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去求外祖母
娘子勸阻浮沉,“雖說我也是沒了法子才帶她來梁京尋你,可你將她安置在你們公府勢必是不行的。”
浮蘭吸著哭紅的鼻子,“母親說得沒錯,五妹妹,若我實在無處可去,就先讓我在梁京避些時日。待我阿娘念頭消了,我再回去也可以。”
浮沉記得在豐鄉時,浮蘭所住閣間內的書屜上,滿是她筆下所畫的梁京城。
深遠巷子,燈火萬家。有春日踏青,也有撐著油紙傘在石橋走動的人影。
有煙火,也有護城河圍起的梁宮。每一筆,每一處,都與浮沉從小長大的梁京不同,卻是浮蘭從小幻想之地。
以前她們姐妹倆在閨閣對著燭台說起閨房話時,浮沉就想,這樣美好單純的浮蘭姐姐,若是能一直待在豐鄉也挺好。
她可以不顧女子不得私下外出的規矩,與笙哥哥去獵草兔、做狗烹。可以到了夏暑三伏日,蹲在豐河摸魚玩水,玩草甸子。累了歇靠在草灘,渴了舀起豐河的水痛痛快快飲下。
是啊。
這本是浮沉一直喜愛的小日子,她想,或許浮蘭本該如此。
可到底都是活在這世間,為生活所苦之人。她有她不能長留在豐鄉的無奈。浮蘭也有她的無奈。
浮沉眼神稍稍黯淡,略微想通了些許。她不喜歡梁京,卻要在這待一生,也要算計一生。浮蘭不喜歡豐鄉,她向往的梁京,又該如何來善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姑娘呢。
她收起眼神,輕攥起浮蘭的手,盯著她雙眼泛紅的神色,故作輕鬆一笑,“蘭姐姐放心吧,褚公府有尤娘子,我斷不會讓你在這受苦的。我已經想好了,今晚你在此地湊合一晚。待到明日,我再派人來接你回戚國府。”
娘子一愣神,“戚國府?”
浮沉堅定道,“是。我母親的娘家府上便是戚國府。我那幾個舅舅是宮裏的外派大臣,已有六年在外州駐守。舅舅們在外州都各自有了府也安了家。如今戚國府中,隻有外祖母一人尚且在。我這個外祖母身子也不太好,戚國府常年閉門不待客,也鮮有人上門叨擾她老人家。我雖是個親外孫,卻也顧不上外祖母的身子。蘭姐姐,明日我送你去外祖母那暫且住著,日後在梁京,我們邊走邊看,總能尋個好去處和好盼頭的。”
娘子最喜歡浮沉身上的一點,並非什麽靈動可愛,而是她淡然、遇事從不慌亂的秉性。這個小女娃,左不過十五六歲,可她很會一一分析來去之路,即便眼前一片濃霧看不清,可浮沉卻能不急不躁邊走邊瞧。
她算是瞧出來了,這個五姑娘做事並非有什麽七竅玲瓏心會算計會瞧見以後路,她不過是挨著眼前的路,算好這段路程。等到了下一個拐角處,再算下一站路程。
如此反複,所以她不慌亂,做事平穩。
娘子把浮蘭安置好後,趕著最後一趟回豐鄉的客船急匆匆便走了。
此次從豐鄉帶來的這五個婢女除了月兒,剩下的四位都是平鄉莊子家養的姑娘們。月兒說,豐鄉百姓靠的便是藥材為生,故而府中婢女名都與節氣有關。
在浮沉眼跟前的這四位,分別叫立春、穀雨、芒種和夏至。
浮沉一聽這四個節氣名,也是覺得可愛至極。
她們年齡雖不如浮沉大,但說話謹慎小心。浮沉問了一些話,這些婢女們答得也都合理。
浮沉問話時態度恭謙有禮,問到好玩的還會與她們同笑。這樣表麵隨和之人,頗受下人喜愛。畢竟誰都不愛在待著就覺得窒息壓抑的府中做事,都喜歡好伺候的主子。浮沉聰明,她在下人跟前從不擺什麽臭架子,談笑間,就將自個心裏的打算給每一個婢女安頓妥當了。
立春和穀雨年紀小浮沉一歲,這兩位一靜一動,據說在平鄉時便是搭檔著做事的。浮沉將這兩位,安頓去湪汐軒伺候若嶼。
