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三姑娘得償所願
梁京城的曲樓是聽曲之地,每隔三日有一場說書禮。之青穿羅裙戴帷帽,小嘴甜,一口一口地“小哥”喊。瓜子花生擺好,將發生在她們鄉下的“庶女欲蓋嫡妹妹風頭,攀附權貴陷害嫡妹”這出戲,添油加醋,說得好生動人。
沒多久,那小哥手拿書典,竹板子一敲,再一動情吆喝,“話說在茂鄉,有一遠府庶姑娘,排行老四……”
滿梁京女眷都知道了。
不懂的權當笑話一笑了之。
懂得,也就是與浮湘關係好的那幾個姑娘,舒紅袖聽了幾耳,也隻在心裏埋怨浮湘做事不謹慎,不敢說與旁人聽。別人問起,她尷尬一笑,“也不知說的誰。”
有意與浮湘撇清關係。
浮湘呢,悶在蔚聽閣,一臉慵懶,每次想起浮沉那張不急不躁的臉她就拿不定主意了。原想著,這一擊能打浮沉一個措手不及。可到底是自個失算了,沒料到浮瀅留了後手。她萬萬沒想到的,便是尹柄敢不顧規矩禮儀上門威脅公府老爺。若是尹柄不出手,她定能看到浮沉被困在柴房多日,最後淒慘被救出的慘樣。
她忍著氣,進了浮瀅的屋子,老遠瞧見浮瀅趴在床榻上,忍著痛讓婢女上藥。浮湘坐在一旁,定定地盯著浮瀅。
浮瀅沒言語,把頭撇過去。
浮湘開始倒酸話,“三姐姐如今有尹次府做支撐,就連我這個尚未出閣的妹妹都不顧了。胳膊肘往外拐,竟幫著浮沉來打我的臉。”
浮瀅一揮手,讓婢女退下。
門合上後,浮瀅慢慢翻過身,側躺,手扶著圓桌,試探著將腿平攤開,“是你蠢而不自知。”
浮湘被懟了,臉泛紅,忍著氣。
浮瀅繼續:“此事本與五妹妹無關,即便你再想在她頭上撒氣,何必要在此事上牽扯到她。我也瞧不上她的所為,但此事與她有何幹係。我與尹公子一事,本就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
浮湘坐不住,打斷浮瀅的話,“既是事先商量好的,三姐姐也是打算自個圓滿,棄我不顧?”
浮瀅冷笑,歎氣搖頭。她本是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與浮湘交代。從她如何調查到褚槐當年的舊事,如何奔走宮外尋到內監問清楚。如何讓尹柄幫忙尋以前醫官院的老人,以及她還知道的一些細節小事等。可再看浮湘的架勢,她隻冷笑搖頭,一句不想言語了。
說多了,倒顯得自個與她生分了。這幾年她沉迷與舒國府打交道,通過舒紅袖認識很多官眷內人,可浮湘自以為的關係鋪開,以後無憂。在浮瀅眼中,浮湘才是最難的那個姑娘。待她離了這府,隻剩下浮湘一人時,她與浮沉的差距,立馬就能高低立判了。浮瀅已猜測八九分了,浮湘的姻親一事,勢必是艱難的。她以為自個倚靠了舒紅袖,能尋一個好門第,實則最後怕是要落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下場。
浮湘埋怨了幾句,離了屋子。
浮瀅忍著腿上的紅腫喊來婢女之衫,“放在閣間雜物,早年從立浮軒搬來的床可還在?”
