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梁京舊事
四五歲。
早已記不清太多事,戚娘子如何難產而死的,浮沉用力回想過多次,都記不清了。
可她隨母親進宮那日,卻隱約有點印象。
那是戚娘子第一次帶她進宮,宮中什麽都好。她記得到處燦燦,杯盞也好看,花也好看。
那晚她偷溜出來玩,溜進一個小洞,見到一位被困住的小哥。
膝蓋滴血,手臂上都是血。
浮沉是害怕的,她以為這小哥犯了錯,被困在此處。
第二晚便偷了許多糕點,走時還把母親時常帶在身邊的黃熒石給了他。
這些,浮沉都隱約記得一些。
她攥緊,一滴淚順臉頰落下。
又速速擦拭掉,嬉笑著,“原來,那個被困小哥便是你。”
她輕輕挽起他的手,把石頭放在他掌心,再合上,“那就,兩顆石頭都會護著公子的。”
達道眼神呆滯,看著浮沉,他總是情不自禁地盯著她的眼神發呆。
盯著她的蓮花冠許久,他收起眼神,翻身上了棗紅馬,“姑娘快些回去,要落雨了,恐會淋濕。”
說完,達道揮鞭,帶著芒山消失在朦朧中。
浮沉站立了許久,緩和著身子往老宅走。
他有家國天下。
她有小小老宅,都是彼此一方天地,都是要拿命來拚的天地。
短暫停留,彼此問候,已是感恩備至。
浮沉從來,都不敢奢求太多。
一旦有了求,必定會有失。與其日夜恐慌不安,不如從未求過,也談不上失。
達道出了梁京地界後,思慮三番,把芒山留在了豐鄉。
“此行肅州,為著謹慎,我一人去便可。”
他又囑咐芒山一句,“若是你沒去,夙葉會擔心我的安危。所以,你也莫要回山。”
說完,揮鞭而去。
留芒山一人懵比,喋喋不休地抱怨,“這人真是的,你就明說讓我在豐鄉溜達,護著你的五姑娘就是了。還這般遮掩,道理一堆,被我一眼就能識破,矯情!”
芒山牽著馬,漫不經心地散去豐鄉。
老宅經浮沉折騰一番後,頗有成效。
那些老者出府後,三院一片祥和,各司其職。
她提拔了一批新人執腰牌,當管事的。製定規則,半月一次核算,若是誰出了差錯,自有幹活利索的頂替。
這一番操作,管事的也利落了,生怕出了差錯。
低等仆子為謀生路,也都利落了許多。
總算,有了成效。
這之後幾月,浮沉盯上了關在巷道內的那位婦人。
思慮一番後,浮沉把那婦人從巷道放了出來,讓她住進了念溪閣偏廳,每日茶飯不少,小心伺候著。
這婦人,從不言語,隻是到了吃飯時,眼神才有光。
每次浮沉去時,她的眼神就變得謙卑溫柔。
隻是,從不言語。
浮沉思慮,莫不是她,真是啞巴。
她也問過娘子和莫娘子,也帶兩位娘子見過,都說不認識,也從未見過。
浮沉愈發覺得此時有太多蹊蹺,可還是想不通。
就在昨日,之青打發那些偷盜財物的婢子離府時,那個偷了玉如意的婢女跳出,哭喪著臉,“今日一走,奴婢便再也見不到我娘親了,還望姑娘開恩,讓我見一臉便走。”
之青問是誰。
那婢女說,是關在巷道內的婦人。
之青來回稟浮沉時,浮沉一驚。
入夜後,她讓之青把那婢女帶到了念溪閣。
閣內點了梨帳香,香爐內有香檀、香油。浮沉坐在卷簾下,問婢女叫什麽。
婢女答:心兒。
“心兒,”浮沉輕聲念,“心兒,你說你娘是誰?”
心兒跪下,叩頭,“姑娘,我不該手賤去偷那玉如意,還求姑娘開恩,饒恕我。雖不能在府中伺候,可還是想見一眼娘親再走。”
她連著叩頭。
浮沉喊住她,“你若是真想見,就把你與這婦人的關係與我說清楚。”
心兒垂頭,伏身:“娘親早年一直在梁京高門中做上等貴仆。九年前因懷了我,才回了老家泰州生下了我。那之後,娘親便很少再回梁京了,她總說若是待在梁京,便活不下去。我三歲那年,她又去過一次梁京,再沒有回來。我一直在等她回來,後來有同鄉來燕州做粗仆的人說,在燕州豐鄉見過娘親,說她現下已是下等仆人了,在豐鄉褚老宅做粗活。我便從泰州逃了出來,來到這裏,隻為能見到她。”
她哭著抽搐,“來到這裏我也沒能見到她,我是下等女使,又不能進到內宅主院,都在後院打雜。有一次,靈媽媽吩咐我往暗巷送些吃食過去,我湊近一瞧,隔一扇門,卻也認出了她。她衣衫不整的被關在此處,我又不敢聲張,也沒有近身主院的機會。靈媽媽以為我想來主院攀富貴,她便開了口,隻要三兩黃,就許我在主院伺候。她還暗指,那玉如意值百兩黃,我這才起了歹心,生了歹意,做了糊塗事啊姑娘!”
