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雲鶴公主
這位姑娘上前行禮時,浮沉留意到那雲鶴,是用菊麟銀絲線繡的。
菊麟銀絲,隻有宮中才能用。
而這三隻雲鶴,更是繡得栩栩如生,針腳繡樣細膩。
浮沉看她行禮問好,倒像是和戚老太太很熟。
她行禮時,那容家娘子給她還了主禮,倒讓浮沉一陣意外。
這主禮,是官眷們見到宮中皇子公主們所行之禮。讓浮沉納悶的是,屋內的人都喚她“姑娘”。
既是姑娘,怎能受這樣的主禮呢。
浮沉想尋機會與浮蘭說話,隻在主屋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趁機溜出來了。
青石板的小路旁,浮蘭帶浮沉朝晾曬的藥材篩處走。
浮沉提起主屋那姑娘,浮蘭小聲道:“那是雲鶴公主。”
“雲鶴公主?”
浮沉這才想起宮中的那位雲鶴公主。
她是鶯貴妃生的,也是梁國至今唯一沒有出閣的小公主。她的姐姐們都遠嫁各部落,唯有她還沒到出閣年齡。
說起這公主,浮沉年幼時倒是見過幾次的。
戚娘子和鶯貴妃是閨友,浮沉兩三歲常隨母親入宮,每次都是去鶯貴妃殿內玩,旁的地不去。
鶯貴妃是閔國府嫡女,故而她弟弟閔瞻,浮沉早年在宮中也認識。
浮沉納悶:“她既是雲鶴公主,為何外祖母要喊她姑娘?”
浮蘭笑笑,“她是個不安分的公主,經常去宮外府中玩,日子久了,怕自個是公主身份不便,陛下便私下下了口諭喊她姑娘,也省了好多俗禮。我原本也不認識她的,但她常來看望外祖母,慢慢的也就熟悉了。這雲鶴公主呀,最煩人家喊她公主。性子隨和,大大咧咧的。”
藥材篩是浮蘭專門為個老太太晾曬的草藥。這些藥性熱,需在春日晾曬、濕幹,再放入搗罐中搗碎,用皮牛草包起,擱置在櫃屜中存放。
浮蘭細心,將藥篩選分類,依次給老太太都儲存好。若是冬日需用夏日的藥材,便可打開搗罐,取出再用。
浮沉看著浮蘭為老太太做的這些,打心眼裏覺得她若是嫁去容公府,絕對不會被容家小看的。
兩個人剛走到篩齋,容亦錚已先行一步,在內院亭下候著了。
浮沉一瞧容亦錚在,立馬開始鬼話連篇,“蘭姐姐,方才我進來時張媽媽就說後廚備好了紫蘇膏子,你知道這可是我最愛的一口。這膏子涼了不好吃,我先去,你弄好這些葉子稈子的就來後廚,我給你留一口。”
浮蘭還在一臉納悶,浮沉神經兮兮地就溜了。
浮蘭撓撓腦袋,再抬頭時就瞧見了亭下的容亦錚。
她是外女,自是她先上前行了女子周禮。
浮蘭很懂分寸,隻站在亭下,“容公子在屋子悶得慌,出來透氣?”
容亦錚回過神,還了浮蘭的禮。
他的心有些亂撞,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離得這樣近。這件豆沙色衣裳,襯得浮蘭比那日在蹴鞠場內更好看了。
容亦錚在蹴鞠場瞧見的浮蘭,英姿颯爽,毫不懼怕、她迎風跑,踢蹴鞠時絲毫不輸男子,且會借用巧力取勝。
今日再見她又多了許多柔美文靜,莊重不浮躁。
他真的想,多了解這姑娘一點了。
容亦錚稍稍挪步走出亭下,他故作不慌不亂,“蘭姑娘,這些草藥,為何要晾曬呢。自古草藥換季都有搗碎入包的法子。這樣也便於存放,用時都是粉末不占地。怎得姑娘要大費周章,要存放這些枝枝葉葉的。”
浮蘭很謹慎地又行了禮,雖說蹴鞠那日兩人一起上過場,但依著女子禮節來講,她與這容公子,理應是該避嫌的。
蹴鞠雙人上場,事後必定有人議論,說容公子與她有些交情。
她又是外女,此話若是傳出,怕是對容公子不利。
畢竟那日畢後,她也沒能尋得個合適的機會來解釋,為何會是她上場。那日回府後,浮蘭一直在等容公府那邊的閑言碎語,可都等到了今日,都未見容公府有所閑話傳出。
浮蘭笑笑,蹲下把搗罐抱起,幾步進了亭內。
她把搗罐放在石桌上,“不知容公子在太醫院,可曾聽過‘舊病舊藥’這話?”
