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火起
靖涼王羅延定被問斬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
到了夜裏,在各處茶樓、酒肆、歌坊、青樓中,幾乎都有自稱親眼看過行刑之人在講著故事,這些人對行刑的描述不盡相同,但情緒都很亢奮,仿佛是在講述著一件奇聞趣事。
在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裏,似乎隻有一個人還對此一無所知,他就是靖涼王至親之人、世子羅熙冕。
當夕陽的餘暉從那扇狹小的鐵窗外逐漸消失,陳班頭又準時出現了在天字甲二號的牢門口。
他手裏照例端著今日的夕食,隻不過和往日相比,托盤裏還多了兩壺酒,上好的西秦葡萄酒。
“我說陳班頭,今兒是什麽日子,夕食也有酒喝。”羅熙冕一眼就看到了多出來的兩壺酒。
“是晉王殿下特意吩咐的,世子爺請慢用。”陳班頭笑了笑,可眼神卻在逃避著羅熙冕的目光。
放下了托盤,陳班頭立馬轉身就走了。
羅熙冕拿起了酒壺,拔開壺蓋先聞了聞。
“嗯……好酒!”他滿意點了點頭,可一低頭卻發現酒壺下還壓著一張紙條。
借著送酒的機會送紙條,陳班頭前幾日也幹過。那是羅延定托晉王給羅熙冕的一封短信,在信中,羅延定讓兒子一切以大局為重,切莫衝動行事,毀了羅家一世英名。
如今又見紙條,羅熙冕心中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放下了酒壺,拿起了紙條,然後走到了柵欄邊,借著火光打開了紙條。
紙上隻有寥寥幾個字,卻字字灼心。
羅熙冕盯著紙條呆立了良久,火光在他眼中不斷跳躍著,卻漸漸失去了光澤。
“阿爺……”羅熙冕突然發出了一聲嘶吼,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阿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羅熙冕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雙拳也不斷地砸擊著柵欄,震得整座牢房都在顫抖。
忽然,他轉身衝向牢門,抓起地上的酒壺便朝牢門砸去,口中還嘶喊著:“放我出去,我要殺了那個昏君。”
酒壺碎了一地,殘留的酒順著牢門流了下來,還有隱隱血紅。
此時,羅熙冕就像是一頭發了瘋的野獸,在牢房中亂撞,但凡能找到的物什,皆成了他手中泄憤的工具。
酒壺、碗碟、托盤,不斷地飛向牢門,發出碎裂的呻吟。
牢房外當值的獄卒除了不時躲避著飛來的碎片,無人出聲,也一臉驚恐。
唯一淡定的人隻剩下了隔壁牢房的慕容恪,他甚至沒有起身,隻是背靠著牆壁坐在榻上,漠然地看著。
嘴裏還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那酒。”
羅熙冕終於還是累了。
他癱倒在了牆邊,目光呆滯,卻又充滿了咒怨,像在凝望著深淵。
眼見羅熙冕安靜了下來,獄卒才開始戰戰兢兢地起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慕容恪此時才注意到,今日在牢房當值的獄卒多了兩人。
夜幕降臨,牢房又恢複了平靜。
羅熙冕就這樣呆坐著,幾個時辰過去了,他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仿佛睡著了一般。
眼見世子爺徹底消停了,當值的獄卒也徹底鬆了口氣,不一會兒,紛紛打起了盹。
不知過了多久,羅熙冕終於動了。
隻見他伸出了右手,在地上摸索著,最終停在了一塊碎片上。
那是一隻瓷碟的一角,邊緣已經變得有些鋒利,羅熙冕拿在手裏看了看,然而慢慢地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碎片的邊緣劃破了肌膚,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仿佛漸漸撕開的傷口,是一道唯一的出口……
“有用嗎?”黑夜裏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那是慕容恪的聲音。
“你說什麽?”羅熙冕手上停了下來,朝著隔壁牢房望去。
“想死很容易,但有用嗎?”慕容恪靠著牆又道。
“那活著有用嗎?”羅熙冕有些憤怒地反問道。
“這個老夫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若就這麽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你也沒臉見你阿爺。”慕容恪道。
“可他是為我而死,我還有何臉麵活在著世上?”羅熙冕道。
“說的就是呢,你明知他是為你而死,你若是自己尋了短見,那你阿爺不是白死了?”慕容恪道。
羅熙冕陷入了沉默,可手上的碎片卻依然沒有離開自己的手腕,疼痛感則慢慢傳來。
“你以為那狗皇帝會放過我嗎?與其受辱而死,倒不如我自己了斷。”羅熙冕突然又道。
“哎,老夫本以為你和那些所謂的王侯公子不一樣,可到頭來還是個蠢貨。”慕容恪歎了口氣,把頭也靠在了牆上。
“你……你且說說,小爺蠢在何處?”羅熙冕道。
“不蠢嗎?”慕容恪有些不屑地道,“那小皇帝要是想辱你、殺你,將你父子一起斬了不就是了,還留著你做甚?”
