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決定
涼州城內,一片縞素。
若是站在雲門寨上向下望去,偌大的一座城池仿佛插滿了白色的柳枝,一陣風起,宛如滿城飛雪,遍地白花。
羅熙冕並未正式對外發喪,可靖涼王遇難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城。加之還有兩位小王爺的死訊,不出半日,整個涼州城便哀鴻四起。
城中的各坊各裏、大街小巷,幾乎每家每戶都在門前掛上了白布,各處酒肆、茶樓、歌坊也撤掉門口的彩燈,關門歇業。
夕陽剛落下,在城中的小涼河兩岸,便有百姓開始往河裏投放白色的河燈。
等到天色黑盡,蜿蜒的河道裏已經漂滿了無數燈火,星星點點,順流而下,宛如一道銀河朝城外流去。
入夜之後,王府大門口也終於掛出了兩盞白色的燈籠,門楣上則高懸著一條長長的白絹,院牆之內也隱隱傳出了哭聲。
那是羅金娘與兩位侄兒抱頭痛哭的聲音。
就在涼州城門關閉之前,羅金娘率領著五個營的人馬入了城。
羅金娘策馬走在街市中,一身白衣白甲,**白龍馬,手擎一杆梅花亮銀槍,正和滿城的縞素相應。
看到郡主回來了,街邊的行人紛紛駐足,垂首而立,一片肅穆。有不少婦孺忍不住哭出了聲,仿佛絲竹發出的哀樂,一路伴隨著羅金娘朝王府而去。
羅金娘麵色肅然,卻不見一滴眼淚。雖然心中悲情早已經如巨浪翻湧,但她卻不想在涼州百姓麵前表現出絲毫的柔弱。
直到她進到王府,隻見煕冕和煕烈,卻不見熙賢和熙震時,她的淚水才如決堤之河,奔湧而出……
轉眼已是亥正時分,涼州城內燈火漸熄,可是王府內的前廳裏依然燈火通明。
羅熙冕坐在當中,羅金娘和羅熙烈則在其左右,謝從碧父子則坐在了下首,五人圍坐在一起,中間的案幾上則放著那麵虎符。
“反了就反了,有虎符在手,涼州三萬餘甲士誰人敢不聽號令,有何可懼?”羅熙烈道。
“煕烈,你當真以為光靠一麵虎符就可以統領涼州嗎?”羅金娘道,“你要知道,涼州不僅有三萬甲士,還有數百萬百姓,他們可認不得什麽虎符。”
“姑姑,我知道你是何意。阿爺也說過,人心向背才是統禦一方的根本。”羅熙烈回道,“可你應該也看到滿城縞素了,這不就是代表民心了嗎。”
“是啊,郡主。滿城百姓皆在為王爺致哀,這便是最好的明證。”此時,謝從碧也道,“況且事已至此,我等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城中縞素我自然看見了,涼州百姓對王兄的擁戴也自不必言,可是你想過沒有,一旦起事,很可能會戰火四起,你忍心讓涼州百姓遭受兵燹之苦嗎?”羅金娘道。
“怕什麽,打就打,以我涼州兵之勇,朝廷兵馬來多少,我便殺多少!”羅熙烈又忍不住道。
“二郎!”羅金娘不禁提高了嗓門,“你整日就知道打打殺殺,你當真以為你阿爺是靠打殺來守護一方百姓的嗎?”