夏至和芒種在平鄉時就是跟著月兒做事的,浮沉也懶得去籌劃,便將這三位放在了自個跟前。
進府時,她大致交代了府中尤娘子是誰,也點明了利害關係。浮沉將名冊遞給褚槐。他一聽是豐鄉來伺候浮沉的,自然也沒說什麽話。
囑咐浮沉幾句,讓她們先熟悉熟悉院子,再認清主子,別跑錯了院,做錯了事。
浮沉一一記下來,又借著褚槐對若嶼新鮮勁沒過去,趕忙將立春和穀雨塞去湪汐軒。
尤氏自然也不敢落下,她得防著若嶼,自是要安頓身邊的小婢女也給若嶼添磚添瓦一番。她在望月軒仔細挑了兩個王媽媽從私宅帶來的家養婢女,借著晌午空閑時,帶著她們上了湪汐軒的門。
一進門,若嶼一瞧見尤秋柔身後站著的兩個可人婢女,便已猜出了一二。她端著解暑涼茶和備好的糕點上前,尤氏則體貼,惺惺作態地摁著若嶼的手知冷知熱好一會,“這幾日正是三伏最熱時,若是湪汐軒有什麽冰沒送到位,就得緊著告訴我。望月軒與你的湪汐軒尚且挨著的,我自會為妹妹打點好的。這湪汐軒老爺也常來,該備著的,都得備好。”
若嶼也假惺惺地附和著,彼時幾案處擱置了存冰冷盆,瞬間降溫不少。院內日頭正濃,蟬鳴聲一陣一陣環繞在耳,吵得尤氏心裏發亂不少。
尤氏拌著嘴皮子東一句西一句地與若嶼說話。她以為自個通古博今,識字認書自是在這個曾是伺候人的婢女之上。好一番賣弄後,若嶼低頭一笑,連懟上前說尤氏說錯了詩中字眼,也理錯了這首詞的意境。尤氏一瞧,這段位惹不起惹不起,故而扯到育兒經上。這下,又輪到若嶼聽,她來講了。
尤氏一瞧若嶼的虛心樣,自信油然而生,“生養過兩個孩子,我也算是熬過來了。”
若嶼再一笑,駁回一句,“以後在育兒經上,妾還得多多請娘子賜教。待日後妾為官人生下一男半女,娘子的這套經驗,便是能套用上了。”
尤氏被懟得,假笑得牙床都險些抽筋了。
她稍作片刻,將眼神瞥向身後站著的兩個婢女身上,“哎喲,你瞧瞧這個林榕和香默,可人著呢。妹妹啊,我今日來就將她們留在你這了。你這裏缺人手,又何必緊著去問五姑娘要呢。眼下五姑娘給了兩個,我也留兩個在此。這樣湪汐軒伺候的人也就多了。”
若嶼是不想要的,可浮沉前腳剛給了人,她才剛收了。這尤氏給的人若是就此駁回去,又礙著她的麵子,自個日後也不好混。
她故作委婉道,“妾剛來時,娘子就給了湪汐軒的幾個婢女,到底是正屋出來的,做事都細致著呢。”
尤氏將手搭在膝蓋處,“那幾個自然是不如我**過得好,她們是外院做粗活的。這林榕和香默還是個硬氣的呢。來時我說了去湪汐軒伺候,她們還不情願,說是在我這伺候慣了。我便告訴她們,來你這是做貼身大丫鬟的,她們這才應了下來。”
若嶼一聽,這尤娘子還真是想一口逮個大西瓜吃。不僅是塞人給了她,還把浮沉送來的那兩個撇過去,直接讓這兩位來做貼身大丫鬟,抬了身份。
尤娘子這招,若嶼當真是沒想過對策,她剛要挽著麵地拒絕時,尤氏忙起身,連說望月軒還有事,得走。
又當著若嶼的麵叮囑林榕香默,以後她們便是一等大丫鬟,若嶼便是主子。假惺惺地演了一場戲,挪步欲出湪汐軒。
走到門口,又瞧見井口邊之前來湪汐軒做粗活的婢女,尤氏笑意盈盈地上前,趁著若嶼進門的工夫,趕忙詢問了湪汐軒的瑣事。走時,她朝王媽媽使眼色。王媽媽會意,借著望月軒有點事,拖走了那位粗使婢女。
若嶼瞧著不對勁,也不敢上前阻攔。
彼時她的處境便是最難的,雖有浮沉送了兩個可用之人,卻被尤娘子這釜底抽薪的一招給斬斷了。近身伺候之人是尤氏眼線,這如何是好。她端坐在銅鏡前,盯著鏡中的自個暗自想法子。彼時是不能再靠浮沉了,她能塞進兩人已實屬不易,剩下的,且得靠她自個了。
這條路無人逼她走,是她自個選的。
