕完全以劉淑萍為目標,找到第一現場後,警方完全不會想到繼續搜查另一個剛被釋放的嫌疑人徐蘇蘇,更不會繼續搜查那棟樓。

菜剛端上來,魏恒忽然起身,道:“走。”

徐天良:“菜……”

“打包。”

雖然十萬火急,但是魏恒沒忘了讓徐天良到前台要發票,徐天良揣上發票和打包的飯菜跟著魏恒出了餐廳,開車又往曙光街駛去。

小三樓依然矗立在雨中,還是昨夜的模樣,房東坐在屋子裏練毛筆字,看到去而複返的警察,又把登記簿遞給了他們。魏恒翻開登記簿挨個查看,終於在最後一頁看到了“徐書”的名字。他看過徐蘇蘇的筆錄,所以記得徐蘇蘇的筆跡,這“徐書”兩個字顯然出於徐蘇蘇之手。

徐書租的是103號房,入住時間是八月二十五號,僅提前劉淑萍三天,而明細欄緊接著寫“十月三號退租”,也就是今天。

“大爺,鑰匙借我用一用。”

魏恒指著老人放在桌子上的一串鑰匙。

老頭一半忙著練字,一半對警察很放心,索性把整棟樓的鑰匙都給了魏恒。

魏恒快步進樓,來到昨夜他們發現的第一現場,三間房門外的走廊上。

他看著打頭的103號房,這間就是“徐書”,也就是徐蘇蘇租的房子。然後他移步到102號房,這間房裏沒有主人,房門虛掩著,裏麵堆著一些雜物。最後是101號房,是劉淑萍租住,且殺人的房間。

101號房門前拉著警戒線,該采集的證據全都被勘查組取走了。魏恒站在101門口,推開已經被他踹壞的門往裏看去,房間裏還是昨夜警察離開時的模樣,電視櫃上的釀酒玻璃缸,還有衣物和鋸子等物已經作為證物存放在警局物證室。

魏恒又回到103號房門前,在鑰匙串上找到標著103的鑰匙,插入鑰匙孔裏扭了幾下,卻打不開。沒有選擇像昨天一樣踹門,魏恒把鑰匙拔出來,折回了101門前,再次插入101號房門的鑰匙。

徐天良寸步不離地跟著魏恒,雖然看不懂魏恒在做什麽,但也沒有出言詢問,魏恒連開兩扇門的過程像是在進行一種鄭重的儀式,讓人不敢出聲打擾。

魏恒把鑰匙插入101號發生凶殺案的房門,雖然門鎖已經被他踹壞了,但是鑰匙依然可以轉動鎖芯,鬆動的鎖芯發出類似踏在空洞的地板上的聲響。

魏恒的心情隨著被轉動的鎖芯而逐漸亢奮起來,他拔出鑰匙退後兩步,著重看了一眼麵前的“101”號房。

徐天良剛想問他是不是要進103看看,就見魏恒再次回到了103門前。眼見魏恒後退一步,抬腿要踹門,徐天良連忙攔住他:“師父,你手裏有鑰匙啊,剛才房東大爺說103的鎖沒換。”

魏恒甩開他的手,抬腿在門板上連踹了兩腳,門開了。

門一開,就連徐天良也覺察出不對勁:“師父,這間房怎麽和發生命案的房間一樣啊。”

沒錯,103號房地麵積著一層水,廚房用具,洗手間用品,臥室裏的床單被褥,乃至衣櫃裏的衣物統統都消失了,像是被強盜洗劫一空。

魏恒把每個房間都轉了一圈,每個房間都空**如樣板間,且處處都蒙著一層水漬。一個答案在腦海中逐漸清晰,魏恒站在客廳撥出了鄭蔚瀾的電話:“那個女人有沒有帶著行李箱出去?”

鄭蔚瀾道:“行李箱倒沒有,兜著兩大包東西,不知道是什麽。我跟著她到了垃圾桶附近,看到她把東西都扔進垃圾箱了。然後放了一把火。”

魏恒瞬間緊張起來:“放火?”