眼看姑姑動了氣,羅熙烈也不敢再多言,隻得低下了頭。
原來,由於羅延定長年忙於軍政之事,羅熙冕和羅熙烈的生母又過世太早,所以羅金娘對這兩個侄兒從小便視如己出,疼愛有加。
即使嫁給秦牧雄之後,她也經常命人將二人接到雲門寨來,一則好讓二人多些曆練,二則也方便自己管教。
因此,煕冕和煕烈不僅從小就受姑姑教導,甚至他們的羅家槍法也是由羅金娘傳授。而對於羅金娘的槍法,就連羅延定生前也曾多次坦言:吾妹之槍法尤勝於我,隻可惜是女兒身,實乃韃子之幸。
所以,羅金娘於煕冕、煕烈而言,不僅是有姑侄之名,母子之實,還有師徒之份。
“煕冕,如今你是一家之主,一切還需由你來決斷。”此時,羅金娘看著羅熙冕道。
“姑姑的擔心也的確有道理。”羅熙冕終於開口道,“我羅家一旦與朝廷決裂,勢必會背負謀反的罪名,到時候難保不會與朝廷刀兵相見。不過,以我隻見,隻要涼州一城五寨皆同心,以涼州之險,朝廷未必有敢輕言幹戈。”
“煕冕,你的意思是朝廷會坐視不管?”羅金娘問道。
“坐視不管倒也未必,隻是據我所知,雄州一地兵馬不足萬人,至少短期內不敢來犯。”羅熙冕道,“而要想調動足夠兵馬來攻,漢江以北隻有兩地,其一是廬州,其二是梁山六寨。這梁山六寨同樣地處北境邊關,我料朝廷絕不敢輕動,而廬州一地所轄折衝府三十四處,合計兵力也隻有三萬餘人,除非傾巢而動,否則絕無攻擊我涼州的可能。至於漢江以南的兵力,光征調集結也至少需要三月時間。如此一算,朝廷暫時也奈何不了涼州。”
“世子的意思,涼州自立關鍵在內,而非在外?”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謝文龍也說道。
“嗯。”羅熙冕點了點頭,“其實,從射殺王內侍的那一刻起,我等便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隻是我一直擔心是,阿爺遇難之後,涼州所部究竟還會不會聽從我羅家號令,會不會還有如秦都督這般心存二心之人。”
此言一出,羅金娘麵色微微一變,不由得低下了頭。
“世子放心,我敢以性命擔保,謝某麾下所部絕無二心,涼州城中十二營也大可不必擔心。”謝從碧連忙應聲道。
“涼州有謝司馬坐鎮,我自然是一百個放心。”羅熙冕道,“不過,涼州五寨呢,五寨共計二十二營近兩萬人馬,不可托大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時無言。
的確,秦牧雄身為郡馬,按理說應該是羅家最可信任之人,可現實卻令人大出意外。
況且,隨著靖涼王一死,五寨兵馬是否還會有人不甘心,誰也不敢保證。
“黑岩寨的嚴都尉應當可靠,不然他也不會借給奴家四營兵馬了。”羅金娘想了想道,“至於其餘幾寨,涼河寨的彭都尉乃是我阿爺當年的侍衛,當無二心;陽明寨的廖都尉則一向低調踏實,也應當可信,還有就是清風寨的尉遲都尉,此人乃是……秦都督的舊部,或許的確需要有所提防……”
“恕侄兒直言,姑姑方才所言非虛,隻是當此非常時期,若是還以常理度之,恐怕未必周全。”羅熙冕客氣地道,“何況這幾人皆是手握重兵,各據險要,我等還是要謹慎些才是。”
“煕冕說的是,姑姑我或許想得過於簡單了。”羅金娘又低下了頭。
“世子所慮也是情勢所迫。”此時,謝文龍連忙插話道,“畢竟我等此舉乃是捅破天的大事,行錯一步便可能有滅門之禍,換做我是那兵寨主將,恐怕也會思量再三。”
“阿兄,那如何才能確定那幾位寨主是否與我等是一條心呢?”此時,羅熙烈開口問道。
“為兄也一直在想此事。”羅熙冕若有所思,“最可靠的法子自然是與幾位寨主當麵交談,隻是我一時還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以免打草驚蛇。”
“那還不簡單,將他們全部召來涼州便是。”羅熙烈道。
“羅哥,此法怕是行不通。”謝文龍連忙在一旁提醒道,“按照王爺當年定下的涼州軍製,涼山五寨,非王爺將令,各寨主將至少要有三人不得離寨。這麽多年了,也還從未有三名主將齊聚涼州之事發生。”
“謝郎君果然是將門之後,不僅熟知軍例,記性還好。”羅熙冕不由地朝著謝文龍點了一下頭,然後轉向羅熙烈道,“二郎,你也是堂堂車騎都尉了,為何還如此糊塗。”
羅熙烈被阿兄教訓,自然也不敢頂嘴。
“是啊,要想把四位兵寨主將皆召至涼州,這的確不太好辦。”謝從碧也搖了搖頭,“莫說無此先例,就算是有,可如今王爺已經不在了,這將令又從何而來?”