之衫點頭,“當初姑娘吩咐了要鎖好,一直還好好地放著呢。”
“好。”
浮瀅端起湯碗,一口口咽下藥湯,心裏暗暗有了心思。既使離出閣日不遠了,這一陣折騰也能讓褚槐和尤氏消停一陣。當年在豐鄉,浮沉托付給自個的那張床榻,是時候借著這個機會,物歸原主了。
浮瀅想用這床榻,換浮沉一句話。
浮沉緩了幾日,身子漸好,能蹦能跳,又吃嘛嘛香了。
褚槐還未曾從那日浮瀅的話中出來,這幾日連著做夢,總是能夢見那夜大雨絕堤,周姨娘的慘狀。望月軒周姨娘也是常去的,褚槐腦仁炸裂,連夜去了湪汐軒。
看著曲姨娘已顯懷的肚子,褚槐又想起周姨娘,他恍惚著搖頭,撫著曲姨娘的肚子靜坐。他暗暗下了決心,周姨娘也好,戚娘子也好,都已離世。既是老天讓他遇見了曲姨娘,還賜了這個孩兒,他一定得好好守住。不管是內宅有鬼還是有人從中作鬼,這一次,他一定不能膽怯。
曲姨娘自懷孕以來,閉門不出,有時在後院走動幾步便回了湪汐軒。飲食吃穿上,望月軒那邊給的,她都是白日裏拿出來顯擺,讓尤氏派來的人瞧,她是個聽話的。身邊伺候的大丫鬟都是尤氏的人,曲姨娘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隻有在子時,她才敢從床榻下來,偷著吃一些穀雨從門外塞進來的幹淨的糕點。隻是,自她有身孕,望月軒那邊倒是安分了許多,那些送來的食物也無半點差池。有一次她借著那兩位婢女回望月軒時,偷偷將這些糕點和滋補品都拿出讓芒種細細瞧了。芒種說,“這些都是幹幹淨淨的,並無不妥。”
幾次三番下來,曲姨娘也敢吃這些了,但所食不多。
尤氏那邊自然是不敢在這些送過去的食物中下藥,她生怕曲姨娘哪裏生了差錯,需要請旁的郎中來瞧。萬一瞧出點端倪來,自個苦苦籌劃的事就功虧一簣了。這些日子她瞧著曲姨娘已出現顯懷假象,心中竊喜。那鼓起來的肚皮,倒還真像是有孕在身。
從滋補品到日常飲食,尤氏做得那是細致萬分,小到一顆桂圓,大到從京外進來的魚類、貝殼類等滋補食物,她都細細查驗,吩咐後廚小心謹慎。她這番做派,讓褚槐心中連連誇讚,到底是當家娘子的做派,很是大方得體。尤氏竊喜,既能讓曲姨娘這肚子假孕,又能在褚槐這裏博一個賢妻美名。
她為防內宅一亂恐生別的事,連著幾日吹枕邊風,讓褚槐好好地將浮瀅嫁去尹次府,莫要再生別的事端。褚槐心中憋著氣上不來,尤氏趁機又來一句,“我瞧著曲妹妹那肚子,尖尖的,倒像是個男胎。老爺,有這一胎,定能保佑褚府,也能保佑您的仕途。這胎生下,咱們就和當年的褚敖一樣送去宮中學堂,到時又是一位帥軍之才。那時候老爺何愁褚公府路不順?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嫁了人,總是人家的。再好的女婿,都不如親兒。”
這幾個字,褚槐醒悟了,他攥緊尤氏的手,“娘子到底是有大智慧,關鍵時候,還得靠娘子來點撥我。”
褚槐是想通了,可還是憋屈。從浮沁到浮瀅,連著出嫁仨姑娘了,沒一個能幫襯著他的,全都是嫁入低門。
浮瀅的事已成定局,不嫁不行。
褚槐有了教訓,這剩下的兩個,萬不可再由著她們私見外男了。他定了褚公府姑娘“不三歸”的禮節後,浮湘慌了,浮沉倒是淡然了。
彼時的浮湘需速見舒紅袖一麵了,她的三姐姐要出閣,府中再無人相助。她又鬧了這麽一出與浮沉徹底決裂,眼下連表麵的情分都難以維持了。
她慌了神,迫不及待要見舒紅袖。
而在立浮軒院內**秋千的浮沉,聽了這“無事不得外出”“無會不得外出”“酉時一過不得外出”的“三不歸”時,反而淡然了許多。她擺弄著蓮蓬,“曲姨娘生之前,我得好好守著褚公府。”
之青瞧著四下無人,湊到浮沉跟前小聲道,“姑娘,曲姨娘的胎……”
浮沉捂住她的嘴,眼神堅定,“隔牆有耳,此事我自有分寸。”
之青點頭。
隻要浮沉心中有分量,之青隻需護住浮沉,在曲姨娘臨盆那晚,莫要讓旁人再傷害到她即可。
