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直到鄭蔚瀾走了,魏恒才想起一件正事,他把徐蘇蘇的照片和家庭住址以及上班地點發給鄭蔚瀾。昨夜劉淑萍認罪,徐蘇蘇被無罪釋放,但是徐蘇蘇的家庭卻是一個疑點,並且徐蘇蘇的父親徐紅山至今下落不明,魏恒對徐蘇蘇還不能完全釋懷。

警局裏很熱鬧,昨夜從鐵路線上抓回來五個工人領袖,今天一大早就驚動了市領導,和旭日鋼鐵掛鉤的大小官員無不聞風而動,均著內部人員在警局和檢察院裏打探消息。魏恒一進大堂,就看到幾個沒有穿警服的男人站在一樓大堂不知在秘密談論著什麽。僅從他們的穿衣打扮和神態判斷,魏恒很快分辨了他們的身份——兩名記者,三名市領導秘書,至於那個看起來最年長的男人,倒像是警察。

魏恒謝走好心為他撐傘的保安,準備上樓時忽然被人叫住了。

“你是誰?”

那個剃著方頭,身材精壯結實,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一臉威儀道。

魏恒站在樓梯前,回頭看向他,臉上擺出公式化的笑容:“您是王副隊長吧?我是……”

一個路過的女科員代魏恒解釋道:“王隊,魏老師是劉局特聘的顧問。”

王副隊不苟言笑,擰著兩條濃密黝黑的眉毛,毫不客氣地打量著魏恒:“哪個魏老師?我怎麽不知道我們隊什麽時候有你這號顧問。”

魏恒一時默住,他不知道這個王副隊是對所有人都這麽擺譜,還是隻針對他。跟王副隊一比,魏恒頓時覺得邢朗真是太可愛了。

此時沈青嵐抖著雨傘上的水滴,從大堂門口走了進來,冷冷清清道:“魏老師是許教授介紹來的,劉局長已經點頭批準,邢隊也知情。王隊您不知道很正常,咱們隊裏的事兒一般不從您手裏過,就算過了,您也記不住幾件。”

王前程被她這麽一嗆,臉上頓時有些不好看。魏恒看著眼前這一幕,隻覺得心累,看來擺官威的王隊長即將要和心直口快的沈青嵐過不去,而他作為中心人物,恐怕還得被攪和進去。

熟料王副隊隻是沉下了臉,轉過頭不再理睬他們,竟然咽下了這口氣。

沈青嵐一手拿傘一手提著一隻保溫桶,徑自上樓了。

上樓途中,魏恒有意落後兩步,和女科員聊天:“王副隊脾氣挺好的。”

女科員一臉詫異地看著他:“王隊脾氣不好啊,我們都知道。”

魏恒笑道:“剛才沈警官那樣跟他說話,他不是也沒說什麽嗎?”

女科員道:“那得分人了,嵐姐跟他說什麽他都不會生氣,換作我們,哪敢跟他橫啊。”

魏恒問:“為什麽?”

女科員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咱蕪津市長姓沈。”說完還朝他眨了眨眼。

魏恒一臉了然狀點頭,心說就算沈青嵐不是市長千金,也是直係親屬。

女科員又補充道:“行長和市長是兩口子。”

這下,魏恒徹底懂了,沈青嵐她爸是市長,她媽是行長,怪不得王前程在她前麵不敢高聲大氣耀武揚威。

正想著,他見邢朗從樓上下來了,沈青嵐跟在他身後。邢朗壓著眉心一臉不快,經過魏恒身邊隻是粗略地掃了魏恒一眼,隨後就越過魏恒下樓了。

沈青嵐也有些慌慌張張,下樓時對魏恒說了句“我買了包子在樓上”。

魏恒沒有上樓吃包子,而是倚著樓梯扶手,看著沈青嵐和邢朗參與進了一樓的官員、記者和王副隊組成的圓圈會議之中。邢朗站在王副隊對麵,兩人都留了個側麵給魏恒,所以魏恒清楚觀察到刑偵支隊的兩位隊長在這場會議中的不同表現。

王前程神色莊嚴,口吻激憤,好像主席台上指點江山的兵馬大元帥。而邢朗則是麵無表情,聽的多,說的少,時不時看一眼室外的風雨,時不時看一眼王前程。邢朗看王前程的眼神有些意思,像是在冷眼旁觀著一場大戲,唇角也挑出一絲半縷清淺的笑意。

