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妾室當娘子

褚家宴席上來了許多高門貴府的夫人們。

其中最是體麵的便是正值盛寵的鶯貴妃了。

這些貴人女眷來行禮,人人都來先問候貴妃。以往她在宮中,那些地位下等見不上麵的,都舉著茶盞上前問候。

鶯貴妃端正身姿,優雅之姿坐於榻上,偶吃幾口菜,並不曾言語。

鶯貴妃是梁京閔國府嫡女,因進宮為妃,讓原本五品頭銜的閔家,這幾年借著貴妃,一路從公府爬到了國府,位居三品。

這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尤秋柔是在人都坐齊,宴席吃到一半時才從望月軒過來的。她穿著素雅,與褚槐一同進了後齋園。褚槐在後齋園外招呼男官們,她舉著圓盤,端著絲帶與拜帖進了園內的宴席上。

浮沉看著她進去,都為她委實捏一把汗。

對尤秋柔來說,這一堆命婦,才是她的戰場。眼前上到貴妃下到國府、公府、次府的夫人們,來的哪個不是家中正娘子。都是門第相當,正官員家中嫡女的聯姻宴席。隨便拎起哪個,才情風流,飽讀聖賢。梁京又是有名的文學之京,今日一個博詩大會,明日一個鬥文,都是和文學才情相關,還不分男女,都能參與。

這大字不識的尤秋柔,今日怕是慘了。

隻見她撩起衣裙進去,“各位娘子們久坐了,方才上的席麵是素席,我已命廚房備好熱菜和葷席,馬上就上。”

鴉雀無聲。

無人作答。

隻有鶯貴妃起身問了貴話,說宮中有事,不做久留,撤離了席麵。

她常在宮中,嬪妃爭鬥見多了,官眷鬥她這個上等品才不想參與。說起鶯貴妃今日來褚公府也是逼不得已,宮中敬著褚槐,讓鶯貴妃來賣麵子。

閔國府又隻有這麽一個撐麵子的,也想分一杯宮中的羹。

這宴席,少不了鶯貴妃來走一遭。

鶯貴妃一走,席麵上最有話語權的就是閔國府夫人的張氏了,閔老爺可是正二品。

等了半晌,是張氏站起應了尤秋柔的話茬,“貴府和尤姨娘款待周到,今日是貴府令郎之宴,我們這些女眷也不必拘著,吃好喝好便是。貴府這上貴席,我也是許久都不曾吃到了。”

張氏本是奉承兩句,郭國府的郭王氏倒是不樂意了,“這上貴席,我可是幾日前在家便吃過了。”

家娘子坐在末等席,沒搭話,低著頭一直夾菜。

郭王氏是個直性子,家才搬到梁京,地位不穩,隻能低頭不言語。

郭王氏又不饒人地嘲笑一句,“這宴席也罷,拜帖也罷,本就是正娘子的事。這褚公府也是,褚大人好歹是個四品文司使,怎得今日竟讓一個姨娘上殿前奉話,還有何等禮儀之規。”

女眷們低頭議論,盯著尤秋柔言語間多少都有點詫異。

“這竟是個姨娘……”

“夫人你還不知道,這褚公府沒有正頭娘子。”

“這是邪風,姨娘也能當家主事了……”

外頭的褚槐聽了幾聲,愣是停了邁門的步子,縮了回去。

尤秋柔淺笑著,一直喝著盞茶。

浮沉在一旁臉都看酸了,她在此刻倒是很欽佩這位雲淡風輕,絲毫不曾懼怕的尤姨娘。

她是何等身份,曾經伺候人的賤籍之身啊,此刻卻端坐在絲竹屏風下,全無一絲懼怕,眉眼間笑意盈然。

這是何等的做派,才能如此談笑自若。

尤秋柔起身,端著一盞茶,走到郭王氏跟前。

郭王氏故意弄掉筷子,“你瞧,都掉了。”

她抬頭看著尤秋柔一笑,“你之前是伺候過人的。”

這意思,是讓尤秋柔來撿。

尤秋柔坦然一笑,把盞茶放在郭王氏的青碗旁,“夫人今日來府中是貴客,這筷子如此不聽話,怎得讓夫人還能再用這地上撿來的,豈不太過不雅。”

郭王氏沒想到,竟會被反將一軍!

