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睚眥必報
周女愣住,“五姑娘,奴婢之所以都說了,是想用這個秘密,換自個與心兒一份安穩啊。”
浮沉一聽,她緩緩回頭,站立在雪中,臉上無一絲表情,“你錯了。我是主你是仆,你永遠都無法與主子談判做交易。你且放心,你的罪過,我自然不會牽扯到心兒。隻是你,想求一份安穩,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幾步上前,冷冷盯著周女,“你既殺了人,作了惡,現下又來求一份安穩,這世間當真能有如此美事?”
周女錯然。
眼前這個如老虎姿態用眼神猛殺人的浮沉,全然與往日那副柔弱善良之姿完全不同。周女看著這個冰冷麵孔,慢慢地像是懂了。
原來,她竟城府多年,隻為有一日能從她口中套到自個想要的答案。
周女瞬間覺得麵前這個五姑娘,比梁京還可怕。
她定神猛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她試圖想拉扯浮沉的衣角,求得一絲憐憫。被浮沉一把甩開,徑直出了偏廳。
廳門關上的那刻,周女知道,她的人生,注定是被一生囚禁。
浮沉到了念溪閣後,胃裏翻痛不止,趴在軟榻前吐了半宿。之青想問,幾次欲言又止。她瞧著浮沉臉色泛白,便知她在偏廳聽了不少事。這姑娘,左不過才剛過十五之齡,從梁京到豐鄉,無人幫襯,硬撐到了這個地步,已然是相當了得。
可如今,真相刺破後,日後便再無安穩之日了。
之青看著浮沉蒼白的臉,心中泛起一陣憐惜。
浮沉睡了五日,微睜眼,一縷日光,斜灑在屏風處。她的嗓子幹啞,斜靠起身。
這幾日,她夜夜都在想周女所說的舊事。一樁樁一件件,挨個從腦中一一過,她想起戚娘子難產時的慘狀,心就一疼。
痛勁過了後,浮沉就想周女的話。她母親是戚國府嫡女,所生之子又是嫡子,為何戚國府無人管戚娘子?
任由一個嫡女在公府被害?
這其中,定是還有周女不知曉的隱秘事。
浮沉想累了,一到夜裏就抱緊自個的瘦弱身子,小聲哭泣。
之青瞧著心疼,會偷偷給浮沉蓋好被褥。她不敢打擾,也不敢安慰。生怕碰了浮沉的心。
躺了五日,算是想明了一些事。她再起身,坐在銅鏡前一番捯飭,戴了玉簪,一臉篤定地出了高門檻。
“五姑娘,現下可有什麽別的打算?”之青試探一問。
浮沉站立在高門檻處,看著眼前的長街和府門,“之青姐姐,豐鄉已待快四年,咱們是時候得想法子,如何回到梁京去了。尤氏的正娘子風光當了三四年,也是時候有個人,去擾擾她的清夢了。”
之青應了聲。
她抬眼,看到一院廊下竹簾內正在彈琵琶的雪箐,湊到浮沉跟前,“戚娘子活著時,我雖不是伺候她的,但她的樣貌和才藝,都像極了現在的雪箐。我知道,姑娘**雪箐,就為了有朝一日咱們回梁京,讓她去撼動老爺的心。”
浮沉轉頭,也看向雪箐,“正是如此,隻是,手中這顆棋已雕好,卻不知該如何讓棋子,死忠於我們。”
之青:“若想死忠,一是為情意,二是為錢財。姑娘但凡抓牢這其中一點,這顆棋就能遊刃有餘地落下。”
之青說完,又猛然想起一事,“對了,初一時褚公府有話傳下,說大姑娘這第三胎,又沒了。如今白次府上下,都是做法事超度的。連著之前的兩胎,這次大姑娘,怕是熬不過來了。”
浮沉許久都不曾聽過這些庶姐姐們的事了。
浮沁第三胎生下三日便沒了,消息又是從褚公府傳出的。顯然這是尤秋柔慣用手段,借好心,將白次府的事告知梁京貴眷,人人嘲笑、議論。
浮沉抿嘴,淡淡一笑,她知道,這次浮沁怕是難熬,“我這個大姐姐,做事顧及姐妹也顧及褚公府,如今自個的身子,加之浮漪與孟遠府耽擱了近四年的姻事,怕是,有她熬的了。”
原先她還會故作同情,如今,她早厭倦了這些你來我往,不再同情。
於浮沉而言,這四位姐姐的人生歸途,從來也不是她所在乎的。如今的浮沉,隻在乎尤秋柔一人。
浮沁生頭胎時,羊水過少,生下的男嬰窒息而死。