鄭蔚瀾:“別急,我把火撲滅了,就在蜀香閣後門附近。”

魏恒鬆了一口氣,讓他繼續看守那些物品。

徐天良站到他麵前,一臉幽怨道:“師父,你到底發現什麽了?”

魏恒掛了電話,道:“邊走邊說。”

出了小樓,魏恒把鑰匙還給房東。

徐天良跟在魏恒旁邊,幫魏恒撐著傘:“師父,你告訴我吧。”

魏恒留神腳下的泥濘,問道:“剛才咱們去的是幾號房?”

“103啊。”

“錯,是101。”

徐天良愣了一下:“啊?”

魏恒耐心解釋道:“登記簿上,劉淑萍住在101,徐蘇蘇住在103,對不對?”

“是啊。”

“發生命案的是劉淑萍住的101號房?”

“對。”

魏恒輕輕笑了笑:“如果我告訴你,劉淑萍把門牌號換過了呢?”

徐天良又蒙了:“啊?”

“劉淑萍把門牌號換了,她租的101號房的門鎖被換過,鑰匙隻有她有,而徐蘇蘇租的103號房的房門鎖沒有換。但是剛才我用103號房的鑰匙開103號房的鎖,打不開,卻可以打開101號房間的鎖。既然101號房門的門鎖被劉淑萍自己換過,那為什麽可以被房東手裏的鑰匙打開?”

魏恒停下,看了一眼他雲山霧罩的表情,挑起唇角,道:“隻有一種解釋——我們剛才打開的101號房,其實是103號房,而103號房,其實是101號房。”

他頓了頓,看著徐天良給出最後的結論:“劉淑萍把順序為1、2、3的房門號碼,變成了3、2、1。發生命案的房間是假的一號房,真的三號房。三名死者死在徐蘇蘇的房間,並不是劉淑萍的房間。”

徐天良:“……”

雖然師父他老人家解釋得很詳細,但他還是聽不懂怎麽辦?

魏恒看出來了,小徒弟沒聽懂,但是他絕對不會解釋第二遍。

給他一個“你自己慢慢悟吧”的眼神,魏恒又掏出手機給鄭蔚瀾發了一條信息,問徐蘇蘇的去向。

既然鄭蔚瀾在看守險些被徐蘇蘇燒毀的物品,那麽徐蘇蘇自然無人監管了,很快,鄭蔚瀾回複:原路回去了。

原路返回?

魏恒當即刹住腳步,直覺又有什麽東西被他遺漏……

徐天良還在回想他剛才的話,往前躥了兩步才發現魏恒不在傘下,於是連忙折了回去:“又怎麽了師父?”

魏恒微微擰著眉,在心裏想,徐蘇蘇已經退房,老人或許連她長相都沒看清,而且根據她租房時留下的信息,老人也不知道她真實的姓名,她也已經把劉淑萍租住的101號房中的生活痕跡打掃幹淨,接下來她要麽會繼續隱藏,要麽會逃離蕪津,可是她為什麽會返回?

另一個答案在腦海裏模模糊糊,呼之欲出……

“師父!”徐天良回指著前麵,“那是徐蘇蘇!”

沒錯,前方那個撐著一把墨綠色的雨傘,正迎麵走來的女人是徐蘇蘇。

徐蘇蘇並沒有看到他們,她微低著頭,目光落在腳下的泥濘路麵。她披著長發,穿著一雙嶄新的白色細跟皮鞋,皮鞋踩在泥水中,濺起的水珠打濕了她的褲腳。她沒有避讓道路中間的泥窪積水,每一腳都踏在汙水中,像一隻被上足了發條的人偶,每一步都沿著既定的軌道往前行走。