曲姨娘的這一胎,是她和浮沉二人的出路。
她們彼此都知道此事輕重,整個立浮軒內,浮沉早已安頓好了眼線,一直盯著湪汐軒和望月軒。
這一步棋,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達國府內。
達道在暮兕(si)齋內轉悠了好幾個時辰,前前後後理了達識與浮沉這些年的蛛絲馬跡。越發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彼時的他腦子一團亂麻,芒山在那巴巴小嘴說個不停,“卑職是在路過鑲瑛巷時瞧見褚公府馬車的,上馬車的那兩位姑娘,早年卑職在豐鄉時碰過幾次麵。那二位姑娘也瞧見我了,使了眼色。卑職覺得不對勁,就尾隨馬車快到城門旁時,夏至姑娘趁馬車顛簸將帕子丟出簾外。什麽字也沒寫,但卑職聰明啊,三下五除二就將那位老媽媽給扇落馬下。卑職英勇之姿,小露幾手,便解了褚公府的急。雖說不知尹公子在褚公府都發生了啥,但這事,有卑職的功勞。”
達道顧不上與芒山調侃,“有有有,你的功勞最大。”
芒山被達道誇了,臉泛紅,嬌羞一笑,“嘿嘿公子,也不是都是卑職的功勞。那位夏至姑娘,功勞也是大大的。敢為主子隻身犯險,勇氣可嘉!”
達道一瞅芒山那一臉嬌羞樣,酸他幾句,“這也不是春暖花開日,怎得有人春心**漾,臉紅心騷,欲墜愛河。”
達道心裏想著事,推開暮兕齋的門,瞧著達識不在府中,隻身一人去了達識的蒼山軒。
周老太太那一晚憋著悶氣回府後,達道想著她定是要與達國府不再來往的,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可今日早起,周府又差人來請達識去周國府,說是設了小宴。達麟這個父親從不在兒子身上立規矩。達識走時,達麟隻吩咐了一句,“勿多言,勿多事。你是國府二公子,莫要掉體麵。咱們本本分分,老老實實迎正娘子進門。”
達識知道,父親這番話,是給自個寬心。
他換了衣裳,隨小廝去了周國府。
趁達識不在,達道溜上蒼山軒,鑽進正屋。蒼山軒的書屜前亂擺著幾本典籍,硯台處的鎮紙下壓著一張撰寫的小字。門外的青藤桌前擺著八對青瓷裂紋盞子,像是剛從主屋端出來的。達道覺得無趣,歇坐在此處,盯著籬欄外的結香花杆子,眼神遊離。浮沉十二歲那年他剛辦完河道上的一眾事務回到梁京,達識將他喊來蒼山軒,說及浮沉的事。那是達道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心中暗藏多年的姑娘的名字說出口。他麵無表情,假裝不知此人地應了下來。
那夜他與達識在遊河,盯著冒黑煙的鑲瑛巷上空,騎馬奔去。在一片濃煙中,他從房簷衝下,抱著五姑娘翻上房簷。
細雨落入央湖,長明燈懸掛於湖島中,在夜色下,偶有微風吹起,小浮沉的那張臉,他看得清清楚楚。與那年在暗門時瞧見的粉衣小姑娘完全不同了。十二歲,褪去嬰兒臉,長得標致可人。她的臉被燙傷了,他知道浮沉忍著痛。幾次伸手想去撫她的發,手都擱置在上空,遲遲不敢落下。
那次一別,心中惦念。
得知她被罰去豐鄉,達識找到他,“燕州豐鄉是哥你的地方,勞煩哥多多顧著這個小姑娘。她在褚公府,日子過得艱難。”
達道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
現在細細一想,原來達識在那個時候,就對浮沉有了惦念。而這份他之前以為的憐憫之情的惦念,現在想來,怕是又多了一些成年男子對一個未出閣姑娘的惦念。
達道越想心越慌。他怕這個傻弟弟為了他,暗藏心意,難忍痛苦。
蒼山軒在半山上,偶時起風,吹著卷簾四下擺動。達道眯眼,在此處候了三四個時辰,快到酉時,他才等到達識回府了。達識喝得微醉,輕敲藤桌。達道隨即醒來,半眯著眼,“飲酒了?”
