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母親慘死真相

正月初五。

浮沉算是真正經曆了一次豐鄉破五節。

這是她過了及笄,能戴簪、能議親後過的第一個破五節。從早起到落日黃昏,整個念溪閣依著燕州習俗,挨個從餃子、香茶、守午、守晚到了落日時分。

燕州習俗,破五節一過,這正月舊俗就可在這一日全都解禁。

浮沉跪在蒲團上,看著佛龕上的最後一根香火燃盡後,她起身,舒緩身子。踮起腳在佛龕上添了一滴香油後,整個破五節,算是在這滴香油上挨著過了。

隻見佛龕旁站立的小廝撕開嗓子一喊:“香油已添,長明燈燃起,時辰已到,五姑娘攜褚家老宅,喜辭破五節。”

浮沉行了禮,長籲一口氣。

她邁開步子,出了念溪閣的偏廳。

正月習俗多,一過初五,浮沉就還了自由身。眼下從平鄉來的心兒尚且還在,那個故作啞巴的婦人,這幾日明顯比之前氣色都好了許多。

之青前幾日曾聽到她發出低吼聲,浮沉得知,便猜到這婦人一直都在裝聾作啞。

莫娘子說,“不是不敢動,是時候不到。既你能待她好多年,又何必不能等熬過破五節。正月節氣不敢動人,等過了這幾日,心兒和那婦人,都可以一起動。”

莫娘子特意囑咐浮沉,“咱們女子在深宅大院中的這些曲曲繞繞,若有手段可取,就不必硬來。”

浮沉聰慧,莫娘子知道這幾句話,雖不曾說破,但浮沉都懂。

浮沉讓之青給心兒騰了一間念溪閣的小偏廳暫且住著,還特意讓人這幾日連著各種好吃好喝伺候著。心兒在平鄉這幾年,月兒從來不敢怠慢了她,本身人不多,月兒說這個心兒雖偶爾抱怨不敢圈禁她,倒也時常說起浮沉的好。

這些,浮沉都心知肚明。

浮沉癱坐在床,又坐起,招手喊來之青,“今晚好像有破五飯?”

之青點頭,“是,後廚都備好了。”

浮沉再一想,“這個破五飯沒有旁人,也就我來吃,再給莊子和鋪子上的人分一兩貫錢。之青姐姐,咱們的莊子,好像平鄉的上籬莊沒有個管事的。”

之青再點頭,“這個莊子的冊本,姑娘早就交給月兒,讓放在心兒旁邊了。心兒這幾年沒出過平鄉,想必是把這冊本早就翻透了。”

浮沉篤定一笑,“那就喊上那紅疤婦人與心兒,咱們一並去一院吃破五飯吧。”

這幾年,之青早就摸透了浮沉。但凡她如此淡然,定是心中有了主意。以前之青還會好奇著問,現下她與浮沉之間有了默契。浮沉一說,她就會自個備好浮沉的所有安排,從不會出岔子。

破五飯在一院吃的,沒有別的小菜和糕點,隻有餃子。

浮沉落座後,案幾前擺著幾盤餃子和一對小碗碟。心兒、月兒還有平鄉來的幾位老人和那老婦人都坐在下方小桌前。她們看著浮沉吃一口,趕忙依著規矩塞一口。

禮畢後,浮沉放下筷子,“心兒,這幾年你在平鄉,可委屈了。”

浮沉點心兒,她縮著身子上前。

老婦人膽顫放下筷子,生怕浮沉難為心兒。

浮沉一笑,之青遞上一對莊子腰牌。浮沉起身,走到心兒身旁,拉起她的手,把腰牌遞給她。

心兒抬頭,愣住,“姑娘這是?”

浮沉:“平鄉的上籬莊,你可知道有多少人?”

心兒一聽上籬莊,來了興趣,“上籬莊共四個鋪子,主要是石鼓、生竹、腐葉等藥材。上籬莊子人少,隻有十五人,沒有管事的。且這十五個,各個好吃懶做應付差事,從不把這些藥材當回事。”

浮沉再問,“為何這些藥材,他們不當回事?”

“因為多,整個豐鄉盛產這幾類藥材的莊子太多,上籬莊又地勢太高,運車不便,所以也就被忽略了。五姑娘,那本冊子的第十五頁,有之前莊子管事的做過筆錄。”

這一番回答,讓浮沉深覺心兒在平鄉看這本冊子的重要性。

這一點,十二歲時的她怎麽都不會想到,是莫娘子提點她:“這世間沒有笨拙之人,再笨的人,一句話看三年,倒背如流。”

浮沉受益,把上籬莊的冊子給了心兒。

心兒雖識字不多,但月兒懂,二人在平鄉,又能靜心,真是妙哉妙哉。

浮沉抬眼一瞧那婦人,她掂掂腰牌,“心兒,我把上籬莊交給你,讓你來做這個管事的如何?”