雨水在她的傘蓋下串聯成片,使她看起來像是隱在珠鏈玉串後的美人。但是美人被他們嚇壞了,徐蘇蘇忽然抬起雨傘,看到了不遠處的魏恒和徐天良。

徐蘇蘇怔了一瞬,麵露驚慌,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長巷。

魏恒以為徐蘇蘇會逃,但徐蘇蘇隻是回頭看了一眼,便靜立不動,眼神瞬間放空,神情呆滯。

魏恒走到她麵前,見她還望著長巷,眼神悠遠又空洞,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巷子太長,而她跑不到出口,於是索性待在原地。

幾乎是同時,魏恒的手機響了,韓語如約地給他發了一張照片。

魏恒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照片,然後看向徐蘇蘇,道:“跟我走吧,徐小姐。”

被徐蘇蘇丟在垃圾箱裏試圖焚燒的是一些衣物和餐具,鄭蔚瀾在徐天良趕去收集證物前撤離,躲在一堵牆後看著徐天良把那些東西搬上警車。等魏恒和徐天良以及徐蘇蘇驅車離開後,他才從隱蔽處走出,逐漸消失在雨巷中。

風雨的另一端,在雨中聳立的警局辦公樓中,邢朗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地麵積水被雨滴砸出的一片泡沫,思緒隨著高處的水流往低處,如針錐般鑽向地麵一方小小的排水口,流向地心。

他正在和看守所的人通話,商議犯人劉淑萍的去留。

劉淑萍今天要被移交看守所,接下來就是等待被檢察院起訴、提審、判決,這一套流程他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今天邢朗卻始終有些心神不寧,或許是魏恒述說分屍案疑點時太過自信,給他一種此案懸而未決的感覺。

邢朗道:“你們下午四點過來接人。”

掛了電話,他把緊閉的窗戶打開一條縫,然後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中午一點二十分。他拿起放在桌角的座機掛了個內線,不一會兒沈青嵐拿著一遝文件推門進來:“怎麽忽然要看案卷?”

沈青嵐把分屍案的詳細卷宗放在他桌上,問道。

邢朗隻點點頭,然後道:“出去吧。”

沈青嵐帶上門走了。

邢朗腳蹬著桌麵往後滑了一段,抬起雙腳架在桌角,把所有匯集了分屍案資料的卷宗從頭開始翻看。

他是偵查工作的主力軍,碎屍案發生得猝不及防且破案時間也很短,這兩天過得風風火火峰回路轉,他還沒有時間仔仔細細把始末過一遍。

在邢朗看資料的時候,王副隊長來敲門,告訴他,裘秘書在鴻宴樓請客吃飯,特意邀他一起去。

邢朗目不斜視地盯著手裏的字裏行間,隻向王前程擺了擺手。

王前程道:“市裏領導說,昨天晚上咱們隊出力了。今天算是慶功宴。”

邢朗皺了皺眉,道:“你做代表就行了,我這兒走不開。”

王前程笑道:“我哪兒能代表你啊,快點吧,都等著呢。”

邢朗沉著臉把文件扔到桌子上,轉頭看向門口,唇角勾出一絲模棱兩可的清淺笑意:“老王,咱倆雖然上的是一個牌桌。但拿的不是一副牌。你赴你的酒局,我看我的卷子,你要是能替我給領導敬杯酒,兄弟領你的情,你沒那個心我也不怪你。咱倆共事好幾年,也算是知根知底。你的路數我很清楚,我的路數你多少了解一些。所以你不用把我往你的路子上拐,你的路子雖然平坦,但是太窄。我這人走路一向沒形沒狀,難免磕著碰著發生點不愉快。你就當我胸無大誌爛泥扶不上牆,凡事不必想著我,算我謝謝你。”

說完,邢朗抬起手腕敲了敲手表表蓋,笑道:“兩點了,不耽誤?”