達識一笑,窩在椅中,“濁酒一杯,看淡人生無數。”
達道坐起,“周國府邀你去,可說了什麽?”
達識尷尬笑笑,“左不過就是女兒家的小心思罷了。”
婢女上前遞上熱茶,達道嗅在鼻邊,仔細瞧著達識。
別的府中,嫡子庶子為奪家產和公爵位子暗中廝殺苦鬥,關係從來都不和睦。可這些在達國府中很少見到。達道與達識,兄友弟恭,是國府難得的兄弟情。雖說梁愫亞心中對達識頗有不滿,但到底達識都是二公子,在朝中也有舉足輕重的官位在。達道升為正一品後,他也率先將達識升為三品文官。梁帝之所以信任達國府,還是看著府中一團和氣,這在國府中少有的兄友弟恭之相,足以證明他的“仁孝”治天下是正確的。
達道想起在暗門那些年,總是覺得對不住這個弟弟。他很少回來,達識在府中被梁愫亞嫌棄。那時達麟常在宮中,也少回府,不如現在歸田在府。
他微微抬頭,放下盞茶,試探著故意提起浮沉,“褚府五姑娘,幾日前被褚大人給罰跪在祠堂,之後又被那幾個姐姐陷害挨了耳光,關在柴房。”
達道故意說得可憐,“哎,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達識捏著杯盞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展眉輕鬆一笑,“浮沉有難,恐是陷害。國府惦記,唯有道哥。”
達識先是一顫,隨即一想,這達道每每提起浮沉都會緊張不知所雲,彼時若真有了危險,他又怎會安靜待坐在這飲茶賞景呢。雖說達識也沒猜到達道冷不丁提浮沉是何意,但他能在達道愜意的神色中瞧出浮沉眼下危機已解。
他也學著達道的愜意,悠悠飲茶,淡然嬉笑。
達道急了,哎,怎和他預想到的不一樣。他飲茶,不時吃幾口菜羹,思來想去,自個已憋悶多日,茶飯不思。這便是要顧著兄弟情分才如此的。他怕,怕中間一個浮沉,真惹得他們兄弟二人出了事。
思慮片刻,達道挪起身子,走到石階三台處,盯著達識一本正經道,“你,待五姑娘,是何意?”
這一問,讓達識一緊張,“這是什麽話?”
“我……”達道攥緊拳,“我知道,你待五姑娘,已遠超憐惜情分。當年大火相救,是你讓我去褚公府的。五姑娘回豐鄉的路帳,是你安頓人備好的。識弟,如此體貼入微地照拂,怕不僅僅是念著那點憐惜之情吧?”
達識起身,內心一陣慌張。
這些事,他原本已忘卻了,隻是被達道再說起,他還是會緊張。當年小小浮沉無依無靠,他隻見過幾次麵就看出了她的艱難。博詩會時,她被尤娘子算計出醜,他雖想救,卻顧及太多。也因當初達麟離府在宮中,他在梁愫亞手中活得卑微些。到底是年月不同,那時的他,護不住與自個同樣身處在難處的浮沉。
之後浮沉豐鄉回來,他瞧出了達道對浮沉的心意,沒做片刻停留就收了在浮沉身上的心。燒了那繡包,也燒了那未曾送出去的信箋。與周南幽好好相處。
達識有時想想,或許,五姑娘命中注定就是這位哥哥的。
他難時,護不住她。
他熬過那段艱難,再想伸手時,身邊已被安排好了周國府三姑娘。
到底是,錯過了。
既然錯過了,便不再作停留。這點達識很想得開,他得知達道對浮沉的心思後,再沒生出過別的想法。人的一生,錯過便是一生。浮沉是一朵杜鵑花,錯過這片風景,那定是有一朵雲澹花在另一處風景地等他。