說是為浮沉,但人都是為著自個想得多些。當了褚公府的妾,即便再難,也比以前為活下去看臉色討飯來得好。她知道浮沉算到了她想活下去的心,也算到了她不甘伺候人的心。
尤氏釜底抽薪這招傳到浮沉耳旁時,浮沉也沒了法子,“人已給了曲姨娘,這蹚渾水既是已進來,剩下的路就得曲娘子自個來周全自個了。我們將自個的事做好,便是和曲姨娘最好的聯手。”
浮沉收梳好發髻,換了一身素線青白百褶褙子裙,先去了方元廳告知褚槐今日要去戚國府一事。
浮沉知道外祖母那什麽都不缺,她也懶得去說些客套話。
記得剛從豐鄉回來她去戚國府時,這老太太連正廳的門都未曾讓她進去。她連去三日,每次都是在院內候到入夜也不見外祖母出來喚她一聲。
在這偌大的梁京,浮沉唯一猜不透的人便是外祖母。
說她是硬心腸吧,當年她母親難產死後,三四歲的她被戚老太太日日喊去戚國府練字識字。
那時正是褚公府最亂時,尤娘子剛與褚槐暗生情愫,戚老太太連著喚浮沉,褚槐也不管,由著她常去戚國府。
她的字她的筆觸,都得益於這位外祖母所授。
可十二歲那年她被打臂杖時,外祖母拄拐前去看她,竟也說她當嫡女卻不識字,不僅是褚公府的笑話,更是讓戚國府丟了顏麵。
那時她未想通的事,在豐鄉閑暇時便會去想。
莫娘子也說,“定是你外祖母瞧見你在褚府過得艱難,她又看著你連遭磨難,也不能明著來寬慰你。再說了,你自個也說,三四歲之齡,你外祖母就總是凶你落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的。或許,不給你好臉,讓你逆境長大,便是她對你的厚愛。”
莫娘子一席話讓浮沉是茅塞頓開,她也覺得外祖母定是這樣想的。回到梁京沒幾日便趕去戚國府瞧她老人家,可候了足足三日也沒見上麵。
四年未見,她原本以為,這四年足以讓這表麵頑固的老太太軟下來。
她坐在馬車內,掀起簾子,便瞧見遠處與自己並排走的一輛馬車。那輛馬車是浮沉派去梁京城門外接浮蘭的。彼時浮蘭探出頭,與浮沉相視一笑。
到了戚國府門外,浮沉頓頓神,收起緊張眼神,上前問了小廝。看府門的小廝一瞧是浮沉,趕忙開了府門,“五姑娘多日不來,我們老太太可想五姑娘呢。”
浮沉打趣駁他,“小哥說話可不能隻顧著奉承人,你幾時見外祖母瞧過我?”
看門小廝被戳破了奉承人的小心思,撓頭尷尬笑著。
浮蘭跟在浮沉身後,怯生生地瞧著戚國府。方才她拿了浮沉走時給的路條帖,乘坐客馬車顛簸到了梁京城外,一路上全是幼時幻想過的梁京。彼時她真的到了此地,既是對新地的興奮,又是一個外鄉人對梁京城,天子腳下的惶恐不安之情。
她坐著浮沉安頓好的馬車,把身上僅剩不多的貫錢給了馬夫,行了個方便。馬夫拿了貫錢,聽了浮蘭的話,繞著最遠的路去戚國府。
夏日三伏,梁京的腳樓和茶子店擠滿了前來消遣之人,有人賣唱有人彈曲。
遊河開外附近的客船上,有船店和小吃店,挨在遊河旁。
再往前走,又是各類小吃和冷飲子。
浮蘭湊著鼻尖一聞,有香飲子、奶香子,還有擺在蒔花上的小香草葉子。柳葉垂河,漣漪圈圈。
蓮葉連層三圈繞石橋而轉,叫賣油紙傘的小商販,撐開幾把紙傘掛在柳樹旁。
馬車再鑽進寬巷內,又是叫賣又是摩肩接踵。飾物盤懸掛在梯架處,姑娘們戴著長帷帽挑選款式,擦拭胭脂。
這繁華之景,便是梁京城。
是浮蘭心心念念的梁京城。
幼時隻知梁京繁華,卻不承想竟是這般繁華。
浮蘭好奇探頭,瞧著這些挨她走過的人,滿心歡喜卻也滿心畏縮。離了豐鄉,來到此地,隻是一個拿著路條才能進京的外鄉人罷了。
她回過神,跟在浮沉身後邁過門檻處,進了內院。
戚國府呈“凸”字格局,正屋在正中,後院窄小,前院偏大有花園草甸子。戚國府因人少,也顯得空曠許多。