王前程被他擠兌走了,走的時候臉漲成了豬肝色。

王前程一走,邢朗的臉就垮了,然後拿起剛才摔到桌子上的卷宗接著看。

文件被他那麽一摔,從十幾頁摔到了三十多頁。他正要翻回去,捏著紙邊的手忽然一頓,停住了。三十二頁是鑫誠旅館的一些資料,包括員工的入職表和排班表,算劉淑萍在內,鑫誠共五名保潔,兩人一組,白班夜班來回倒。劉淑萍是最後來的,落了單兒,隻能一個人一組,因此她的排班比其他人要更清晰,更一目了然一些。

邢朗在她的排班表中發現了問題。

警方懷疑保潔利用職務之便,向馮光購買氰化鉀,之後篤定了劉淑萍是嫌疑人的原因則是八月二十二、二十三號這兩天恰好也是劉淑萍當值,她完全有機會取走613號房的毒藥。

但是此時的排班表卻把劉淑萍已經招認的“既定事實”推翻了。

因為劉淑萍和另一名保潔的排班出現了重合,而同一時刻絕對不會出現三個人同時值班,單獨看劉淑萍的排班表並看不出來,但是和其他人的排班表比對著看,就可以看出來了。邢朗立刻按照員工信息表上留下的聯係方式聯係和劉淑萍排班重合的保潔,對方也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被他一細問就把事實說了出來。

“二十二、二十三號本來是劉淑萍值班,但是她二十二號下午忽然不舒服。她身體不大好我們都知道,所以就讓她回家休息了。她一病就病了兩天,二十三號沒來上班,我就幫她打掃了一天。她不容易,沒兒沒女的,老板就沒算她缺勤,還算她正常上班。”

邢朗掛了電話陷入沉思。

馮光在二十三號隻定了一個小時的鍾點房,在613拿走錢,留下藥。那麽買藥的人必定會在二十三號當天把藥取走,多留一天都是隱患。

既然劉淑萍二十三號根本沒有上班,那顯然不是她取走的藥。如果她不是買藥的人,那她如何殺人?或許她還有別的途徑取得氰化鉀?但是她已經承認是她在二十三號於613號房中取走了氰化鉀,無論她的毒藥如何獲得,都證明了一個問題,她在說謊。

那麽真正取走氰化鉀的人,隻能是二十三號晚上入住613的徐蘇蘇。

邢朗忽然抬起眸子,眼神異常冷冽。

劉淑萍在掩護徐蘇蘇,她在替徐蘇蘇認罪!

他快步走出辦公室,在下樓途中撥出陸明宇的電話:“你在哪兒?不用去撫天了,馬上到海豐證券找徐蘇蘇,我現在去她家裏,快!”

叫上兩名刑警,邢朗快步下樓,在三樓拐角處忽然停住。

魏恒站在台階上,仰頭和邢朗的目光相接,徐蘇蘇就站在他身邊。

魏恒對徐天良道:“先把她帶上去。”

經過邢朗身邊時,徐天良按捺不住興奮對邢朗說:“老大,我師父簡直太聰明了!他翻盤了!”

邢朗很無語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啃字典?”

這叫反轉,神他媽翻盤。

徐天良摸摸鼻子,領著徐蘇蘇上樓了。

魏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和邢朗培養出了默契,略微對一對眼神,就知道對方跟進到了哪一步。

邢朗問:“你找到證據了?”

魏恒上了幾層台階,站在邢朗對麵:“你是說能把徐蘇蘇定罪的證據?”

邢朗點頭。

魏恒道:“搜她的身,應該能搜到101號房門的鑰匙。”

邢朗皺眉:“101?”

魏恒把劉淑萍調換門牌號的事講了一遍,邢朗聽完隻覺得匪夷所思:“房東不知道門牌序號?”

魏恒道:“你也去過現場,一樓隻打了三間房,還打在樓梯背麵,基本不會有人路過,所以其中一間幹脆做雜物間。房東半年前才接替兒女收租,老人家眼花耳鳴,記憶力不好,你現在去問他門牌號序號到底是123,還是321,估計他也說不上來。”

邢朗還是疑惑:“那劉淑萍替徐蘇蘇認罪的原因你找出來了嗎?”