還是這張臉,魏恒心想,估計此時此刻站在邢朗對麵的王副隊也在肝兒顫,不知道邢朗的表情到底是讚同他,還是預備著駁回他。

兩位秘書和王前程好像商量出了結果,王前程又把他們的決議轉述給邢朗,邢朗聽完沒什麽表示,隻給沈青嵐遞了一個眼色。

沈青嵐打了一通電話,不會兒一樓徹底熱鬧了起來,五個被拘的工人領導接連被送到一樓大堂,隨行的還有他們的家屬,烏泱泱共有十幾號人。

被拘留了一晚的工人雖然已經沒有了起義時的威風,但是他們的神色依舊執拗且悲壯,好像他們在做一件足以影響世界的大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警察和市委秘書再度申訴自己遭遇的不公。秘書不得已扯著嗓門壓過他們的聲音,說定了一個酒店,請他們吃飯,邊吃邊聊。

魏恒看著一樓混亂的一幕,覺得眼下就是官與法合作,最終製服了民的最好寫照。看著看著,他有些恍惚,想掉頭上樓,目光又在不經意間鎖定了邢朗,邢朗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裏,但是沒有點,眼睛不知看往何處,或許隻是在出神。雖然邢朗身處在混亂的人群當中,但是他依舊保持旁觀者的姿態,並不摻和進他們當中的任何一方陣營。

邢朗見得太多了,所以他心裏很清楚,這些工人最後會被當權者拉攏,犧牲大多數人的利益,保全少數人的利益,而他們就是擁有大多數利益者的幫傭。

忽然之間,邢朗察覺到一道視線一直在盯著他,他迎著那道視線看過去,就看到了站在台階上的魏恒。邢朗唇角微微一勾,十分俏皮地向魏恒眨了眨眼。

魏恒:“……”

本來他還在心裏感慨邢朗頗有些穩如泰山般的風度,此時魏恒覺得剛才那個威儀嚴肅氣場爆表的邢朗是他的幻覺。

魏恒白了邢朗一眼,提著服裝袋往樓上走,走了沒兩步忽然聽到大堂響起慌亂的嘈雜聲。一個男人在粗魯地罵著“臭婊子”之類的粗話,伴隨著拳打腳踢的聲音。

原來是其中一個工人領導將自己得不到重視的怒火悉數發泄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殺雞儆猴似的對瘦弱的妻子動起手腳,騎在妻子身上揮霍拳頭。

邢朗眼神一暗,捏掉含在唇角的香煙,猛地抬起右腳踹在男人肩上將其踹翻,罵道:“媽的,銬起來!”

兩名秘書和王前程連忙擋在邢朗身前,工人的夥伴迅速攙扶施暴的工友快步離開了警局。魏恒看到一馬當先攙扶那個男人的人正是被他施暴的妻子。

他們走得匆忙,妻子連傘都忘了拿,丟在一樓大堂。

魏恒沒有接著看下去,徑自上樓了。

四樓會議室,陸明宇和幾個刑警相坐無話,都各有所思,擺在桌子中間的一桶小籠包已經見了底兒。

“師父,你吃早飯了嗎?”

徐天良秉持著二十四孝好徒弟行為標準,殷勤地去接他手裏的袋子。

魏恒說了句還沒有,然後在陸明宇對麵坐下,拿起他麵前的一份文件,問:“這是劉淑萍的口供嗎?”

陸明宇道:“對,她全都承認了。”

劉淑萍的這份口供裏,敘述了她顛簸不幸的前半生經曆,也解釋了她的殺人動機。

雖然魏恒在翻看口供,但是陸明宇還是向魏恒闡述:“她是順陽人,二十五年前離家出走,在多個城市兜轉過,後來被皮條客哄騙賣**。兩年後她從賣**組織中逃出來,認識了一個男人,同居一年又分手。她對男人有仇恨心理,恐怕也是她的作案動機。”

魏恒隻捕捉到一個重點:“離家出走?”

陸明宇:“她離家出走那年才十七歲,她家裏人一直在找她。但是後來她被騙進賣**窩,就沒臉再回去了,索性徹底和家裏人斷了聯係。我們和順陽的警方核實過了,她的確在順陽的失蹤人口裏。”

十七歲離家出走,結果被迫賣**,逃出虎口又遭同居男友拋棄,這種慘痛的經曆確實很有可能孵化成對男人的仇恨。

但是魏恒卻在糾結她不符合自己的畫像……

門外傳來“丁零哐當”的上樓聲,緊接著邢朗就進來了,邢朗的臉色比剛下去的時候更陰沉了些,眼神兒尤其凶。

邢朗站在魏恒旁邊,點著了一直沒來得及點燃的煙,問:“東西帶了嗎?”

魏恒朝徐天良放在桌上的包裝袋示意了一眼。

邢朗又看向陸明宇:“徐紅山老家撫天的那件案子,有著落了嗎?”