懷二胎時,又因積鬱成疾,不到三月就小產了。
這次的第三胎,原本都平安誕下了,可過了三日,男嬰就因黃疸病也沒了。
至此,白次府陷入梁京的閑言碎語中。
本是三等府邸,加之浮沁出嫁白次府時又因意外落水一事,於是乎,議論紛紛。有說是妖風,有說是中邪。
浮沁每每聽到一句,就鬱鬱寡歡。
以往的沉靜,經此事後,也變得煩躁。
可她也瞧出了,白次府待她的好。這幾年白穆與婆母劉氏,從不張羅著給白穆納妾。白穆是獨子,雖是次府公子,但也隻此一脈。劉氏有點中風病,這幾年雖不曾犯過,但浮沁總是有些擔心的。
以前埋怨過被騙,可如今,她倒是瞧出了白穆和整個次府的些許真心。
早年她提點過,讓劉氏為白穆納妾。
劉氏一聽,直搖頭,“咱們白家,雖不算是什麽高門大戶,可從太祖那一脈到穆兒身上,都是一個正娘子,再無別的妾室。這是咱們白府的根,也是白府的命。你這個姑娘,莫要再記掛別的事,誰說女子就得生孩子才算圓滿。若是真因為身子原因,我會找人去鄉下尋,這幾年落難逃災的孩子也多,咱們備好後路,也積德行善了。”
這番話,浮沁萬萬是沒想到的。自古女子,就是為著生養一事。
劉氏這番話,徹底暖了浮沁的心。當初她埋怨過落水一事,可如今已嫁入白府,那些手段和算計,哪有安心過日子好呢。她慢慢的不再計較,與白穆成雙成對,也過了一段讓人羨煞的小日子。
彼時的她,生下孩子,隻瞧了三日就咽氣了。她心裏難過,斜靠在軟**,一臉疲乏。
白穆坐在一旁,一直擦拭著她臉上的虛汗。
半個時辰後,浮沁坐起,摁住白穆的手,“等過完年,納個妾吧。我身邊伺候的之歌,是我從公府帶來的。她會些刺繡也會讀詩詞,識得幾個字……”
白穆抱緊浮沁,一言不發地搖頭。
之歌站在一旁,略微激動,可一瞧白穆無動於衷,她又黯淡神色,一臉憂傷。
之歌傾慕白穆多年。
她在浮沁跟前近身伺候,見白穆的時候很多。這位溫婉公子,待浮沁細心周到,雖話不多,卻格外細心。之歌傾慕這樣的男子,每每近身伺候時,她總穿一件白穆喜歡的梅花紋樣衣衫。這些細紗衣衫,本不是她下等婢女可以穿戴的,這都是浮沁應諾,準許她這般打扮。
浮沁自知自個已再無生育之能力,才**之歌。
畢竟,之歌做妾室,遠比來一個她無法左右、不知底細的要強太多。
可再瞧,妾有意,郎無意的尷尬,浮沁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浮沁正想著對策,門外小廝急匆匆上前,“娘子不好了,公府婢女傳來話,說您娘家府上的二姑娘正在祠堂挨鞭子呢。那婢女說是褚老爺打的,皮開肉綻。娘子若是再不去一趟,怕是要被打死了!”
浮沁險些沒從軟榻上跌下來。
白穆扶穩她,厲聲責備小廝,“早就囑咐過,內院不準進來!”
浮沁知道,白穆不想讓這些事擾到她養病。眼下她這也算是在月子中,動了氣,日後再難休養。
她扶住床榻,艱難起身,要去銅鏡前梳妝。
白穆瞧著於心不忍,他知道浮沁疼愛那幾位妹妹,眼下又無法阻止。他索性攔腰抱起浮沁,不顧禮儀之舉,徑直抱著她出了府門,坐上了馬車。
馬車轉圈,朝褚公府駛去。
白次府的馬車在褚公府門外歇下後,浮沁包裹嚴實,穿一件大鬥篷,戴帽而出。
剛到門口,就被一個女使攔住,“大姑娘如今是月子期,斷斷不可回娘家的。大姑娘第三個也沒保住,咱們府中又是姑娘居多,大姑娘若是顧及娘家體麵,就不可再來上門啊,免得把病氣帶給我們,將來咱們這幾位姑娘若是嫁不得個好郎君,被人怪罪到姑娘頭上,姑娘是次府娘子,怕是不好擔待太多。”
浮沁知道,敢在正門攔人的,隻能是尤娘子的人。方才在白次府來傳話的婢女,是浮漪院裏頭的,瞧見主子要被打死了,冒死來傳話求救,被尤秋柔得知,特命此女在此攔住她。
浮沁剛要懟回去,白穆上前護她到身後,“敢問這可是公府正門?”
那女使點頭。
白穆答,“既然是公府正門,你一個伺候人的女使怎敢在此攔人。大姑娘是公府長女,本該從正門回娘家,女使斷不可在此處攔人。可彼時你在此處,又依著什麽規矩?”