尤秋柔踢開那根筷子,劉女上前。

尤秋柔:“你去後廚,給這位夫人挑選咱們府上之前就備好的青玉象牙筷,這是上等貴物,是陛下賞的,說是讓我家老爺放著觀賞,隻因筷子做工精巧,有眉芽鑲嵌在筷身。隻有這副筷子,才配得上閔國府夫人。”

青玉象牙筷。

這可是禦用筷子,就連國公府都不敢用這等筷子。尤秋柔這招,是讓郭王氏騎虎難下。

若郭王氏用了此筷,那就是她僭越了。

若她不用,就隻能用這落在地上的不雅筷子。

若有人說尤秋柔為難,她大可以“我是婢女出身,並不知這是貴筷,難道郭國府夫人也不知”為由為自己撇清。

如此三難境地,尤秋柔這招打蛇隻打七寸,絕了。

劉女端著筷子上前,浮沉還以為這郭王氏會懼怕,誰知她二話不說,便挑起筷子放在碗邊,一臉不屑地盯著尤秋柔,“多謝尤姨娘用貴筷款待。”

尤秋柔淺笑著,給郭王氏倒盞茶。

她抬眼瞧浮沉一眼。

浮沉知道,是時候拿出浮雕簪子了。她深吸一口氣,理理發箍,腳剛邁出,就看到長廊下遠遠站著的四位姐姐。

沒法子。

隻能認。

她深吸氣,邁過屏風,徑直到了宴席中間。

女眷們抬頭瞧浮沉。

按理說,宴席上小孩不得上前,劉女故意提醒,“五姑娘怎進來了。”

她又哈笑著,“這是我們褚公府的五姑娘。”

得,身份暴露,劉女這招真高明。

浮沉上前,拉著尤秋柔的衣角,她從衣袖掏出浮雕簪子,“母親。”

在場女眷,全都傻眼。

褚公府嫡女,喚這位尤姨娘“母親”?

四下安靜後,浮沉墊腳,把簪子舉起,“母親,您今日走得匆忙,忘記戴簪子了。”

尤秋柔連忙轉身,假意一驚,“啊,是母親大意了,竟忘了。”

她半蹲著身子,“那就有勞我的五姑娘為母親親手戴上了,這簪子,本該是由你來戴的呢。”

尤秋柔半蹲下,浮沉輕手把浮雕簪子別在她的發髻上。

事成了。

郭王氏傻了眼,宴席的女眷們都傻了眼。

戴上此簪,尤姨娘就是褚公府如假包換的正娘子了。

褚槐懦弱的縮在門外,一見戴了簪,立馬跑進了園內,“我家娘子款待不周啊款待不周,還望各位夫人見諒,她也是第一次操辦府中大事。”

褚槐如沐春風,頭疼的事終究是了了。

他攔腰扶著她,心滿意足地喚尤秋柔“娘子”。

這一關終過了,浮沉從屏風旁跑出來,大口呼吸。

跑出後齋園,跑過長廊,跑過蓮池,到了央湖旁,才敢大口呼吸。方才那一幕,是她六歲人生中見到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女眷內鬥,言語不饒人,這些事,豈是她能懂的。

她倚在央湖旁歇息,這是後院,是下人們換洗衣物做粗活的院子。旁邊的偏殿是下人住處,方才那位戚嬤嬤說了,在此處等她。

她緩和半天後,再抬頭找戚嬤嬤時,一個小哥身穿白衣,腰間別一把短劍,嘴角一道淺疤。喜笑盈盈地站在假山上頭俯視著她。

內宅進了男子,浮沉險些沒站穩跌倒。

這小哥身手不錯,從假山上翻身下來。站在浮沉跟前,又是用下巴俯視地看著浮沉,“你這小女娃,恐有禍事。”