“那他為何還不殺我?”羅熙冕追問道。
“這老夫從何知道。”慕容恪道,“他不殺你,自有他的理由,可你自己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啊。”
“是何理由?”
“隻要活著,萬事皆有可能。”慕容恪道,“就好像老夫我,一直活著,才能又喝到那葡萄酒。”
羅熙冕又陷入了沉默,可他手上的瓷片卻慢慢離開了手腕,疼痛感已經變得異常清晰。
“要想死,你就死快點吧。”慕容恪似乎有些不耐煩了,“隻是可惜了,往後怕是再也喝不上那葡萄酒了。”
言罷,他一頭倒在了榻上,把後背留給了羅熙冕。
羅熙冕終於放下了手裏的瓷片。
黑夜裏,他閉上了雙目,那些熟悉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體上,包括牢房裏那股難以散去的腥臭、火燭隨性的搖擺、不知在何處的蟲鳴,還有就是慕容恪的鼾聲……
“不好了!失火了!”
正當羅熙冕正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一陣叫喊聲響了起來,其間還夾雜這急促的鑼聲。
羅熙冕和慕容恪幾乎同時爬了起來,望向了牢房外,而牢房外當值的獄卒也亂做一團。
不多時,隻見陳班頭帶著十餘個手持短棍的獄卒奔了進來,神色慌張,滿頭大汗。
“陳頭,發生了何事?”一名獄卒問道。
“甲仗庫失火了,怕是很快就會燒過來了,獄正有令,將要犯火速轉押,以免發生意外。”陳班頭道。
“轉往何處?”獄卒又問道。
“暫時先轉到東麵的休祥坊,最近的武侯鋪就在坊東,等火勢小了再說。”陳班頭道。
“要把犯人帶出大理寺嗎?”那名獄卒有些吃驚。
“廢話,你想等著被燒死嗎?”陳班頭怒道,“趕緊,打開牢門,給犯人上好手枷。”
“喏!”那名獄卒應聲而去,將牢門的鎖打開了。
牢門一開,陳班頭身後的獄卒便衝進了牢房,給羅熙冕和慕容恪二人上好了手枷,接著便將二人推出了牢房。
十餘名獄卒分為兩隊,分別將羅熙冕和慕容恪押在當中,朝牢房外走去。在拐了三道彎,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之後,一眾人來到了大理寺的北門。
北門是直接開在義寧坊的坊牆上,所以出了北門便是開遠門大街。
甲仗庫的大夥似乎越燒越大,竄起的火舌已經映紅了半邊天。即使站在北門邊,也能明顯感覺到一股熱氣襲來。
眾人皆是神色不安,隻有慕容恪望著衝天的火光一直在笑,笑得很是放肆,也很是享受。
這也難怪,哪怕眼前是隨時可以吞沒自己的火海,但與重見天日比起來,一切皆是浮雲。
“還愣著幹什麽,趕快打開北門,將犯人押出去!”
夜色裏,晉王翟明嶽提著一把橫刀奔了過來,嗬斥著門前的兵卒。
“喏!”門口當值的兵卒一看是晉王,連忙打開了北門。
“陳班頭,帶犯人隨我來!”
