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緣份
每日一過辰正,腳行裏的人便漸漸少了,隻有少數幾個還沒接到活兒的腳夫靠在門檻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路過的行人。
每到此時,也是蘇長青到大槐樹下曬太陽打盹的時間。隻要天不下雨,哪怕是陰天,他都會往樹幹上一靠,一歇就是半日。
今日是個陰天,卻沒有下雨,可大槐樹下卻空無一人,隻有那隻狸花貓在不停地叫著,像是在抱怨那個老叫花子為何沒有出現。
自從七年前,蘇長青卸任雄州分舵舵主之後,這還是頭一回——就算是三年前丐幫幫主到了雄州,也絲毫沒有耽誤他曬太陽的時間。
然而,這一次卻不同,因為風破來了。
辰初一過,蘇長青就開始張羅起來。他命人分別去了六間雄州最好的酒樓,一共訂了八道菜:分別是樊月樓的白龍臛和生魚膾、歸林居的通花軟牛腸、醉仙閣的荷包鮓、凡客樓的五班餛飩、百味居的豬油煎肉蓋澆飯,還有就是恒悅齋的蜜淋和金鈴炙。
巳正剛過,菜品便陸續送來了,往案幾上一擺,四主菜、兩主食、兩甜點,色香味俱全,再配上兩壺雄州特有的桑洛酒,頓時看得風破連連點頭。
“蘇長老破費了。”風破嘴上樂嗬嗬地說道,手上一刻也沒閑著,抄起筷子便大快朵頤以來,完全沒有客套之意。
寧嶽風在一邊看著師父,心裏有些納悶兒:師父和這蘇長老到底什麽交情啊?看師父這吃相,完全沒把自己當做客人,比在自己家裏還隨便。
還有就是這桌子菜,完全就是為師父準備的。
寧嶽風知道師父喜歡吃魚,可在涼州時,他總是抱怨小涼河裏的魚不夠鮮。
而身處涼州之地,師父卻不喜歡吃胡餅,愛吃米飯,尤其是豬油煎肉蓋澆飯,就算沒有煎肉時,也喜歡用豬油飯拌著飯吃。
還有,這甜點也是師父的最愛,越甜越是喜歡。這“蜜淋”雖然寧嶽風不認識,也沒吃過,可一看就是用蜂蜜澆在粽子上,正對師父的胃口。
蘇長青在一旁陪著,也不怎麽說話,隻是不停幫風破倒著酒。直到兩壺桑洛酒將盡,他才詢問風破是否還要上酒。
風破擺了擺手,然後心滿意足地抹著嘴道:“不必了,如此剛剛好,留那麽一點點意猶未盡,老夫也好惦記著下次再來。”
“那好,那老風你先歇著,我就不打擾了。”
說著,蘇長青叫來兩個丐幫弟子,將酒菜收拾了,然後告辭而去。
看著蘇長青關門而去,寧嶽風忍不住偷偷瞅了師父一眼,欲言又止。
“有話說,有屁放!”風破斜靠在榻上,從牙縫裏掏出一絲殘渣,先看了看,又塞回了嘴裏。
“徒兒隻是想說,這些菜怕是不便宜吧。”寧嶽風道。
“你瞎操什麽心。”風破回道,“你以為丐幫就隻是要飯麽?你也看見這間腳行了,別看蘇老頭穿得破破爛爛的,你未必比他有錢。”
“那是,我若是猜得不錯,這些酒菜也全是師父愛吃的吧?”寧嶽風又道。
“你還用猜?”風破白了徒弟一眼,“為師喜歡吃什麽,你會不知道?”