女使一笑,“白公子莫要來訓我,我是依著咱們公府的規矩而行。”
浮沁站在那,聽著隱隱約約的慘叫聲,她顧不得與這女使周旋,欲衝進去。
被女使一把摁住手腕。
白穆是個武人,現下還在考功中,他本不想動手,可一瞧女使摁住了浮沁的手腕。他沉思片刻,上前一把摁住她,將女使趴在門檻處,跨腿踩住,“今日事出緊急,顧不得體統。”
女使還在掙紮,浮沁已衝了進去。
到了廊下,浮漪院裏頭的幾個婢女一瞧見浮沁來了,趕忙上前二話不說,就扯著浮沁往祠堂院走,“姑娘可算是來了,老爺快要把二姑娘打死了!”
浮沁慌了神,臉色越發疲憊。
到了祠堂門口,隻見褚槐正立上廳揮著鞭子打在昏迷的浮漪身上,尤秋柔站在一旁,假惺惺拉扯著褚槐的長鞭。
猛一回頭,尤秋柔瞧見了浮沁。
她先是臉一黑,立馬抱住褚槐的腿痛哭,“老爺收手吧,二姑娘都要打殘了,大姑娘現下正在門外瞧著呢!”
褚槐一愣神,緩緩回頭一瞧。
眼神犀利地看著浮沁,“你敢帶著病氣回府?”
浮沁沒理,她雙眼直勾勾盯著昏迷在地的浮漪,淚一滴滴落下。她緩著步子,一步步小心上前。跨過門檻,到了浮漪跟前蹲下。
伸手觸摸她的臉頰,心中一疼。
再一瞧下半身,皮開肉綻,衣衫和肉混在一起。
浮沁撐著身子,趴在地上喊浮漪的名字,小聲哭泣。
褚槐想再揮鞭落下時,被白穆從身後死死拽住鞭子,“嶽丈大人,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褚槐一驚,鬆了手,“你竟這般莽撞,敢帶還在月子中的人回娘家,真是沒了分寸,沒了分寸!”
浮沁抱起浮漪,摸著她冰冷的臉頰,“父親,她到底犯了何事,要您打死她!自我嫁人,家中這三位妹妹一直牽掛在心,她們沒有阿娘,隻有您是她們的依靠,可您揮鞭一點點打死了父女情分!”
褚槐顧不得解釋,他幾步上前走到案幾前,拿起一塊女兒家常戴的玉盞,扔到地上。
白穆撿起,翻過一瞧,一臉泛紅。
他遞給浮沁。
浮沁拿起一瞧,隻見這玉盞上,雕著一對正在雲雨之愛的夫妻,赤紅肚兜,好生豔麗。
浮沁一哆嗦,一把扔出去。
褚槐再撿起,懟到浮沁跟前,“你瞧瞧,你仔細著瞧瞧,這就是你深在閨房中的妹妹。她不僅思**欲,她她她……她還和那個孟瑺互送此等穢物,她清清白白女兒身,這般不顧廉恥。我今日打死她,都不為過!”
浮沁一愣,含淚抬頭看著褚槐,“父親!浮漪現下已過二十了,早過了定親之齡,可您隻顧著尚在學堂中的六姑娘,整日為她攀附國府之子,為她的將來作打算。浮漪二十歲了,她的親事,您和尤娘子誰顧及過!”