他拍拍達道的肩,“起初是憐惜,後是可惜,再是疼惜。”
達道一愣。
達識坦然一笑,“我的好哥哥,這個嫂嫂,你可一定要娶回達國府。她前半生艱難,為報殺母之仇而活。她的後半生,要為她自己和哥哥你而活了。”
達識抽出掛在腰間的小酒壺,擰開酒壺蓋子,連飲三下,扔給達道。
達道接過,也飲三口,一笑,“識弟放心。”
看著達識的坦然,達道那顆懸著許久的心,終是落了地。是啊,他是憐惜過和愛惜過,但這位弟弟已然走出了曾經的困惑。
如此,便是最好的。
褚槐立的“三不歸”禮節,一走就是數月。浮瀅出閣那日,府中並未懸掛紅綢錦緞,褚槐借“梁京入冬,不便大操大辦”為由,省去了很多禮節。他一是讓浮瀅難堪,二是不想再宴請同僚來嘲笑褚府姑娘又是一個低嫁的。
浮漪出嫁時,那些同僚可是拿他開了好些日子的玩笑。浮瀅的嫁妝也甚是寒酸。尤娘子為著體麵,將自個的幾隻鐲子和一些布料欲送給浮瀅做嫁妝,被浮瀅婉拒。褚槐也隻是象征性地給了幾家田產鋪子和地契。
正值梁京冬時,剛過完冬祭節,祠堂內的香火常燃,佛龕上的香油都未曾燃盡,便落了一場初雪。立浮軒的蓮池旁輕落幾片雪,隨即消失。之青端著大銅盆放在蓮池旁接初雪。打算等浮沉的手在冬寒生凍瘡時,便用雪水擦拭。內廳燃著炭火,火爐旁烤著橘子皮、香葉草,還有幾顆從外京運來的小蜜橘。
卷簾隨風擺動,吹起幾片雪,落在浮沉的茶盞中。
她嘻嘻笑著,伸手接過,又怕雪化掉,顫著腳抖落。
月兒端著一口冒熱氣的鍋子,掀起厚絨門簾進來,“姑娘,明日三姑娘出閣,今晚老爺交代了,要吃這鴛鴦鍋子。”
“鍋子呀,”浮沉一臉可愛樣,速速走到飯桌前,將那些小擺件統統抱走放在別地,專門給月兒騰出放鍋子的地。
月兒放穩,將象牙筷擺在筷屜上,好奇地打開鍋蓋,“喲豐盛著呢。”
浮沉忍著饑腸轆轆,湊上前盯著熱氣一瞧。隻見鍋子內有蝦、耗兒魚、酥肉、嫩羊肉、豆芽等菜,還有冬日不可多見的荔枝膏子。素菜在左,葷菜在右,宛如一對鴛鴦在熱湯中戲水。
之青月兒還有夏至和芒種,浮沉在最中間位子,主仆五人圍著一口鍋子,暖和地吃著,賞著鏤窗外的初雪。
浮沉被一口嫩羊肉燙到,端起冷茶連飲。
之青在一旁笑浮沉長了一張貪吃不怕燙的嘴,“我們五姑娘吃起來那是不要命的。對了,三姑娘明日出閣,好像嫁妝很是寒酸。老爺和尤娘子送去不少,都被她婉拒了。”
月兒也納悶,“女子出閣,去了夫家嫁妝便是傍身用的,夫家是拿不走一分錢的。嫁過去,隻有嫁妝至死都不算是夫家的東西。三姑娘怎會瞧不上呢,雖說少,但也是能傍身。”
浮沉將小碗端起,“三姐姐那不是瞧不上,是她想在走之前,與我們褚府再無任何瓜葛。她什麽都不要,是尹公子給的信念。尹次府這次從議親到明日出閣,來去多次,哪次父親有給人家好臉色。尹次府雖沒落,但卻是有氣節的府。他們低聲下氣娶走三姐姐後,是想斷了與褚公府以後的往來,再無瓜葛的。”
浮沉想起那日尹次府來下聘禮時褚槐的臉色,就覺得他這個父親真是蠢。按照俗規,男方上門提親,門外小廝隻需高喊一聲,府門打開,迎男方進府。可尹次府那日,門外小廝喊了足足八聲,褚府門才打開,且並未開到一標,隻開了三標。
一標為迎正客。
三標為迎下等客。
褚槐此舉,讓尹次府忍了多日悶氣,咬著牙賠笑提親、送聘禮,終是熬到了明日出閣。