“這個徒兒自然是知道,隻是我看這蘇長老對師父不僅是恭敬有加,還頗費心思,就算是丐幫幫主怕是也不過如此吧?”寧嶽風又道。
“嗬嗬。”風破終於抬起來頭來看著寧嶽風,“是不是老蘇頭和你說過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師父雖然淡泊名利,可威名赫赫,難免不被人想起。”寧嶽風道,“不過,師父你放心,蘇長老除了說了一句連夜奔襲四百裏之外,別再無下文了。”
“你是想聽下文?”風破問道。
“當然想啊。”風破回道。
“也罷,有些事情是該讓你知道了。”風破立身了身子,盤腿坐在了榻上。
原來,二十七年前,風破奉師父之命前往荊州,去給丐幫幫主陳默風賀壽。
下山之前,師父反複叮囑風破,務必要在陳默風壽辰當日,將賀禮交到陳默風手中。
風破一路上不敢耽誤,終於提前一日趕到了荊州。
可等當到了丐幫總舵時,卻被告知,陳幫主被丐幫中的淨衣派請去了四百餘裏之外夏口城。
風破心裏想著師父交代之事,即刻又朝夏口城奔去。一日之內居然真跑了四百餘裏,在次日正午前趕到了夏口。
說到此,寧嶽風不禁問道:“師父當時為何沒有騎馬?若是有兩匹換著騎,或許還能省下不少力氣。”
“騎馬?還兩匹馬?”風破樂了,“你知道一匹馬要多少銀兩?為師當時哪有那麽多錢!再說了,倘若不是上品的大涼軍馬,怕是也不如為師的腳程快。”
“喔。”寧嶽風縮了縮脖子,“沒想到,師父當年這麽窮啊。”
“那是自然,想當年為師跟隨你師祖在山中學藝,日子著實清苦。”風破似乎回想起了什麽,“當時我奉命下山,身上一共就帶了五兩銀子,一路皆是步行,也當是練功了……”
“好了,扯遠了,還是書歸正傳吧。”風破道。
話說風破奔襲四百餘裏,原本隻是為了完成師父之命,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到來,才救了陳默風一命,甚至是救了整個丐幫。
原來,淨衣派想方設法將陳默風請到夏口,名義上是為了給幫主賀壽,實則卻是包藏禍心,圖謀不軌。
就在賀壽宴進行到一半時,淨衣派弟子突然發難,借著進酒之際要陳默風即刻宣布退隱,並將幫主之位傳給淨衣派長老孫文鵬。
麵對淨衣派的公然“逼宮”,陳默風自然不肯就範,於是,宴席瞬間成了戰場。
可是,陳默風此行隻帶了四名弟子隨行,麵對淨衣派的圍攻又豈能是對手。
剛交手不久,四名弟子中就有三名戰死,隻剩下陳默風和另外一名弟子苦苦支撐,而剩下的這名弟子便是蘇長青。
眼看陳默風和蘇長青很快要殞命當場,風破終於出現了。
他雖然不認得陳默風,可他卻認出了陳默風手中那根代表幫主的打狗棍。
對於風破的出現,淨衣派起初並未放在眼裏。畢竟此番他們聚集了四十名淨衣派的高手,如今隻是來了區區一個後生,又能如何?
可是,他們對於風破的武藝之強卻一無所知。
風破一劍出鞘,便如龍歸大海,又餓虎入了羊群。
他幾乎每出一劍,便會有淨衣派弟子倒下,直到地上已經躺著二十餘人之後,淨衣派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在陳默風的請求之下,風破並未趕盡殺絕,而是擒賊先擒王,將孫文鵬擒住,一舉平息了這場丐幫內亂。
風破事後才得知,以孫長老為首的淨衣派已經暗中投靠了北戎。
他們密謀奪取幫主之位,就是想以幫主之名號漢江以北的八萬幫眾,切斷夏軍在梁山一線的補給,與北戎裏應外合,攻取梁山六寨,從而從東麵打開夏國的邊關。
為此,北戎還許以孫文鵬漢北侯的爵號,並承諾事成之後,他可以丐幫幫眾組成漢北軍,以廬州為封地,永世不再乞討。
經此一戰,陳默風自然對風破感激不盡。不過,風破卻謹遵師囑,請陳默風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為此,陳默風特意將自己手上的一枚綠玉扳指送給了風破,並告訴他,天下丐幫有十八個分舵,隻要見到這枚扳指,不用表露身份,也皆可供其差遣。
說到這,寧嶽風也終於徹底明白,師父為何與丐幫關係如此深厚了。
“如此說來,師父不僅是陳幫主的救命惡人,也是蘇長老的救命惡人。”寧嶽風道,“怪不得他對你如此恭敬。”
“為師是救過蘇長老,可他幫過我大忙。”風破接著道,“當年我帶著你北去涼州時,曾經路過雄州。不想你卻染上了風寒,要不是蘇長老請來名醫施藥,又找了個奶娘悉心照顧了你近三個月,你怕是就交代了。”
“還有此事?”寧嶽風頓時一愣,“徒兒那時多大?”