“哎呀,真是囉嗦,如此簡單之事居然說了半日也沒個結果。”此時,角落裏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原來,房中還有一個人:慕容恪。隻不過他一直獨自坐在了一邊角落裏,手裏則提著個酒壺,自斟自飲。
眾人聞聲皆轉過頭去,隻見慕容恪正將酒壺倒懸起來,好讓最後幾滴酒滴進自己的口中。
“前輩莫非有何高見?”羅熙冕連忙問道。
“小子,我看你是想得太多,想糊塗了。”慕容恪紮巴紮巴了嘴,“此事很容易啊,你以為王爺發喪為名,通傳那幾個什麽寨主便是。到時候,誰敢來,誰不敢來,不就一目了然了嗎?何必那麽費勁!”
言罷,慕容恪提著空酒壺。兀自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前廳。
看著慕容恪那左右搖晃的背影,羅熙冕連忙拱手道:“多謝前輩指點。”
此事議罷之後,眾人也暫時先鬆了一口。
不過,眼下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尤其是對羅金娘而言——秦牧雄和陳欽差該如何處置?
對於陳遠橋,羅熙烈其實已經有了主意,他決定將他放回京城,順便也讓他給皇上帶個話:羅家永鎮涼州,有丹書鐵券為憑。
此話之中,既表明了自己已經控製了涼州,卻又沒有明言自立之意,還以太祖丹書鐵券為約,可謂進退自如。
可對於秦牧雄,羅熙冕隻能交給姑姑去決定了。雖然他心裏也想殺了此人。
“我自去見他,定會給你個交代。”等到眾人皆告辭而去之後,羅金娘才對羅熙冕道。
言罷,羅金娘便朝後院走去。
按照羅熙冕的吩咐,秦牧雄被關在後院的一間柴房之內,門口則有八名碧自營的士卒輪番看守。
進了柴房之後,羅金娘先讓士卒解開了秦牧雄手上的繩索,又令兩名士卒退到門外,這才開了口。
“你為何要如此?”羅金娘冷冷地問道,心裏卻在不住地顫抖。
秦牧雄苦笑了兩聲道:“郡主真想知道?”
“想!”
“也罷,事已至此,我告訴郡主也無妨。”秦牧雄自顧自地點著頭。
“你說。”羅金娘依然麵無表情。
“其實很簡單,因為我隻想眾人識得我是秦都督,而不是什麽郡馬爺。”秦牧雄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隻是為此?”羅金娘眉頭微蹙。
“還不夠嗎?”秦牧雄反問道。
“這便是爾等男人說的麵子嗎?”羅金娘又問道。
“是,也不全是。”秦牧雄回道,“可麵子的確是個好東西,它至少能讓你明白,寄人籬下是一件多麽可恥的事情。”
“寄人籬下?你身為當朝郡馬、涼州兵馬都督,堂堂三品,麾下萬餘甲士,這叫寄人籬下。”羅金娘麵臨不解之色。
“郡主說的那些,其實和我有何關係?”秦牧雄苦笑著,“在涼州人眼裏,我這一身官服,滿營甲士,包括那一雙千金,哪一個又不是姓羅呢?就差在我額頭上刻個‘羅’字了。”
“所以,這便是背叛我羅家的理由?”羅金娘又問道。
“我隻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況且我是奉旨行事,何來背叛一說。”秦牧雄忽然昂起了頭,“莫非不忠於你羅家,便是背叛嗎?那郡主又將當今聖人置於何處?”
“看來,奴家還是真看錯了你。”羅金娘道,“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大大的忠君之臣!”
說到“忠君之臣”四個字時,羅金娘一字一句。
“郡主過獎了。”秦牧雄已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隻是不甘心久居人下,也想封侯拜相而已。郡主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個胸無大誌之人吧?”
羅金娘的麵色又漸漸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
“我還有一問。”片刻之後,羅金娘道。
“郡主請問。”
“劫持我家三郎和四郎可是你的主意?”
聞聽此問,秦牧雄眼中微微一閃,然後異常平靜地回道:“是。”
片刻之後,羅金娘推開了柴房的房門,朝著門口的兩名士卒道:“去準備一口上好的棺材,為秦都督入殮。”
她的口氣平靜得就像是在說著一件家常事,可兩名士卒卻看見她手裏還提著一把橫刀,刀上血跡未幹。
……
次日正午,住在城門附近的涼州百姓忽然發現,城門樓上的“夏”字旗消失了,隻剩下了一麵“羅”字旗獨自迎風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