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姨娘上位

暴雨之夜,一切都如昨日。

褚槐受夠了這種支配的恐懼,他挪不動步子,一直抱頭蹲著。

產婆和醫官們忙碌,誰都不敢去碰這個蹲在竹簾下的男子。

六歲的小浮沉,跟在四姐浮湘身後,端著清蒸魚糕和一盞茶穿過廊下,發梢挨著竹簾流蘇。

浮湘悄悄蹲在褚槐跟前,“爹爹,吃點東西吧,姨娘會熬過這一日的。”

褚槐緊繃的神經被打碎,他站起身一把推開浮湘遞給來的玉盤。

頃刻間,魚糕和茶都撒在白絨毯上。

浮沉膽小,自從戚娘子難產死後,她有很長一段時日都沉默寡言,隻在鏤窗前坐著,下人說五姑娘能坐好幾日。

自那後,她變得安靜了許多,沒有騎馬,也不去逗樂子玩了。

浮沉兩個小發箍一縮,怯生生地抬頭看著眼前的父親。

連著幾聲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浮沉的怯生。

產婆和醫官推開閣門,“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啊,夫人為褚家生了一個男孩,母子安好!”

褚槐幾乎爬進了閣內,浮沉跟在身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生產的婦人。這位素日穿青白衣裳的尤姨娘,說話柔和好聽,略施粉黛的樣子很好看。可如今,她麵色發青,額頭汗珠滾落,衣裳和被褥也濕透了。

浮沉心想,這尤姨娘,像是從鬼門關爬來一般模樣,她不敢上前,躲在浮湘身後。

褚槐眼含熱淚,“苦了你了,我在閣外心急如焚,我怕極了。”

尤秋柔斜靠在軟枕上,斜眼看一眼浮沉和浮湘,“方才嚇著二位姑娘了吧,這是內閣,老爺不該讓她們來。”

褚槐,“她們就該來,該讓她們瞧瞧,你為我們褚家生下男丁的不易。”

浮湘連連點頭,浮沉也跟著點頭。

閣內的炭火暖得人一邁進腳就發汗,浮沉的衣領都濕了,她不敢言語,鼻尖尋著閣內的香味。在竹簾下的紫檀桌前,看到了紫檀香爐的煙雲繚繞。

香爐旁的小搖車內,那個小男孩閉眼睡在此處。

曆經磨難,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放在軟褥中。

尤秋柔為褚公府誕下男丁一事,成了梁京閨閣女眷中熱議話題。

戚國府閉門封燈,謝絕一切女眷和官家之事的來往。

戚老太太一聽褚公府的消息,便想起了那個在褚公府慘死的女兒,她哪受得了這刺激,一病不起。當年若不是為了浮沉能在褚家好過些,她撐著身子去為女兒討要公道,強逼著褚槐許下“褚公府隻浮沉一嫡女,再無別女與之同等”的話。要沒有這事,她早讓褚瀲一命抵一命了。

如今,褚公府算是熬過來了,尤秋柔喜添男丁。褚家的大喜之事,成了戚老太太的難關。

她扶著床柄,已過多年,又犯了思念亡女之病。

再瞧褚公府,燃起長明燈,府門外懸掛燈籠。尤秋柔坐月十日時,府中來往不斷,褚公府像是打破了這些年中邪的謀論,朝中那些女眷,以往個個不敢踏足怕沾了晦氣,可這幾日,褚家的門檻都快踩破了,前廳後院擺了許多禮和小孩衣物。

浮湘帶著浮沉,左藏藏,右躲躲地跟在丫鬟身後,“浮沉你說,這個弟弟叫什麽名字好呢?”

她比浮沉大三歲,心思單純,遠沒有浮沉想得多。

浮沉搖頭,她再一瞧暖閣內的女眷們,“四姐姐,你說,尤姨娘為我們褚家添了男丁,那往後,爹爹會不會讓尤姨娘當正娘子呢?”