容亦錚搖頭。
浮蘭:“外祖母乃是舊病,思疾落下的。若是有時冬藥春用,用搗碎的藥材熬煮,藥性就丟失了。看著雖是藥,可早已失了藥的本質。隻有把藥材晾曬,儲藏起來,用時再搗,才會保留藥性。”
浮蘭又想起一事,再問容亦錚,“不知容公子平日裏煎藥時,是一副一副地煎,還是把藥劑一起煎煮,倒入存罐中,用藥時再加熱?”
容亦錚饒有興趣地回話,“一副一副煎。”
浮蘭認真道,“一副一副地煎藥,藥性到了煎第三罐時,是否先濃後淡?”
容亦錚一想,若有所思地點頭。
浮蘭低頭,再搖頭一笑。
她再沒回話,用帕子擦幹淨搗罐。
容亦錚站在一旁細細琢磨這話,猛然間一拍手,“啊呀,蘭姑娘所言,當真是點醒我了。這一起煎煮,再存入罐中,藥性才能均勻啊。”
容亦錚真的越發佩服麵前這位姑娘了,像是尋覓多年久見知音一般的眼神,“太醫院百十餘人,上有七十老者,下有二十新人。卻遠不如姑娘這般精通藥理。難怪有句俗話說,‘暗石藏疑虎,盤根似臥龍’。”
這話讓浮蘭臉羞紅,她想提點那日蹴鞠她頂了浮湘一事,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在猶豫時,容亦錚開口道,“蘭姑娘不用解釋那日蹴鞠一事,那日在蹴鞠場,我本就是為蘭姑娘你而來。”
浮蘭一愣,她抬眼與容亦錚眼神相撞。
亭下起了風,吹落幾片杜鵑花瓣。
容亦錚眼神堅定,無絲毫懼怕,“姑娘不用說是外女,也不必說是府門不等。早些時候聽過姑娘芳名,那日蹴鞠一見,心生愛慕,一眼認定,再無法挪開。”
容亦錚稍稍後退幾步,他知道自個這番話有些唐突了。他怕浮蘭緩過神開口回絕他。
他匆匆作揖行禮,“院內起風了,姑娘衣裳單薄,快些回屋吧。”
容亦錚抿嘴偷偷一笑,速速離去。
浮蘭一臉詫異,待坐在石椅上甚是覺得奇怪。自己是哪裏沒做好嗎,還是那日蹴鞠時讓這位容公子誤會了,怎得敢說出這番話!
讓人又羞又怕!
不得了不得了,浮蘭努力控著自個,走路都站不直了。
這些話,她得趕緊去找浮沉商議。她可是外女啊,從未想過要嫁去什麽高門公府。
不得了不得了!
浮蘭心裏的房子,塌方了!
浮沉在後廚,撞見了梁雲鶴。
梁雲鶴嘴饞,拽著一臉懵的浮沉鑽進後廚,端了好幾碗紫蘇膏和酥肉溜出來。到了後廚院內時,她把衣撩放下,舒緩身子坐在石凳處。
浮沉覺得好奇,雖說幼時見過,但長大後從未見過,怎得這公主,竟拽著她跑了,“雲鶴姑娘,你認得我?”
梁雲鶴嘴裏嚼著酥肉,樂嗬嗬一笑,“褚家五姑娘,你與我在宮中見過的,你忘了?”