浮瀅自是瞧到了褚槐的嘴臉,她沒要一分嫁妝。
褚槐覺得臉上掛不住,雖說未曾宴請同僚也並不大操大辦,但好歹是嫁女,不送嫁妝,讓旁人還以為褚府走到末路了。
褚槐有意送幾樣田產鋪子敷衍,可浮瀅一件都未要。
月兒再感歎,“這三姑娘,也是個有骨氣的。”
她又想起什麽,再對浮沉道,“對了姑娘,大姑娘生了,再過四日要去送喜蛋。老爺吩咐了,讓尤娘子帶著你和六姑娘前去。”
浮沉想起來,浮沁六日前生了姑娘。來傳話的婢女說大姑娘險些沒了命,胎兒生在一半沒了羊水,大姑娘都暈倒了。是白穆不顧男子不能進產房的規矩,衝進去將浮沁包裹嚴實,送去了醫官樓。
浮沁曆經艱難,生了姑娘,整個白次府將喜帖送得滿梁京城都是。
浮沉每每聽到下人說起浮沁產女一事,就為曲姨娘捏一把汗。她也快到臨盆月了,肚子看著不大,稍稍扁小。自褚府實行“三不歸”後,浮沉安安分分守在立浮軒,謝絕了馬會和獵會,連戚國府都很少去,隻在湪汐軒走動。依著規矩湪汐軒她也不能常去的,是曲姨娘說身子煩悶,褚槐才準允浮沉常去。
浮沉想起戚娘子,暗暗發誓,曲姨娘絕對不能在她眼前出事。
立浮軒的門外有腳步聲,月兒謹慎前去開門。是蔚聽閣那浮瀅的婢女之衫,“五姑娘這正吃著呢,我們姑娘在懸樓也備了一桌暖鍋子,說還有姑娘最愛吃的酥肉粥子呢。”
浮沉早就猜到了,浮瀅在出閣時,必定是要見她一麵的。當初她違背規矩與尹柄突破萬難在一起,雖看似什麽都不顧,實則什麽都考慮到了。
浮沉一想,讓之青披上紅鬥篷,“好,那我就去懸樓再吃吃三姐姐的暖鍋子。”
蔚聽閣懸樓小廳,浮沉上去時,小雪已漸漸下大。這裏還真是賞雪的好去處,能看到梁京腳樓、靈台山和遠處的遊河。
浮沉隨即回神,掀起卷簾進去。
小廳內有些冷,浮沉瞧著像是並未燃炭火。浮瀅穿一件薄衣坐在暖鍋前,一笑,“五妹妹,今晚一別,再見怕是要顧很多規矩了。”
浮瀅開門見山,浮沉也不甘示弱的坐下,手靠在暖鍋前取暖,“幼時就見三姐姐穿衣單薄,那時候不懂,怎得這三姐姐不怕冬寒呢。一入冬我們又是襖又是厚褙子的,可三姐姐身上,什麽時候瞧著都是一件單褙子。”
浮瀅遞給浮沉筷子,“心不冷,身子自然也就不冷了。”
浮沉一笑,夾起棗糕,“三姐姐這境界,浮沉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
浮瀅招手,讓之衫把端著的小方匣子放在浮沉跟前。
浮沉故作癡傻。
浮瀅輕輕打開,浮沉一瞧,這方匣子內裝著的,便是當年五六歲時記在卷紙上的事。府中鬧鬼一事,戚媽媽慘死一事,還有當年放在蔚聽閣的雙耳碗。這一件件,都是浮沉幼時藏匿。
彼時浮瀅拿出時,她反倒是鬆了口氣。
當初在豐鄉,她把床榻托付給浮瀅時,已做好這些東西被她察覺出的準備。雖是她私藏,可樁樁件件都關乎到當年褚府混亂,尤娘子上位一事。她和浮瀅,有共同的對敵。給的那刻,她便篤定浮瀅不會將此事抖出。
浮瀅一笑,端起茶銚子往浮沉的杯盞中添水,“五妹妹,這些東西留在我這也有些年了,明日我出閣後也不能再替妹妹保管這些。今日喊妹妹前來,是要物歸原主。”
浮沉也一笑,她掃了一眼小廳內。隨即起身將這些卷紙拿起,走到燭燈前。她輕輕攤開,全都照著燭火,點燃了。
浮瀅一驚,“你!”