“不到一歲,還不會說話,隻會哭。”風破若有所思道。
“你小子是不知道啊,你才這麽點大。”風破說著還用手比了一下,“渾身燒得滾燙,整日整夜地哭,我一大老爺們兒是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虧了蘇老頭。”
“這也是你傳了他兩式劍法的原因吧?”寧嶽風又道。
“正是。”風破點了點頭,“用兩招劍法換你小子一條命,值了。而且,你二人那日相見時正是以兩式劍法相認,這不正好應了當初的緣分嗎?”
“師父說的是,原來我和蘇長老也是老相識了。”寧嶽風一時頗為感慨,“看來,我還得請他好好喝上幾杯。”
“酒自然是要喝的,不過眼下怕是來不及了。”風破道。
“師父這是何意?”寧嶽風一愣。
“昨日你將羅姑娘之情告訴我之後,為師想了一夜。”風破道,“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此事不能不管,畢竟當初王爺將羅姑娘托付與我師徒,如今王爺屍骨未寒,羅姑娘卻下落不明了,無論如何得找到她,不然就有負王爺所托了。”
“師父的意思,是讓徒兒去尋羅姑娘?”寧嶽風還想再確認一下。
“是,為師可以讓丐幫幫忙,如此你找起來或許更容易些。”風破道。
“那徒兒該去何處尋她?”寧嶽風又問道。
“先去京城吧。”風破道,“她既然一心想複仇,必定是會去京城的。”
“師父是覺得她還真敢去行刺皇上嗎?”寧嶽風道。
“這女人一旦鐵了心,就沒有什麽事是不敢的。”風破道,“何況她就算知道以她的本事可能連皇宮都進不去,可隻要想報仇,京城總是要去的。”
“師父說的也有道理。”寧嶽風點了點頭。
“可若是徒兒去了京城,那三生會之事該如何?”寧嶽風馬上又問道,“莫非不再繼續查下去了?”
“當然要查。”風破道,“雖然王爺已經沒了,可我總覺得這三生會脫不了幹係。而且隻就目前看來,這三生會怕是會成為中原武林之禍,於公於私,老夫皆要繼續查下去。”
“師父準備如何查法?”寧嶽風問道。
“倘若你之前的分析沒有錯的話,為師準備親自去一趟祁山宗,會會那位柳掌門。”風破道,“而且,為師讓你去京城,除了去尋找羅姑娘的下落之外,也是為了繼續追查三生會。”
“師父的意思?”寧嶽風忽然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倘若王爺之死真和三生會有關,這三生會必定在京城有所布局,至少會布有眼線。”風破道,“你此去京城,也正好可以查探一番。”
“明白了,師父。”寧嶽風道,“我師徒兒二人這是雙管齊下。”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風破點了點頭。
“其實,為師對你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你小子江湖經驗還是太少。”風破道,“不過,再將世子送出雄州之後,老夫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何事?”
“那日,老夫在答應王爺救出世子之後,王爺還曾反複叮囑老夫,一旦將世子送出雄州之後,便不要再繼續護送了。”風破道,“照王爺的說法,倘若世子進了涼州還不能自保,那他也不配再當世子了。當時老夫還有些不解,可眼下終於明白了。”
說著,風破一臉正色地看著寧嶽風道:“所以,也是時候讓你獨自去闖闖江湖了,若是你連這點能耐也沒有,那你也不配再做我的徒弟了。”
“徒兒明白,師父放心好了,徒兒不會讓你失望的。”寧嶽風看著師父一臉的嚴肅,也立即明白師父絕無半點玩笑之意。
“就算不放心,也隻能放手了。”風破忽然有些感慨,“貴如王爺這般的人物,說沒就沒了,老夫也總有離開你的那一日。”
“師父……何出此言……”
“好了,別婆婆媽媽的。”風破一擺手,“來,隨我到院子裏去,該做點正經事了。”
“做什麽?”寧嶽風有點懵。
“臨別之際,為師再教你三式劍法。”風破道,“如此,昆侖十二劍,你也算學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