浮沉搖頭,故作不知。
梁雲鶴吃完酥肉,再喝幾口茶,“之青姐姐這些日子還好?”
浮沉愣住了,“姑娘認識之青?”
梁雲鶴眼珠子一轉,“我的婢女也叫這個名,原來五姑娘的婢女也叫這名?”
浮沉還是覺得不妥,這梁雲鶴,像是與她很熟,還能叫出之青的名字來。不過浮沉也瞧出,她是故意遮掩,不想說。
浮沉也裝著癡傻,樂嗬嗬地笑著,“雲鶴姑娘是公主,性子頑劣愛熱鬧,定是常來祖母這玩吧?”
雲鶴點頭,又一臉埋怨,“五姑娘,這老太太性子太直,一點都不愛笑,我小時候也常來的呀,那時候老太太還會抱著我玩呢,現在都不搭理我。幸好來了位蘭姑娘,這戚府又開了府,我也就常來了。”
浮沉打趣一笑,“外祖母一直都是這樣,她現在也抱不動你了,所以你才覺得她凶。”
雲鶴一想,調皮一笑。
浮沉瞧著回府時辰快了,她行了禮,拐進綠蔭處去了主屋。
浮沉走後,梁雲鶴起身,盯著浮沉背影歎息,“看來她真是不記得我了。”
梁雲鶴的婢女柔珊問她,“公主,我也不叫之青啊?”
梁雲鶴回頭,“從此刻起你改名了,叫之情。”
她無趣收起這些糕點,把下巴擱置在石桌簷上,心事繁雜。
想來,她與浮沉雖未曾常見,但也算是老相識了。她大浮沉一歲,幼時見過幾次。記憶中浮沉一直穿著粉色小衣裳,梳著雙發箍,一到有日光時,脫了鞋踩在青草地愛踩螞蟻。
那時她尚小,鶯母妃常說,“你與浮沉是姐妹,將來長大了,定是要好好認識,互相扶持的。”
梁雲鶴自是知道這些,鶯母妃和戚娘子無話不談,每次戚娘子進宮,都會破例在鶯殿聊到入夜才走。雲鶴隻知道她們有時竊竊私語,有時戚娘子會委屈地哭,別的再不知了。
戚娘子難產死後,鶯貴妃鬱鬱寡歡好幾年。
她知道母妃是為戚娘子難過,心裏不忍,一直都笑盈盈地惹母妃開心。
之情遞了茶端給雲鶴,“公主對五姑娘可真好,數月前在醫館樓前,公主還設計去攔住褚府娘子的那些人,給那位娘子一個下馬威。”
雲鶴一口口飲茶,“若是沒有之青姐姐,這事也成不了。”
她一笑,繼續玩弄那些糕點。
浮沉從戚國府回去後,越發覺得這個梁雲鶴哪裏不對勁。她試探性地問之青是否認識這個公主。之青一臉篤定地否定她不認識。
浮沉覺得哪裏都怪怪的。
雲鶴為何張口就問之青呢,這顯然是不對的。
她想問之青,也覺得不妥當。
之青雖是褚府家臣,但並非是從小伺候她的。浮沉記得在豐鄉時之青倒是說起過自個的事。沒伺候浮沉之前,之青隻是一個末等小婢女,一直在梁京莊子上做粗活。是戚娘子死的前幾月,之青才被調回內宅做粗活。
戚娘子死後,浮沉無人照顧,褚槐從那些底子幹淨的人中挑了之青前去伺候。
之青算是新人,又沒跟浮沉一起長大,她自然是不敢什麽話都說,也沒有視為心腹。
她與之青之所以能到如今,還是一路相伴,豐鄉多年,彼此依靠熬過來的情分。
本是從未想過別的,可那個梁雲鶴是公主啊,她又是怎麽知道之青的。
浮沉心裏有事,又不敢琢磨也不敢問,一怕傷著之青,二她是完全信任之青的。可若是這份信任被推翻了,她心裏定是難受的。
這些年之青對她來說就像是姐姐一般。
她心裏過不去這個坎。
第二日一早,浮沉覺得頭悶,挪步去了湪汐軒。經過蔚聽閣門口,聽婢女說浮湘一早就出去了,穿的是打馬裙。
浮沉沒多想。
她專門選了褚槐去宮中處理事務的間隙去的湪汐軒。
一進屋子,隻見簾下的曲姨娘剛喝完新釀的米酒,就一口血吐出,染紅了帕子。
浮沉才把一隻腳剛邁進,就見曲姨娘被這口血嗆住。
浮沉慌了神,“姨娘!”