陸明宇揉了揉額頭,沒精打采道:“我就是在發愁這件事,撫天是個縣,現在幾乎已經全部重蓋了。徐紅山老家的那座院子也早拆遷了,我剛才聯係了當年的承包工程的建築公司和監理公司,都說沒有發現什麽女人的屍體。現在建築圖紙也丟了,老院子的方位也確定不了。”

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一樁命案很難再浮出水麵。就算當年施工隊發現了女人的屍體,為了工程不被延誤,工程方很有可能會處理掉屍體,向公安局隱瞞。

邢朗在煙灰缸裏磕了磕煙灰,道:“你現在跑一趟撫天,我聯係撫天的警局,你去了也有個接應。”

陸明宇點頭:“行,那我馬上就出發。”

邢朗簡單囑咐了他幾句,然後看了看在翻看文件的魏恒,臨走時道:“待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是魏恒知道他在跟自己說話。

邢朗沒有說立刻,所以魏恒也不急,拿起一個包子配著豆漿吃起來。

徐天良扒開袋子口,邊看邊問:“師父,這是什麽?”

“邢朗的衣服。”

“……邢隊的衣服怎麽會在你這兒?”

“我在他家裏拿的。”

徐天良和陸明宇,以及在場所有的刑警都不約而同地轉頭盯著魏恒。

邢朗自己一個人住,在警局裏盡人皆知。

徐天良很震驚:“你還有他家裏鑰匙?”

魏恒扯了一張紙巾擦沾到手上的豆漿,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沈青嵐聽了個尾音進來了:“誰有誰家裏鑰匙?”

魏恒把紙巾扔進垃圾桶,朝徐天良伸出手:“衣服給我。”

徐天良一臉木訥地把袋子遞給他,等魏恒一出門,就對沈青嵐說:“我師父有邢隊家門鑰匙。”

沈青嵐:“……這唱的哪出?”

邢朗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魏恒剛到門口就聽邢朗在裏麵說:“不用敲了,進來。”

魏恒推開門走進去,反手關上門,把裝著衣服的袋子放在辦公桌上,問道:“找我什麽事?”

邢朗從桌子後繞出來,把袋子裏的衣服倒在桌子上,脫掉袖子被擦破的外套順手扔進牆角垃圾桶,解著貼身的襯衣扣子說:“我知道你對分屍案還有些不同的看法,說說吧。”

他站得有點近,而且正在脫衣服,魏恒挪開了幾步,別開臉不看他:“你沒發現劉淑萍並不符合我的畫像嗎?”

“你是說她的年齡?”

魏恒點頭:“她也沒有代步車。”

邢朗脫掉襯衣,拿在手裏沉默了片刻,然後把襯衣也扔進垃圾桶,但是扔偏了,於是他走過去彎腰又把襯衣撿了起來。

邢朗忽然闖進魏恒的視野,這下魏恒想不看他都不行,而且還看了好一會兒。邢朗的身材超乎他想象的好,光裸的上半身皮膚鋥亮,肌肉緊實,線條非常漂亮,像是常年泡在健身房才可練出的賞心悅目的身材。他的皮膚被肌肉撐起溝壑蜿蜒的線條,既有山穀,又有河灘,想必狠狠咬上一口,那口感也相當不錯……

魏恒沒發覺自己的視線在邢朗身上流連了好幾圈,直到邢朗把圓領針織衫套在身上,魏恒才匆匆把目光移開。

邢朗整理著毛衣袖口道:“你說的代步車,是凶手以曙光街為中轉站的前提下做出的刻畫。現在證實了凶手沒有中轉,而是直接在居住地殺人,自然就不需要代步車了。”

魏恒搖頭:“不,前後邏輯上不通。我認為凶手具有更強的謹慎性和隱藏性,她一定能想到規避在自己居住地附近製造目擊證人的風險。”

邢朗穿上夾克,抖了抖衣領,笑道:“但是現在人物證物俱全,犯人也招了。你還想怎麽辦?”

魏恒果決:“我想再查一查。”

邢朗沉默了一陣子,道:“那你就查吧,讓小徐跟著你,也好給你搭把手。”

魏恒本以為邢朗會結案,製止他深入調查,命令他轉入下一樁案件,所以此時邢朗的態度讓他頗感意外。邢朗應允得如此爽快,魏恒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了,靜站了一會兒,就要走。

在魏恒開門的時候,邢朗忽然道:“你把頭發紮起來更好看。”

魏恒握住門把,回頭看他,眼睛眨了一下。

邢朗倚在桌沿,抱著胳膊笑道:“因為你脖子長,下頜線特別漂亮。”

“呼嗵”一聲,魏恒關上辦公室房門,走到會議室叫上徐天良,兩人並肩下樓。

徐天良頻頻看向他,不加掩飾的小眼神很快被魏恒逮了個正著。

魏恒沒好氣:“看什麽?”

徐天良說:“師父,你的耳朵有點紅。”

魏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沒接他的話,加快步子把他甩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