踩在碎石塊上,浮蘭隻覺腳底打滑,卻也不敢言語,怯生生地抬起腳跟,踮腳朝前走。浮沉低頭瞧見,伸手牽住浮蘭的手,拖著她往前走。
穿過長廊又是長廊。
浮蘭也忘了是第幾個長廊盡頭才是老太太的院子,她隻記得院內開滿木槿花,長廊的卷簾被細風吹起,流蘇隨風擺動,有幾個長線流蘇還飄到了她的發梢上。
正屋門口一對琉璃孔雀雕高盞。雕盞背後挨著的便是落地高腰玉白雙耳長瓶。門簾是用青白軟綢絲縫製而成,懸空處掛了白流蘇垂下。
這些精致之物,是她在豐鄉從未見過的。她故作鎮定,撥開流蘇繼續往前走。
到了枇杷樹前,浮沉歇下腳,站直身子。
片刻,她憋足氣,朝掛了白紗門簾的內屋通身一吼,“外祖母,您的好外孫沉兒來看您啦。”
喊畢,無人應答。
浮蘭一臉尷尬,浮沉早已習慣,她低頭暗戳戳地數了三下,第四下時,在戚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張媽媽“哎喲哎喲”地邁著小碎步挪出來,“哎喲,五姑娘怎得在這大熱天的來這了,老奴聽說褚老爺把冰井務的人都請去褚府為你們這幾個姑娘製著冷冰和冷飲呢。”
浮沉知道這位張媽媽是外祖母的擋箭令,每每她來,都會被這位媽媽攔截在門外。
她稍稍退幾步,故意站在浮蘭跟前,挨得近些,“張媽媽,這幾日天熱,外祖母又不常出門。今日來時父親特意囑咐,讓把這製冰銅盆子帶來。我知祖母身子冷,可你們也得顧著天呢。要是熱得中了暑,祖母便無人照料了。”
張媽媽賠笑,“行行行,五姑娘送來的,我們老太太就收著了。天熱,五姑娘不如和這位姑娘且去前院坐坐。前院齋廳前有姑娘愛吃的糕子和徽州荔枝。”
浮沉說畢,一屁股坐在正屋院內的青玉方矮凳處,她也拽著浮蘭與自個坐在一處。方矮凳曬了日頭,燙到炸裂。浮蘭剛挨著,就猛地站起,隨即又端莊坐下。
浮沉倒是不為所動,全然一副規矩樣,“張媽媽,外祖母定是乏了歇下了。我來過四五次,每每您都說外祖母困乏了。今日我知道她老人家乏了,特坐此地一等便是。張媽媽若是有事且去忙著。我坐此處,絕不礙著旁人做事。”
張媽媽一瞧,這五姑娘倒像是目的不純啊,先前幾次她都是在前廳等,等了幾個時辰便回去了。可今日瞧浮沉這不急不躁喝冷茶的架勢,倒像是誓不罷休之態。
她湊上前,幫浮沉遞過茶盞,“五姑娘使不得,這裏正挨著這毒日頭呢,姑娘且隨老奴去前廳吧。前廳涼快,挨個在這候著做甚麽喲。”
浮沉淡淡一笑,細飲涼茶,“不急不急,我就候著見見祖母。”
浮沉不挪步子,張媽媽瞧著也急了。
再瞧跟著浮沉,穿著寒酸的這姑娘,一臉膽怯,一瞧就是小地方來的,不如這五姑娘端莊穩重。浮沉今日帶這位姑娘前來,難不成是有事相求?
張媽媽思慮片刻,這幾個婢女好生伺候浮沉。又邁開步子急匆匆上了石階,進了內屋。一五一十向戚老太太稟明此事。她正臥睡在床榻上,聽了浮沉執拗不走,險些沒一屁股爬起打碎了雙耳碗,“她在這毒日頭底下不走?”
張媽媽連連點頭。
戚老太太急得連拍薄毯,“這個五丫頭,真真是學到了她母親的執拗頑固,做事絲毫不顧及旁人。我都讓她走了,她還賴著要做什麽!當真是還沒長大,刁鑽!頑固!沒心眼的丫頭!”
張媽媽聽戚老太太數落浮沉,暗戳戳地偷笑,“老太太,您是沒瞧見五姑娘,長大啦,也好看啦。模樣倒是不像戚娘子,倒是像您。”
張媽媽險些說漏了嘴,差點多說一句,“那性子倒是也像您”。
戚老太太端坐身子,拿起挖勺,繼續攪拌著檀香灰,“既是個不要命的,就且跪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