心兒再一愣,細細一想,又猛地抬頭,“原來姑娘,早在三年前……”

浮沉打斷她的話,“上籬莊雖不大,但它因地勢高,土壤潮濕,藥材得以最好的時機發揮生長。隻有這塊地,能產碩大根肥的藥材。心兒,你既是把這本冊子看了三年,也懂上籬莊。我便把此地給了你,讓你做管事的,再派兩個男家臣給你。”

心兒淚眼婆娑,“可是,可是我,我怕。”

她膽怯抬眼一瞧那婦人,一咬牙,“姑娘,若是我當好這管事的,是不是就可以常來老宅?”

浮沉一笑,“自然是可以的呀。”

她低頭,再一咬牙,俯身:“那心兒,接了這個活,定當好生為姑娘管好莊子。”

月兒和之青,也跟著嬉笑。

浮沉側眼瞥了一眼那婦人,雙眼閃爍淚花,一直盯著心兒。想起身,又得按捺住心中喜悅。

浮沉心中有了定數,這一招抬人身份,欣慰阿娘的法子,當真是用到了點子上。

果然,一切如浮沉所料。

那晚子時,她剛換了寢衣,之青急匆匆從院內進來,一把推開門,不顧平日的規矩。她掀起床簾,湊上前,一番激動,“姑娘,姑娘,那婦人當真開口說話了!姑娘,她真的會說話。”

浮沉一聽,走到鏤窗前,盯著亮燈的偏廳,“她還說了什麽。”

之青,“她說讓姑娘趁著夜色過去偏廳一坐。”

浮沉愣住了,她知道,這一去,梁京的秘密、褚公府的秘密,還有戚娘子的秘密和周姨娘的秘密,她全都會知曉。

曾經的猜忌和懷疑,還有各種算計過她的招數,她全都會知曉。

最要緊的,是尤秋柔。

尤秋柔將會再無秘密,所有的算計她全都會知道。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她要想好如何回梁京,如何為母報仇。

浮沉害怕了。

她攥緊拳頭,捏著鏤窗,站立不穩。

之青扶穩她,“姑娘,真相就在眼前,你怎得就退縮了。我知道姑娘想從心兒這裏撕破那婦人的心防。她是為梁京尤娘子做那些惡事的人。她殺過戚媽媽,還殺過什麽人我們雖不知道,可也八九不離十。姑娘待心兒好,又當著這婦人的麵給了心兒這三等下民一個管事身份,抬了身份,這婦人心中感激姑娘。這幾年姑娘又讓她住在偏廳,從未有一刻怠慢過。不就為了有一日,能讓她主動說出那些惡事和算計事。此刻姑娘隻需推開那扇門,那些真相,就全都知道了。”

浮沉腦子一懵,她摁住之青的手,一滴淚剛好落在之青手腕處,“之青姐姐,可我怕,我怕揭開了這層麵紗,我扛不住。我怕麵紗底下的手段和算計太大了。”

之青攥緊浮沉的手,拍拍她到自個肩處的個頭,“姑娘莫怕。姑娘你隻管往前走,麵紗下麵黑心事再大,也大不過姑娘的心。”

浮沉含淚一笑,她篤定點頭。

邁著步子,出了念溪閣。

到了偏廳門外,她長籲一口氣後,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此時,廳外落了雪。屋簷掛了冰,浮沉身後,一串小腳印。

偏廳的炭火雖暖,卻不如念溪閣的讓人後背也熱乎。浮沉坐在上座,那婦人坐在下座。

黃花梨桌前,青白釉香薰飄出幾縷香煙,案幾上擺了蜜餞和各類小酥糕。

浮沉飲下第三杯盞茶時,那婦人猛地跪下,開口:“五姑娘安好。”

雖說浮沉早就知道她不是啞巴,可這猛一開口,浮沉也被嗆到了。這幾年,雖不曾私下見過,但也算是熟絡了。

浮沉放下盞茶,故作驚訝,“原來你是個會說話的。”

那婦人發出沙啞的聲音:“姑娘早就知道奴婢會說話,不必在此故作驚訝。”

浮沉又被這話噎到,“既然我這點小心思都被你猜到了,那咱們就少些彎彎繞繞,你且說些我想聽的就是。”

這婦人一聽,她又挨著椅子坐下,“五姑娘不愧是戚娘子所生嫡女,有膽識也有氣魄。”

浮沉聽到“戚娘子”,心中一緊。

那婦人輕聲咳嗽幾聲,再開口,“五姑娘,老生是梁京褚公府的家女周女。”