魏恒沒說話,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他:“徐蘇蘇的男朋友,韓語給我發了這張照片,徐蘇蘇曾說過這個女人之前一直跟著她。”

邢朗把照片放到最大,看到一個站在超市貨架前挑選貨物的女人:“劉淑萍?”

魏恒淡淡道:“我懷疑劉淑萍是徐蘇蘇的母親,或許徐蘇蘇的母親並沒有被徐紅山打死。”

說著,他抬起眸子看著邢朗:“她逃生了。”

沈青嵐在徐蘇蘇身上找到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貌似是鐵證,徐蘇蘇必須解釋清楚她為什麽會擁有這把鑰匙,以及為什麽要把沾有劉淑萍毛發和指紋的生活物品統統銷毀。

邢朗看著麵前依舊一臉單純稚氣的女人,她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用力絞著手指,目光呆呆的,就像一個考場上被試卷難倒的學生。

“你現在說謊沒有任何意義,DNA鑒定結果說不了謊。”

邢朗低沉平緩的聲音回**在審訊室四麵堅硬冰冷的牆壁之間,使人聽而生畏。

徐蘇蘇像一隻被囚禁在牢籠中的小鳥,茫然地環顧四周,最後發現無處可逃。她停止掰動自己的手指,攤開雙手放在桌麵上,保持著一種古怪的姿勢一動不動,就像藝術家作畫寫字之前的冥想狀態。

她哽咽道:“我之前不知道她是誰。”

雖然她沒有指名道姓,但是邢朗知道她說的是劉淑萍。邢朗從桌後繞出來,倚在桌沿,看著在強光之中,投落到她眼睫下的一道顫動的陰影,道:“從頭開始,回答我每一個問題。”

徐蘇蘇點頭。

“聯係假藥販子,在鑫誠旅館交易氰化鉀的人是不是你?”

“是。”

“九月二十三號殺害周偉,九月二十七號殺害錢誌龍,十月一號殺害王峰的人是不是你?”

“是。”

“分屍的也是你?”

“是。”

“你是怎麽做到的?”

徐蘇蘇口渴般咽下一口唾沫,抿了抿下唇,右手食指指腹緩緩在桌麵上滑動,低聲道:“我說,隻要跟我走,就可以免費過夜。他們就跟我走了。他們跟我回到我租的房子,喝下摻了藥粉的水,很快就死了。”

邢朗:“繼續說。”

徐蘇蘇緩緩抬起眼睛,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身處的時空,落在了肉眼無法捕捉的地方,說:“他們身上的氣味很難聞,酒味、煙味、汽油味,還有火車上廁所的味道。他們死了以後,我把他們的衣服脫下來,擦幹淨他們的身體。第一次,我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他們的身體。當時,我坐在第一個倒下的男人身旁,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起來隔壁儲物間有很多工具,所以我拿了一把鋸子……警官,你不要小瞧我,我從六歲時就會做飯了,家裏的活兒我都會幹。我爸爸以前在菜市場批發活雞,客人要求他把整雞剁成塊,我在旁邊看著看著就學會了。那個時候我就想起我爸爸處理雞的那一幕,剁掉它們的腦袋,在骨節處分割它們的身體,掏空它們的內髒,然後把它們放在塑料袋裏交給客人……其實很簡單,我學得很快,我爸爸還誇我有天賦。”

她“嗬嗬”低笑兩聲,那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立體感,就像是把一攤泥巴糊到牆壁上似的綿軟無力,還滲透著絲絲涼意。

邢朗回頭看了一眼記錄員,記錄員向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正在工作。

片刻後,徐蘇蘇又開口了:“但是人的身體裏好多血,很稠,很黏,有溫度,熱乎乎的很惡心,沾在手上很快就幹了。那些血流在地板上,滲進地板夾縫裏。當時我很慶幸,慶幸我在一樓,不然的話那些血肯定會從夾縫裏滲入樓下的天花板……我記得當時的燈光很暗,血在燈光下不是豔紅色,而是有些發黑,味道很腥,像是鐵器生鏽的味道,聞多了就想吐。還有那些內髒,實在不好打理,我必須把它們塞到袋子裏,才能阻止它們像蟲子一樣在地板上蠕動,我每次都要用一個多小時去處理他們的屍體,很累。”

她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嘟起嘴巴,似乎在埋怨著誰,向誰撒嬌。

聽她繪聲繪色地敘述分屍的過程,其中有氣味,有手感。邢朗幾乎能從她眼中看到她把那些男人像分割一隻雞一樣分割成碎片的一幕,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邢朗用力揉了揉覆滿一層冷汗的指尖:“你還做了什麽?”