浮沉不經意間的一問,讓浮湘嚇得躲到了竹簾背後。

白紗吹起,院內起了風,吹落了幾片白玉花瓣。

浮湘看著白玉花瓣,盯著院牆外青瓦下暮煙學堂中的大姐浮沁和二姐浮漪,不由得感歎,“若真是如你所說,我們四個姐妹是庶女,這往後的日子,不知會如何呢。以前府中沒有正娘子,一切還算安好,可如今尤姨娘若真成了正娘子,我們四個庶女……”

浮湘垂頭,揉著裙擺絲紗,一滴滴淚滾落下來。

浮沉拉起她的手,一笑,“尤姨娘就算當了正娘子,也定不會虐待我們的,四姐你就放心吧。”

浮湘小聲嘟囔:“你向來心寬大度,你可是這褚府的嫡女。”

浮沉知道褚槐心疼尤秋柔,扶她當正娘子是他心中一直都想做的事,隻是尤秋柔是伺候過人的,之前是賤籍出身,又是早年跟著周姨娘的婢女,身份很是尷尬。褚槐向在勤偣老宅念佛的褚老請求過多次,褚老都以“讓賤籍下等婢女做褚公府的正頭娘子,這是打褚公府三聚甲的臉”為由,駁了褚槐的話茬。

可如今,尤秋柔也算是苦盡甘來,解了這幾年褚家的難,還一舉得男。

如此美事,說不定遠在勤偣老宅念佛的褚老,半夜都能笑掉牙床子,又何說讓尤秋柔做正娘子一事呢。

浮沉下定決心,不管未來如何,都得走穩自己的路。

即便是嫡女,都得小心應付,這個尤姨娘的關係拉攏計劃,勢在必行了。

尤秋柔所生男,褚槐找了萊蕪山的真人細細盤算了府上風水,生辰八字,足足七日,取用“微我無酒,以敖以遊”中的“敖”字做了單名。

褚敖,字西辰。

真人說:“褚敖,為日後成人遊曆,功名考取也罷,封官進品也罷,於他而言,不如一壺酒,一片天地廣大。字取西辰,以後做個無拘無束的西辰少爺。”

這話,褚槐和尤秋柔都不愛聽。

尤秋柔坐在軟榻上,一口口喝著參湯,“老爺,誰家生男子不想讓他將來長大建功立業,當個將軍或者在朝中效力,這真人不信也罷。”

褚槐雖嘴上不悅,但還是信了。定了名,上了族譜。

一整月後,褚公府迎來西辰少爺的滿月宴,上至郭國府郭王氏、達國府梁愫亞、閔國府張氏,宮中的鶯貴妃、白次府、次府還有尹次府的女眷貴人,都到了褚公府的後齋園中聚宴。

褚公府結彩掛禮,四處擺著玉器磁盤,花園池前掛著鏤空長明燈。挨著八仙桌前擺放著家祠牌位,還有一盞紅布簾。都是給滿月宴備好的。

據說,滿月宴的拜帖送到了戚國府門前,被下人拒了回來。

浮沉一聽,放下手中的喜紙,心思遊曆在外:“已有數月不見外祖母,不知她可安好。”

她還在心裏嘀咕,尤秋柔跟前侍奉的劉女來喊她,“五姑娘,我們娘子在望月軒等著姑娘呢。”

浮沉起身,“不知姨娘等我,可有事吩咐?”

她又機靈地補充一句,“今日是姨娘的喜事,女兒在這恭喜姨娘了。”

劉女嬉笑著,挽起浮沉的手挨著長廊走過。順著竹簾,穿過女眷們的喜宴,進了望月軒的大門。

軒門內,尤秋柔換了一套淺紅色的細紗衣裳,她坐在藝凳前,鬢前簪了一個粉色暗花。發梢挽起,清淺可人。

雖說發飾少,可看著貴了許多,浮沉瞧著今日的尤姨娘,有眼前一亮之感。

尤秋柔轉身再起身,她喚浮沉過去,“浮沉啊,今日是姨娘的喜事,也是你西辰弟弟的喜事。”

浮沉聰慧,“姨娘若有事是需要浮沉做的,就吩咐好了。”

尤秋柔一笑,她抱起浮沉,坐在軟榻上,順手梳著她的小發箍,“浮沉,你母親當年難產那夜,閣中不知怎得生了許多黑鼠,當時屋內亂作一團,就連你爹也嚇得不敢上前。”

此話一出,浮沉就知她要邀功了,“當年母親難產,是尤姨娘踩死了黑鼠,雖說未曾救下母親,可姨娘這份救母情義,浮沉一直都記得。這幾年姨娘待女兒如親生一般,事事替女兒考慮,若姨娘今日有用到浮沉的地方,吩咐便是。”