尤秋柔含淚為自個辯解,“大姑娘此話不可亂說,我對家中的姑娘們各個都一樣的。浮漪與孟瑺的事,實在是老爺為她考慮啊。那孟瑺是遠府公子,將來要是嫁過去,就得遠離梁京,住在外鄉。我們可是公府之女啊,我和你父親,實在是為了她,才一直阻止這門親事。”
浮沁抱著浮漪,哭成了淚人。
這兩位,活脫脫都是演技上身,這幾年,浮沁見過太多了。彼時的她沒了一絲力氣。
白穆上前,抱起昏迷的浮漪要出院子時,褚槐一個眼神,家臣圍住白穆。
褚槐:“白公子近來要考武科,萬不可為了這等忤逆之女耽誤了前程。”
白穆知道,武科考試中的兩門文史,是褚槐等人負責監考院一事。
他愣在那,看著虛弱的浮漪,決定衝出去。
就在這時,祠堂正對的廊下,一個身穿黑衣,手持青龍寶劍的男子緩緩走來,身後跟著男小廝,手持紅纓槍。
出了廊下,到了祠堂門外時,褚槐震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達國府嫡子達道。不,確切地說,正是剛坐穩正一品太保之位的書元太保。
褚槐慌了神,趕忙丟了長鞭,憨憨地小跑上前,“書元剛到翰林院就職,怎得今日有空暇來府上。怠慢了怠慢了,快些隨我去方元廳,好生招待書元賢侄。”
達道退幾步,擋住褚槐的殷勤。
今日是他從肅州快馬回梁京的第三日。
方才他剛要回達國府時,路遇褚公府,見婢女不顧阻攔上門攔馬車,心生疑問。
他停了馬車,一問才知公府出了事。
放在以前,他從不會參與這些宅中婦女事,可一想豐鄉,一想快四年未見的浮沉,他還是生了好奇心。
他心中嘀咕,“若是能幫得一二,倒也是來對了。”
在肅州三年多,達道與夙葉暗中聯手,除掉根基頗深的杜彥一夥人馬、私人軍隊以及全部黨羽。梁帝又聯手宮中羽林將軍,把杜相一脈全都鏟除根基,徹底沒了隱患。
至此,整個杜家上下全都被鏟除幹淨。
朝中都知此事是暗門做的,卻無人知曉暗門將軍是誰,到底是何方神人。
隻有達國府與宮中的梁帝、梁後和太後知道其中緣由。
宮中的這三位,為了梁京安穩,自不會隨意說與旁人。達國府更是守口如瓶,此等秘密絕不敢輕易告知旁人。
不過,達道回京後就被授予正一品扶持太子的太保之位,朝中倒是有人諸多議論。
隻有達國府心知肚明,這個太保之位,是這位暗門將軍拚死廝殺而來,當之無愧。
眼下的褚槐雖看到達道還是膽怯,但他多少也有點不那麽緊張。朝中議論,都說達道此番正一品是借了她母親長公主之麵,多少有點名不正。
既是有了議論,自然是有人反駁過。
所以褚槐覺得,達道也並非人人順服,總有一日,會保不穩這空手得來的正一品。
達道抬眼瞧了一眼後,再無趣去管內宅事。
他招招手,又轉身欲出院子。
芒山顛顛上前,一本正經道,“我們公子說了,陛下已仁孝、仁厚治天下。褚大人今日鞭打女兒至昏迷,皮開肉綻淒慘無比。我們公子既是正一品太保,又有朝中文三品副職。現下,公子要暫抹去褚大人廉孝四品的公牌。”
褚槐和尤秋柔一聽,險些沒當場哭出來,就連一旁的浮沁都驚住了。
浮沁一看事態不對,趕緊上前解釋,“太保大人多慮了,這不過是妹妹鬧騰出了家事,說到底都是內宅之事,實在不必暫抹父親的廉孝四品啊。”
浮沁知道,凡是公府中在朝為官的人中,都有廉孝品階劃分。
所謂“廉孝”,就是梁帝給的官銜副掛。譬如說,三品文司使,副掛名就是廉孝三品。帶了廉孝副掛名的官,才能在梁京購買宅院,上京早朝,麵見聖上。
若是沒有副掛名,隻得在梁京為官,卻不可購買宅院,以租賃為主。每月隻三次麵見聖上的機會。
因為梁帝是仁孝治天下。
而褚槐的“廉孝”,是褚太祖活著時,他以“三鼎甲”高名,為褚槐走後門而得的。
若是真的被抹去,整個褚公府,立馬就變為一潭死水,位子與次府相等了。
浮沁不願,她的依仗就是褚公府。
褚槐更不願,事關仕途。
尤秋柔更害怕,多年苦苦經營,不可就此斷送了。
褚槐還在身後求饒,說到動情處甚至給達道下跪。
達道一副慵懶樣,不為所動地出了公府大門。
抹去廉孝四品之說,也是恐嚇褚槐。他每每想起浮沉,總能想起她去豐鄉時的可憐樣。
容貌俱毀。
眼神呆滯。
他一直在想,如此聰慧如此單純的嫡姑娘,是怎得被迫害到需遠離梁京,去窮鄉之地思過的無奈。
達道坐在馬車內,走了許久,他探出頭喊芒山。
芒山上前,“公子吩咐。”
達道:“明日扔給褚公府一個抹牌的折子,先拖幾日……”
達道還沒說完,芒山立馬接了話茬,“先拖幾日,待公子處理完梁京就職一事後,我們再去豐鄉尋五姑娘,稟明此事。看五姑娘那裏有無想法,若是有,咱們就配合五姑娘。”
芒山傻樂,“公子,卑職都懂!”
達道細細一想,覺得芒山窺探了他的全部,眼神一直盯著芒山。
芒山又立馬收回牙床子,捂住嘴,“公子,芒山什麽也沒說,您就把芒山當個屁,放了吧。”
這麽一聽,達道才緩緩眼神,把頭縮回馬車內。
他伸手,掏出掛在胸前的黃熒石。
細細一瞧,想起小浮沉,那張沒表情的臉上,露出久違的柔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