浮沉行了女子周禮,欲掉頭往內院走,不料被男子跟了來。

浮沉怯生不敢抬頭,與男子不語,她雖小,但也懂。

這位小哥麵生,在前院她也不曾見褚槐待過客。且看他穿絲紋樣的衣裳、虎鹿絨鞋,佩戴錦繡福囊,便知他不是國府就是公府的小哥,實在不敢搭話。

今日府中滿月宴,浮沉猜測,這小哥許是跟著父母到了府上,見宴席無趣,跑來後院玩鬧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撒腿就逃。

誰知自個這點個頭,剛跑兩步,就被這白衣小哥從肩處提溜起,“啪嗒”一聲,緩緩又回到了方才倚著的假山處。

浮沉吧嗒著眼睛,一眼傷愁。

白衣小哥湊上前,又很細心地取下腰間的短劍藏起。他也怕這短劍嚇著這小娃。

白衣小哥開口,“你這小女娃,見我為何跑?”

浮沉低頭垂目不吱聲。

小哥再問,“你莫怕,我一非賊二非盜,我隨母親來到貴府,後齋園悶得慌,來此地瞎逛。”

浮沉依舊不吱聲。

小哥上前,伸手,想抓她的下巴玩。

浮沉立馬退後幾步,“你既非賊又非盜,那就是府上的客。既是客,就得尊客之道,不可對一個小女娃動手腳。”

小哥得意一笑,“我以為你這小女娃是啞巴。”

浮沉把臉撇過去。

白衣小哥禮貌退後幾步,行了男子周禮,“方才並非有意冒失,隻是在後齋園見了你為姨娘戴簪子一事,特來多幾句嘴。姑娘是府中嫡女,尊貴萬分,可你實在不該將自己置於尷尬之地。方才我先去的前院拱門長廊玩,遇見府上的四位姐姐,據我所知,這四位姐姐是庶女,唯姑娘一人是嫡女。”

浮沉把頭轉回去,“既是聽到我說話,為何還在這大言我是啞巴?”

她正對著白衣小哥,想聽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白衣小哥一笑,“容我多嘴,你雖是嫡女,但無兄弟姐妹。你四位姐姐雖是庶女,卻也是人多。你為在姨娘跟前博一個麵,博日後的後路好走,當眾為她戴浮雕簪子,認了她正娘子的身份。卻也因小失大,傷了姐姐的心。如此,姑娘日後在府中萬事要小心,這四位庶女姐姐,可不好伺候。”

“你是聽我這姐姐說了什麽?”

白衣小哥欲言又止,“點到為止,姑娘多福。我雖無姑娘身份尊貴,卻也知宅院深深,獨自一人生存的艱難。今日多嘴,實在不忍姑娘因小失大,失了姐妹情分。”

這話,浮沉自然明了,可自古事有道理可分,人卻無道理可分。都知遇事該如何行事,很多人卻忽略了這事背後的道義。

“你這番話,是說自個也在受著,與我一樣的艱難旋渦?”

他緊緊腰間的福囊袋,抽出短劍拿在手中把玩。

轉身欲走,被浮沉喊住,“不知小哥哥是哪個府上的公子,今日幾句,浮沉銘記在心。”

白衣小哥回頭,撿起一顆石子砸向平靜的湖麵,“府上達國府,我姓達名識。”

達識。

浮沉聽過這個名,達國府的庶子達識。

達麟外室所生,整個梁京的公府哥中,唯有他這個庶子是父疼母嫌。

浮沉再遇到戚媽媽已是黃昏後了,她一直在假山的央湖旁等著。

後齋園的女眷散去時,戚媽媽才匆匆從後院的廂門進來,“五姑娘,現下府上女眷正備著起身走呢,趁著這個間隙,老奴來尋你說些話。”

戚媽媽謹慎,她拖著浮沉鑽進假山的山石苔蘚背後,把小浮沉塞進去,自個把幃帽壓在胸口,也擠進這狹窄的石縫中。

戚媽媽,“五姑娘…….”

戚媽媽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

浮沉摁住她的手,小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戚媽媽有話且說,我定不會告知旁人。”

戚媽媽思慮良久:“五姑娘,你母親當年難產,是被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