翟明嶽說道,說著便提著橫刀率先衝出了北門。
一行人出了北門之後,跟著翟明嶽又穿過了開遠門大街,然後沿著東麵的一條坊道一路向北,直奔休祥坊的武侯鋪而去。
可剛進入坊道不到二十步,一團黑影便從天而降,落在在隊尾。
隨著兩聲悶哼響起,走在隊尾的兩名獄卒已經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隻見這團黑影一路向前疾馳,手裏還揮舞著什麽東西,轉眼間又有三名獄卒倒了下去。
“有賊人!”一名獄卒終於在被撂倒前發出了警示。
此刻,翟明嶽和陳班頭也轉過身來,而陳班頭已是一臉驚恐。
陳班頭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在做班頭之前,他也是翟明嶽手下最得力的十二巡捕之一。隻因在一次緝拿人犯時傷了左手臂,傷愈之後也不再敢過於發力,這才到天牢做了班頭。
而且,這負責押送犯人的十二名獄卒也是他親自挑選的,身手在大理寺中也算是上乘。
可眼下隻是眨眼之間,已經有一半的人倒在了地上。
“賊人休狂?”翟明嶽喝了一聲,提刀便衝向了那黑衣人。
轉眼間,翟明嶽和餘下幾名獄卒已將黑衣人圍住。
說是圍住,那黑衣人獨戰眾人卻仿佛如閑庭信步一般。他每接翟明嶽一招,便會順勢揮出一棍,擊向一名獄卒。隻是三招之後,又有兩名獄卒倒了下去。
眼看身邊的獄卒越來越少,翟明嶽一邊揮刀猛攻,一邊朝陳班頭叫道;“速回大理寺搬兵,不用管我,快!”
陳班頭聞聲之後也不再猶豫,連忙虛晃一招便朝後閃去,然後拚命往大理寺方向奔去。
此時,羅熙冕和慕容恪已經躲到了牆根邊,看著黑衣人大殺四方。
“是來救你的?”慕容恪低聲朝羅熙冕問道。
“不知道。”羅熙冕搖了搖頭,然後道,“咱不如趁亂跑了吧。”
“跑,怎麽跑,帶著手枷跑嗎?”慕容恪道。
“那該如何?”
“等。”
“等?等什麽?”
“等這黑衣人啊。”慕容恪瞅了羅熙冕一眼,“此人武功極高,等他打完了,便可打開手枷了。”
就在二人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那邊果然勝負已定。
黑衣人在避過翟明嶽刺來的一刀之後,手中木杖一挽,急點翟明嶽的手肘,翟明嶽連忙沉肘閃避。
可沒想到是,黑衣人隻是虛晃一招,木杖又挽出一道弧線,杖頭直戳翟明嶽的左胸而去。
情急之下,翟明嶽隻得沉肩閃避,可是木杖來得太快,杖頭依然狠狠地擊中了他的左肩窩。
翟明嶽頓時飛出了丈餘之外。
黑衣人順手撿起了地上的橫刀,然後朝著羅熙冕二人走了過來。
隻見兩道寒光閃過,二人戴著的手枷瞬間被劈開了。
羅熙冕剛想發問,隻見那黑衣人先低聲道:“世子先請隨我來。”
羅熙冕和慕容恪隨即交換了一下眼神,便隨著黑衣人出了坊道,朝著東麵奔去。
夜色中,三人先鑽進了一條南北向的坊道,接著又折向西,在走了大約半炷香的工夫之後,來到了一所宅院的後門。
門是開著的,黑衣人將二人帶進門之後,隨手將門又關了起來。
門關上的一瞬間,黑衣人忽然一動,手中木杖便已經橫在了慕容恪的脖頸上。
“他是何人?”黑衣人朝羅熙冕問道。
“是……我的朋友。”羅熙冕回道。
“什麽樣的朋友?”
“患難之交,也可以算生死之交。”羅熙冕猶豫了一下。
“可靠嗎?”
“尊駕放心,可靠。”羅熙冕點了點頭。
話音剛落,黑衣人扯下了頭巾,拉下了臉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的臉。
正是風破。
“風大俠,果然是你。”羅熙冕一臉驚喜道。
“世子啊,王爺托我救的是你,眼下怎麽又多了一人。”風破眉頭一皺道。
“我二人本就關在一處,所以……”
“行了,先不說了,先離開此地再說。”風破打斷了羅熙冕,“還好老夫準備了四匹馬,也算是有備無患了。”
說著,風破指了指院子邊的馬廄,“自己挑一匹去吧,把那匹黑色的留給老夫就行了。”
在二人將馬牽了出來之後,風破又扔給了羅熙冕一個包袱,“世子快些把衣服換了,還有你那朋友。”
等到二人將身上的囚衣換下,風破自己也換好了一身青色的衣袍。
“世子,老夫有言在先,一會兒我等直奔光華門,待到了城門後,一切由老夫來應付,二位不要說話。”風破正色道。
“明白,一切聽風大俠吩咐。”羅熙冕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