所謂家女,便是從小在府宅院內長大的下人,因從未出過府院,也非外頭買來的,所以便叫家女。

梁京城裏的家女,隻比那些貼身伺候的媽媽身份低一個等級,是除媽媽身份外,最高的仆人身份。

浮沉知道尤秋柔身邊有個劉女,她便是家女,早年隨周姨娘,後來不知怎的跟了尤秋柔。

可眼前這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周女,浮沉顯然是從未在褚公府見過的。

“可我從未在公府見過你,”浮沉再問,“既你說是家女,又是公府誰所生,為何在公府從未見過你。”

周女撫著自個的發髻,“我雖是褚公府的家女,卻是個被暗中訓練,隻為殺人的家女。”

浮沉愣住。

她繼續摸著發髻,“我是周姨娘的表親姐姐。”

浮沉徹底懵了,聽到這個,她險些站起。

周女再道,“今日我便與姑娘說個明白。隻是,在說這些陳年舊事時,老身想求五姑娘一個恩典。”

浮沉早就料到了,周女所求,不過是為心兒所求,“你為女兒所求,我早就想到了。你且放心,心兒當了上籬莊管事的,我會在她婚配之齡,為她脫籍,讓她嫁人,往後再也不需伺候人。”

周女眸子閃動,她起身又行禮,坐下,“五姑娘安排周到,與姑娘相處多年,老身自知姑娘是個善良的。如此,心兒有了歸宿,我的一塊心病也就落下了。”

浮沉斜靠著,端起盞茶,聞著香氣,靜等周女開口。

周女:“我與周敏(周姨娘名字),都是在勤偣老宅所生。生我的阿娘與生周敏的阿娘是姐妹。她們都在勤偣老宅伺候,跟了馬夫,生了我和周敏二女。雖是在老宅,但也算是家女。周敏長到八歲後,被帶回褚公府伺候,與你父親年紀相差不多,自小一塊玩耍。當時褚祖父還未到勤偣,得知膝下唯一嫡子與賤民有染,險些打死了周敏。是你父親救下周敏,讓她去後廚做粗活。周敏到十八歲時,你父親先以年紀到了為由送她出了府。再褚祖父回勤偣老宅後,又把周敏接回去,納妾迎娶進了門。”

周女再道,“那時奴婢尚且還在勤偣,褚祖父到了勤偣後,我們這些女仆子,才被打點著進了梁京。奴婢以為自個和周敏表姐一個命運,可直接去褚公府。可誰知打點奴婢的,隻是年紀大的閆奴。奴婢不知她是誰的人,也不知她是哪個府裏的。奴婢隻知道她將奴婢送到了一處私宅中,讓做粗活、幹苦力,有時拿著短劍學如何殺人的伎倆。日子久了,從殺雞到殺魚,刀法熟練。奴婢以為閆奴是想讓我去後廚幫襯著,可多年後的一日,她給了奴婢一百兩黃,讓奴婢去褚公府殺人。”

浮沉錯然一驚,她知道,這個人就是她母親。

“奴婢從未殺過人,一開始本是不情願的,可那時奴婢剛偷回泰州生下心兒。閆奴周轉萬裏,抱著心兒威脅奴婢。姑娘知道,我們下等民,哪裏敢反抗。為了心兒,奴婢冒膽一試,去了褚公府。那時候的五姑娘尚且三歲,什麽都不知。奴婢去時以為周敏還在公府當妾室,可一問才知她早就難產而死了。現下褚公府娘子是躺在產**的戚娘子。到了公府,閆奴把備好的黑鼠和一個死嬰在後廚無人時塞給奴婢,也是那時,奴婢才知道褚公府還有一個女人在背後算計著一切。”

浮沉站起身,“是尤娘子?”

周女點頭,“對,奴婢與她沒有正麵商議過這些,她一直溫柔著端茶送水,伺候著戚娘子。尤氏又深得戚娘子喜愛,生產那日,一切都打點好後,整個廳內再無一人。你父親因之前的一些事,懼怕去產床前,他又因是男子,隻在廳外候著。是奴婢與閆奴為戚娘子接生的,廳內還有尤氏,再無旁人伺候。當時戚娘子是胎兒橫在肚中,加之羊水過少導致的難產。尤氏在無人時,立馬變臉,不斷給戚娘子灌著什麽藥物。她昏迷後,尤氏大口喘氣,癱倒在地上。之後,閆奴扯開戚娘子的腿,把隻露了一半的男嬰頭一把扯出,血肉模糊……”

浮沉嗬斥住,“別說了!別說了……”

她一把拽住周女的衣領,眼神發狠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浮沉的手都在抖,她努力控製著哭腔和心絞痛,緩緩鬆開,忍著哭腔。