浮沉看著火苗,再挪步回來,繼續挨著蒲團坐下,“三姐姐,幼時年少無知,總覺得府中鬧鬼這些小事,就能查出褚公府暗藏多年的事。那時到底是年幼無知,沒見過世麵。如今我也十六之齡了,見過太多惡事,也見過太多算計。幼時的這些,對如今的公府,毫無任何用處。那床榻子,三姐姐能替我保留至今已是仁義。”
浮瀅本想拿這些來壓住浮沉,可誰曾想,竟被她燃了。
她心中有些氣,“五妹妹如今已是算計高人,自然瞧不上這些。枉我還拿這些東西當作什麽值錢的證據,整日惦記著替五妹妹藏,現在想來,還真是蠢笨。”
“三姐姐有沒有惦記著藏,三姐姐心裏清楚,”浮沉也端起茶銚子,“三姐姐明日出閣,今日喊我前來,無非是想將心中未能完成的事,說給我聽。好讓我,替三姐姐你背好。”
浮瀅一愣。
浮沉淡淡一笑,她拉拉衣襟,“當初三姐姐與尹公子破釜沉舟,生了這私定終身一事時,就已經想好後路了。這後路,便是妹妹我。三姐姐早就知道尤娘子手上不幹淨,你勸和府中姐妹在尤娘子麵前安分守己,能活著長大便好。這幾年你雖有四處查證,可也是查父親當年的不作為,並非涉及到尤娘子。你苦查無證,又瞧著尹公子被父親看不起,害怕錯過這機會。於是三姐姐不熬了,也不等了。三姐姐這如意算盤打得好,將你的怨恨你的不如意全都要托付給我?”
這些話,浮瀅聽得渾身一震,這五姑娘,能將她所想所算全都猜出,“五妹妹,你在豐鄉到底經曆了什麽?”
浮沉故作無知一笑,“三姐姐,你的仇歸你的仇,我概不參與。”
浮瀅:“可我與你……”
浮沉打斷浮瀅的話,“三姐姐與我如何?三姐姐拉攏尤娘子時,可曾想過立浮軒還有一個我?當然,我知道我與三姐姐非一母所生,自然不該顧著我。可當初我生也好死也好,從未求到三姐姐頭上來。我被罰去豐鄉時,大姐姐出嫁,你們無人惦記還有一個五妹妹。咱們都是涼薄之人,何必要你來托付我,我來托付你呢?”
浮沉起身,給浮瀅行了妹妹禮,“姐姐。”
這一聲姐姐,浮沉思慮許久,才喊出的,“出閣便成了尹府的娘子,我與姐姐這些年也算是在府中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了。姐姐沒壞心,待我雖冷漠,但也從未想過要害我。我對三姐姐也一樣,從未害過你,也從未想著將什麽托付給你。今日一別,恐難再有今日圍坐一起暢談的日子。山水有相逢,願姐姐與尹公子,花開兩朵結同心,雙潭映月心相印。永修百年之好。”
浮沉說畢,轉身離了懸樓。
浮瀅盯著懸窗,看著浮沉的背影,陷入沉思。
她待浮沉,何嚐又是想著害過呢。她與自己非一母所生,自是顧及不來。那些小事、吵鬧、拌嘴,都未曾讓她生了去害她的法子。
當初,浮漪在裂紋碗中下藥時,她偷換了碗,一是為點醒浮漪以後做事謹慎。二還是為著不該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她待她,不愛不親。
原想著臨出閣時,能緩緩。
可浮沉心如明鏡,不願與任何人有所牽扯。也好也好,浮瀅尷尬一笑,到底是自己,把自己想得太善。
也把浮沉想得太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