說起戚娘子難產,浮沉也隱約記得不多,那時才三歲,不敢進閣內。她隻知道尤姨娘為救母踩黑鼠的英姿。

尤秋柔露出慈母笑,她把浮沉攬入懷中,眼含熱淚:“姨娘並非以此來邀功,隻是想起當年戚娘子的慘死,就覺得你這孩子實在可憐。這幾年有姨娘和爹爹護著你,可日後若再有風吹草動,姨娘這妾室身份,怕是難維護你。”

浮沉聽出了尤秋柔的話中之意,但她還是閃著眸子,“姨娘,女兒不懂。”

尤秋柔收起淚花,“你四五歲時,一直喊我母親。那時候我怕府中規矩,一直攔著你不讓你喊,如今,你可以喊我母親了。”

浮沉一驚:“真的?父親同意了?”

尤秋柔喜極而泣地點頭。

她把一朵隻有正娘子能戴的浮雕簪子遞給浮沉。

這浮雕簪子,浮沉隱約記得母親也戴過。

在閣中,起風了戴,落雨時母親都會把它藏在衣袖中,生怕淋到雨。

她記得母親說過,這浮簪,是正娘子才能戴的尊貴象征。

浮沉接過。

尤秋柔蹲下,摸著她的發箍,“浮沉,你是嫡女,今日這浮簪,我便交予你了。”

劉女站在身後插一句,“五姑娘,這得讓今日來的女眷貴人都能看到是您給戴上的才行。這樣,就算老爺不說,大家也都知曉咱們褚府是認了我們娘子當正娘子了。”

尤秋柔駁回劉女的話,“休得你在這亂說,浮沉聰慧著呢。”

浮沉把簪子藏在衣袖中,她收起神色,露出甜甜的孩子般笑容,“母親放心,女兒都懂。”

尤秋柔抱住浮沉,“哎喲、哎喲”一個勁地誇讚她有戚國府武將世家的風度,識大體。

浮沉出了望月軒,一直惦記著揣在衣袖中的浮雕簪子。

這事,說來也是惡心。

本該是褚槐親手戴上,可褚槐膽怯,怕宮中貴人們笑話。雖說尤秋柔是生了男丁,可到底是伺候過人的婢女之身,說來道去不光彩。

褚槐懦弱不敢戴,尤秋柔便把心思用在了她這個隻有六歲,還好拿捏的嫡女身上。

褚公府嫡女出手,誰敢說她亂了章法。

可這簪子一旦戴上,尤秋柔也把自己與四位姐姐的情分分開了。這幾年,大姐浮沁二姐浮漪和三姐浮瀅,一直與自個不和睦。這三位姐姐借著學堂之事,日出進堂,日落回府,草草用飯。也不打趣玩鬧,隻守在自個屋中繡花玩鬧。

能說上話的,也就是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多的四姐浮湘。

浮沉知道,自個是嫡女,那幾位姐姐是庶女,礙著身份和麵子,很少與她說話。

本來關係僵持,如今再由自個的手,給尤姨娘戴了這正娘子的浮雕簪子,那豈不與這幾位姐姐徹底掰了。

偌大褚府,如何再相處呢。

她坐在紗簾下,盯著那堆女眷們發愁。

身後有人拍肩膀,她恍惚回神一瞧。

一個老婦人,身穿粗布羅裙,手中抱著一頂幃帽,衝她傻嗬嗬笑著。

“你是?”

浮沉想了許久,猛地坐起,“你是戚媽媽?”

這是當年戚娘子跟前伺候的老媽媽。

“五姑娘,這位戚媽媽說是借著今日喜事,來府上看您呢?”

帶路的人說完繞道下去了。

戚媽媽憨笑著,蹲下,一直盯著浮沉看,“五姑娘,一別多年,你都長這麽高了。”

她低頭看到浮沉手中的浮雕簪子,“五姑娘,不問來事,也別問日後如何,你隻管做自個想去做的事。這府中,誰與你好,便討誰的好。”

浮沉含淚點頭,“是,戚媽媽說的是,浮沉記住了。”

她攥緊簪子。

是啊,若顧著前後,豈不是誰都不敢得罪。

嫡女嫡女,嫡女又如何。

生在這高門府院,討好他人,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