周女低頭,小聲道,“孩子扯出後,戚娘子已痛得沒了知覺。是尤氏,用被褥悶死了孩子。一般這些惡事,都是由主家親自動手,我們家女,隻幫襯主家。孩子死後,尤氏已累癱,是奴婢與閆奴把黑鼠放在被褥中,尤氏又趁機製造了一場拚死救主的溫情畫麵。”

浮沉的淚,一滴滴落下。

這些情景,像是一幕幕在她腦海中上演。她仿佛能聽到母親的慘叫,能看到弟弟被悶死時的無助。浮沉淚目,從小她就懷疑過多種原因,可當真相真的來臨時,她又茫然了。

她從未試探過人心,也不敢去試探。

可她不知,這深深宅院中,一個婢女為了能爬上去,不惜多種手段害人,隻為這如今的榮華富貴。

浮沉心寒,“閆奴是誰的人?”

周女搖頭,“老身不知。奴婢隻聽命於她,不知她到底是梁京貴眷中誰的人,奴婢在褚公府那幾日,也看出她並非是尤氏的人。像是背後,還有一個不可撼動的高人。”

“閆奴現下在何處?”

周女再搖頭,“也不知。當初戚娘子事結束後,奴婢便帶著心兒回了老家泰州。心兒三歲那年,泰州積雪成災,趕巧閆奴又捎了話讓奴婢回梁京,說是能解了奴婢眼下的燃眉之急。奴婢生了歹心,回了梁京。回去才知,是讓奴婢去遊河殺人。”

浮沉知道,遊河上殺的人,便是戚媽媽。

周女起身,跪在浮沉跟前,“閆奴事先給了奴婢一萬兩黃。奴婢本就是下民,從未見過這些,便應了她的意。在戚媽媽要上船離梁京時,趁機拖她下了蘆葦**,殺了她。之後又順著閆奴的意,將她放在褚公府下水道中,又按照事先囑咐好的,事成後,進褚公府大院。”

浮沉知道,那背後的人之所以這樣安排,是想此事若是被人察覺到,第一個事先想到的,便是公府出了內賊。

可見,那背後的人,也並非全心信任尤秋柔。

戚媽媽當初露臉,尤秋柔心生懷疑,坐立不安,便趕去告知她背後之人。這人為著日後再無事端,這才讓閆奴喊回周女,殺了戚媽媽,永除後患。

事後為著幹淨利落,還特意讓周女進了公府大院,為自己洗脫每一處嫌疑。

浮沉當真是怕了這些算計手段,戚媽媽慘死,她定然不知這背後竟有這些算計。

“可你為何,被關在此處?”

周女哭泣,“奴婢也是傻,以為拿了銀子就可回泰州安穩度日,誰知船行至一半,奴婢就被打暈,丟在平鄉。雖不知是誰所做,但一猜也能知一二。奴婢見過梁京的太多惡事,自然是不能帶這些秘密苟活。奴婢在平鄉被關了十幾日後,來了三五個仆子,想了多種法子要處死我。這些小地方的仆子,哪裏殺過人,她們生了主意,讓奴婢變啞巴,守住秘密,也就能完成主子交代的了。那碗端來的啞藥,奴婢假意喝了,之後多年一言不曾發。”

周女伏身長跪不起,“日子久了,奴婢就一直在平鄉做些粗活,後來幾年,褚老宅來了個婆子,見奴婢做事快,還是啞巴不多事,便將奴婢賣來了褚老宅。一進府門,奴婢便知道這裏與梁京褚公府的一些淵源,為了活命,奴婢假意瘋癲,她們無奈,怕奴婢出去傷人,就將奴婢鎖在巷道。那年在巷道,隻一眼,奴婢便認出了姑娘模樣,與戚娘子年輕時太相像。奴婢不知姑娘來此為著什麽,也不知姑娘到底是否真是褚公府五姑娘,便一再試探。之後的事,姑娘便都知道了。”

聽完這些事,浮沉早已沒了任何表情,她木然坐在那,盯著長跪在地的周女,渾身直發怵。如此精細,如此陰險的算計。浮沉早就麻木了,她一把拽起周女,揚手就是一個響徹的耳光砸在臉上。

周女臉泛紅,再跪下,“五姑娘,這些所有,都是老身所知。至於旁的,老身也不知。”

“你們這般算計人命,當真在夜裏也能睡得安穩。”

周女,“為了心兒,受命她人,這本也是奴婢等下民的宿命罷了。”

是啊。

浮沉也知道,這些誰都逃不過。

她慢慢挪步,推開偏廳的門。

屋外,早就一片銀裝素裹。

她抬頭,盯著落地的雪花,冷冷道,“既是都招了,那你這條賤命,也就歸我了。我雖沒有你的賤籍,但這條命,我要定了。”

周女一愣,“姑娘要奴婢的命做什麽?”

浮沉站在院外,厲聲道:“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