“還?哦,我把他們的那個東西割下來了。”

“為什麽這麽做?”

徐蘇蘇抬起頭,看著他,邢朗幾乎能看到她的意識從四麵八方的角落裏逐漸回歸,像是一隻從天空被拉回的風箏。

徐蘇蘇緩了緩,口吻篤定道:“我必須那麽做。”

邢朗走到她麵前,雙手按在桌子上,低頭注視著她的眼睛:“告訴我原因。”

徐蘇蘇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右手指腹又開始畫一些古怪的圖形,她牙齒“咯咯”作響,哽咽道:“因為我恨他們……沒錯,我恨他們!”

像是在和她對抗,邢朗拔高了音量,繼續逼問:“你為什麽恨他們?”

徐蘇蘇手指在桌麵上極速滑動,幾乎把皮膚擦破,她幾近瘋狂道:“我恨我的父親,我親眼看到他把我媽媽打死。他把我當作一條狗養活,從小到大他都在奴役我,他從來沒有尊重過我!從來沒有!”

終於切入正題。

在她瘋狂滑動手指的時候,她忽然聽到邢朗發出一聲冷笑。

她渾身一哆嗦,抬起頭看著邢朗,眼睛裏有水光閃爍。

邢朗笑道:“我說了,你現在說謊沒有任何意義。”

說著,他再度俯下身,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劉淑萍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並沒有被你的父親打死。你為什麽說謊?”

徐蘇蘇怔怔地看著他:“我,說謊?”

“是,你說謊,你故意告訴我,你的父親打死了你的母親。然而事實卻是你的母親並沒有死,你的母親就是劉淑萍。如果我們沒有拆穿劉淑萍的身份,她就成功替你認罪了。你為什麽誤導警方相信你母親已經死了?隻是為了讓她順利替你認罪嗎?”

徐蘇蘇看著他,麵部肌肉不自然地扭動,露出那種和上次被審訊時如出一轍的忍俊不禁的笑容。

“撲哧”一聲,她笑了。

徐蘇蘇笑道:“我沒有騙你啊警官,我也說了,我並不知道劉淑萍是我的母親。至少在你們抓我之前,我不知道她是誰。我隻是把她當作一個跟蹤我的怪阿姨而已。”

邢朗也笑:“既然你不知道她是誰,那你為什麽配合她幫你開罪?你就這麽信任一個陌生人?”

他拿出103號房門的鑰匙扔到徐蘇蘇麵前:“現在,解釋這把鑰匙。”

徐蘇蘇低下頭,看著這把在燈光泛著冷金屬光澤的鑰匙,不疾不徐道:“她的確說過她是我的母親,但是我沒有相信。在我印象裏我的媽媽早就死了,被我爸埋在後院,讓我怎麽相信她是我媽?我把她當作騙子。直到你們把她抓回警局,就在這扇門外,我見到她……後來我回到出租屋,在她房門外的一棵盆栽裏發現這把鑰匙。以前我媽媽總是把家門鑰匙放進盆栽,那個時候,我才相信她是我的媽媽。”

邢朗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接著說。”

徐蘇蘇輕輕歎了口氣,右手食指的指腹繼續在桌子上滑動,隻是她的動作已經不再瘋狂,變得輕柔又緩慢:“不管她是不是我媽,在我心裏我媽早就死了。就在那天晚上,被我的父親埋在了後院。對我而言她隻是一個陌生人。既然她願意替我認罪,那我就隻好配合她。”

說完,她再次抬起頭,看著邢朗微笑道:“結束了,警官。真相就是這樣。我憎恨男人,尤其憎恨我父親,所以我殺了那些男人。這一切,都結束了。”

當她輕歎出“這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邢朗看到她的眼神瞬間恢複清朗,仿佛烏雲散去後的碧紫藍天。

都結束了?