她上前扶住曲姨娘,挪她到榻前。
穀雨和立春聞聲趕來一瞧,嚇得雙雙失色,趕忙閉了門,速速端來熱水。
浮沉攙扶她上了榻,月兒見狀速速回立浮軒喊芒種。
曲姨娘又連著吐了幾口,浮沉一臉心疼,“姨娘今日吃了什麽!”
她猛地想起褚岱,一把拽住立春,“速去看小公子!”
立春顛簸著跑去後廳。
穀雨拿著帕子擦拭曲姨娘的下巴,“姨娘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呀,怎得還吐了血。”
浮沉慢慢放平曲姨娘的身子,端起一大碗酸水灌給她,“再備些水來,吃的東西一定有問題,得讓姨娘把這些全都吐出來!”
曲姨娘飲下酸水,胃裏翻滾。
隨即她連著吐了好幾次。
芒種趕來時,她已不吐血了。
芒種診脈,又瞧了飯菜,一臉驚愕,“姑娘,姨娘這是中了鐵蝕毒!”
浮沉一臉不可思議,“鐵蝕毒?”
芒種麵色發青,“這是一種長在鄉下的草,本是無毒。可若是與這些銀質器皿接觸,就會產生毒性,侵蝕人的五髒六腑啊!下毒的人真是好狠毒的心。”
浮沉速速挪去飯桌前,細細一瞧,隻見桌上的這些盛菜器皿全都換成了銀質的,就連飲水的杯盞也都是銀質。
浮沉的額頭發汗,她內心慌亂無比。
尤娘子已被禁足,這事到底是誰做的。這府中還有誰要來算計湪汐軒。
浮沉手扶住桌框,攥緊拳,“這些都是誰換的?”
穀雨臉色發青,“這些都是老爺前幾日換的,說是宮中賞給官員一些從新晉運來的銀質器皿,老爺覺得稀有,就把咱們湪汐軒的這些舊器皿給換了。”
“父親換的?”
浮沉更加不知所以。
立春把褚岱從內廳抱出來,浮沉趕忙抱在懷中一瞧,隻見孩子無事,還睜著眼睛在笑。
她的心才稍稍平穩一些,“把孩子抱去立浮軒,讓月兒守著,一步也別離開。”
浮沉在屋內來去走了多次,先讓穀雨去安頓湪汐軒上下的人好好做好分內事。再讓屋內知道此事的人必須閉口不言,不得泄露。
“若是父親回府問起,就說姨娘染了風寒,身子有恙。”
浮沉再一想,“總之裏裏外外不能看著像是出了事,院內的人該如何就如何,采買和其他的事都照做不誤。主屋伺候的你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沒我的話,不要露出破綻。”
說畢,她撫曲姨娘的額頭,見她平靜睡著,這才放了心。
她喚芒種到一旁,還未開口,芒種便知浮沉要問什麽,“姑娘放心,姨娘無礙。方才姑娘用酸水讓姨娘吐了不少東西出來,她身子無事。那桌子上的吃食,從湯羹到糕點,全都加了大量的鐵蝕。方才穀雨說姨娘幾日胃裏不舒服,吃的東西也少,所幸她隻吃了一塊糕點便發現異樣了。若是再喝幾口湯,怕是……”
浮沉摁住芒種的手腕,“這種草,哪裏有?”
芒種眼神篤定,“勤偣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