她指的是什麽?她父親對她的施威、施暴和折磨嗎?

和審訊室隔著一麵單向鏡的監聽室,魏恒和劉淑萍站在鏡子前,從頭到尾目睹了徐蘇蘇認罪的全過程。劉淑萍瘦小單薄的身軀不斷打戰,她低垂著頭,沒有看著自己的女兒,神思不知遊移到了何處。

魏恒有一個習慣,每次麵對嫌疑人,總會在心裏為嫌疑人的動機簡單劃定一個方向,以甄別狡猾的嫌疑人口中的謊言。再次見到劉淑萍之前,魏恒為她做出的動機設想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不惜賠上自己的自由和名譽,以拯救誤入歧途的女兒。

而徐蘇蘇的供詞恰好也佐證了他的設想,但是魏恒此時卻不這麽想。因為劉淑萍親自把他的設想推翻了,劉淑萍並不是一位偉大無私的母親。魏恒時刻留心觀察劉淑萍的一舉一動,他看到劉淑萍在鏡子後見到徐蘇蘇的時候,起初她很悲傷,貨真價實的悲傷,那種悲傷甚至壓垮了她的脊梁,讓她蹲在地上“嗚嗚”痛哭。

但是她並沒有悲傷許久,她很快重新站了起來,擦掉眼淚,瞪著雙眼,她就像一具老鷹的屍體漚製的標本,全身上下都幹枯了,隻有眼神依舊尖銳。她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徐蘇蘇的背影,像一個過度嚴厲的母親在台下監視著台上表演的孩子,唯恐她說錯一句台詞……

或許劉淑萍愛自己的女兒,但是遠沒有魏恒所設想的那麽愛,那麽她為什麽為徐蘇蘇頂罪?如果劉淑萍不愛徐蘇蘇,那她“作案”的動機在哪裏?

魏恒看著劉淑萍問:“你女兒說得對嗎?”

劉淑萍雙手交握放在下顎,好像在祈禱著什麽,神經質地不斷點頭:“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我女兒說的這樣。”

現在,魏恒很篤定,她並沒有愛女兒愛到獻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的地步。看著不斷在低聲誦念著什麽的劉淑萍,魏恒隻覺得脊背發冷,他忽然覺得劉淑萍就像個走火入魔的異教徒,不斷地在強化心中那股不知名的力量,這股力量強大到足以讓她獻出自己的女兒。

邢朗把徐蘇蘇帶出審訊室,下一刻,劉淑萍就跑了出去。

劉淑萍站在走廊,看著走出審訊室的徐蘇蘇,陡然之間淚流滿麵,用她那嘶啞蒼老的嗓子喊道:“蘇蘇,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

然而徐蘇蘇隻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被記錄員帶走。劉淑萍也被帶走重新做口供,樓道裏霎時安靜了。

邢朗站在審訊室門口點著一根煙,靜靜地抽了半根才發現魏恒站在幾米外的走廊邊,剛才劉淑萍離開的地方。

邢朗走到魏恒麵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強撐起精神笑道:“仙人,下凡了。”

魏恒好像真的被他這一記響指喚醒了神誌,雙眼迅速眨動了幾番,道:“你聽到她剛才說什麽了嗎?”

邢朗:“誰?”

“劉淑萍。”

邢朗回頭看了一眼劉淑萍離開的方向,道:“她說,'蘇蘇,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女兒'。”

魏恒自言自語般道:“她為什麽這麽說?她應該恨他才對。”

邢朗沒聽清楚他在嘟囔什麽,道:“你跟我進來。”

他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發現魏恒依舊站在原地,於是返回去抓住魏恒的手腕走向審訊室。

魏恒一直在走神,直到被邢朗拉到審訊室門口才猛然回神,用力甩掉邢朗的手:“你幹什麽!”

邢朗的手停在半空中,擰著眉笑道:“怕什麽?”

魏恒欲蓋彌彰般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閃躲:“不,不怕。”

邢朗被他逗笑了似的,道:“不怕就跟我進來,裏麵又沒有大老虎,吃不了你。”

說著又抓住魏恒的手腕,把他拉進審訊室。

魏恒一進審訊室,就忍不住頭皮發麻,他暈暈乎乎地被邢朗拉到審訊椅前,被邢朗按住肩膀被迫往下坐。坐在冰冷的鐵椅上讓魏恒遍體生寒,渾身每個毛孔瞬間炸開:“你到底想幹什麽?!”

如果被邢朗發現,大不了,跟他拚了!

魏恒如此想。

但邢朗隻是豎起右手食指抵在下唇輕輕“噓”了一聲,然後指著桌麵:“你看,這是什麽東西?”

很奇怪,魏恒就這樣被他安撫了,像一隻刺蝟般逐漸收起鋒芒,僵硬地低下頭看向桌麵。

邢朗神色凝重,看著桌麵道:“我覺得這是一條蛇,你看像不像?”

桌麵上依舊留著徐蘇蘇的指腹滑過的痕跡,這的確是一條蛇,而且還是一條吐著芯子、威風凜凜的蛇。

魏恒看著這條蛇,不知不覺間再次陷入沉思。

忽然之間,魏恒眼中的霧靄一掃而空,眼前劃過無數疑點。

101號房中被鋸短的床腳和桌腳……

101與103之間閑置的102號房……

徐蘇蘇處理完103號房的物品卻又再次折回……

徐紅山出院後莫名其妙地失蹤……

以及,101號房中那扇他沒有打開的衣櫃門……

邢朗見他久久怔住不動,以為他魔怔了,剛要在他麵前再打個響指,抬起的右手忽然被他緊緊抓住。

邢朗眉毛一挑,看著魏恒和他握在一起的手,察覺到魏恒的體溫低得厲害。

魏恒死死捏著邢朗的手,顫聲道:“我知道了。”

邢朗把目光從他手上,移到他的臉上:“說來聽聽。”

魏恒的神色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我們全都弄錯了,徐蘇蘇不恨徐紅山,劉淑萍也不恨徐紅山!真正的殺人凶手不是她們,是徐紅山!而徐蘇蘇和劉淑萍是徐紅山的保護傘!”

邢朗皺眉:“說清楚。”

魏恒鬆開他的手,指著桌麵上的圖案,道:“這條蛇,我在徐蘇蘇家裏看到過,是一座石雕,擺在電視櫃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還有在發生命案的101號房,三名死者的**也被擺在電視櫃中間。”

邢朗納悶:“蛇怎麽了?”

魏恒抬眸盯著他,目光劇烈顫動,一字一句道:“蛇代表著男人的**,代表著父係社會的古老圖騰,代表著**崇拜!一個尊重自己的父親,敬畏自己的父親,崇拜**的女人怎麽可能親手割掉男人的**?除非……除非她受人控製!”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麽101號房的床腳和桌腳都被鋸短,改裝到一個孩子方便使用的高度,因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成年人,正是一個孩子的身高。

那也就是說,那天晚上,當魏恒試圖打開101號房的衣櫃時,那扇打不開的右扇門或許根本沒有上鎖,而是被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從裏麵死死拉住。

魏恒想起來了,那天他離開後,101房間隻剩下沈青嵐一個人,而這個男人之所以沒有被隨後趕到的偵查組警員發現的原因,或許是他利用沈青嵐到巷子裏接應警車的時間,躲進了102雜物間。

也就是說,男人此時孤立無援,無法離開那棟房子,現在很有可能依然藏匿在雜物間陰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