她跪在那,連著叩頭。
再抬頭時,額頭瘀青,惹人憐惜。
浮沉坐在那,細細想心兒這番話,果然如她所料,這位婦人就是梁京來的。
她又問,“你老家是哪裏的?”
心兒再道,“泰州。”
泰州泰州泰州。
浮沉細細一想,像是在哪聽過這個地方。
猛然間,她想起戚媽媽落水死去後,達識曾與她說起的一番話:“那日夜深,我閑來無事去遊河上等家中哥哥。遊水是荒郊,一過子時,隻有靠在岸邊的最後一趟客船停在此處。那晚河上起了風,人上了船,卻不敢開,就一直等著。荒郊本再無人,我卻看到一個穿粗布衣的女子,額頭有塊紅疤,藏在荒草中。之後,船上有人把戚媽媽趕下來,說她碎銀不夠。待船開走後,戚媽媽本是打算順路回去的,被這粗衣女子套了麻袋劫走。”
浮沉想起,達識意外得見的這個婦人,身上穿的布料,便是泰州布料!
她猛地站起,踱步,心緒不安。
紅疤。
對啊,這婦人額間有塊像似燙傷的紅疤,格外醒目。
浮沉思緒波動,她想定神,卻安定不下來。
若真是達識所見婦人,那一切,都在自個手中握著了。可她卻慌了神,眼下該如何,如何應對。
那婦人。
還有這婢女。
浮沉發著虛汗,踱步半久,她終是坐下。
心思漂遊,讓之青堵住了心兒的嘴,“待會入了夜,子時一過,將她捆在後院柴房內,不能發出一絲聲音。此事太過詭異,待我有了定奪,再想如何處置她。”
之青點頭。
她從未見過浮沉這般慌張之色,之青知道,這是大事。
閣窗外,一隻耳朵貼在紙上,定神聽到了閣內所有的談話。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雪箐。
雪箐在梁京時,一直都在私宅中,很少與人打交道。彼時的她,早已慌亂入神。聽到這些事,她雖不知是什麽,但從浮沉慌張的眼神中,她察覺出了異樣。
她起身,進了偏閣。
第二日,雪箐速速寫下一張紙條,塞進籃子,借著采購食材為由,出了老宅。
到了豐鄉街麵上,她腳步迅速,鑽進一家賣香飲子的小店。
來見雪箐的,是一位小廝。
她接過紙條,裝進竹筒,“姑娘放心,我們馬快,四日就可送到梁京。”
雪箐道過謝意,“多謝小哥,此事事關梁京夫人,還望小哥上心。”
那小廝一臉堅定,“我知道,梁京尤夫人是我們主子,我們被安頓在此地,自是為維護主子而存。”
雪箐懸著的心,總算是平靜了許多,這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她暗暗告訴自個,等日後事多了,總會習慣的。
浮沉平靜幾日後,趁著夜色深,讓幾個家臣把心兒連夜送到了離豐鄉不遠的平鄉。
平鄉有處荒廢小院,是褚老安置的。
裏麵空無一人。
浮沉讓家臣送心兒去了平鄉,讓月兒跟著前去服侍。
而關在偏廳內的婦人,浮沉想到了一個招數:養。
是的。
她決定養這婦人。
好吃好喝伺候,從不多嘴一問,也不與她說話。
閑暇時,她讓婢女馱她出來曬日光。落雨時會打開鏤窗,讓她聽雨聲、看雀飛。
之青問她什麽打算時,她一笑,盯著鏤窗:“之青姐姐,我才十二歲,尚且太小,待我長大吧。這女人,一定知道什麽。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能開口說話,還是有意為之。但,我一定不能把她給旁人,她一定得在我眼皮底下,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去找到撕破梁京假麵的證據。”
之青堅定點頭,“是,有我陪著姑娘呢!”
好吃好喝伺候一個人,對浮沉來說,真是太簡單了。
這幾月,浮沉早起去莊子,她跟著莫娘子,學著打理莊子事務。還有田子和鋪子,都是莫娘子手把手教她的。她也被莫娘子這混江湖的小門道折服了。她沒想到,這位深居宅院的娘子,有好幾副麵孔,可攻可柔。
她寬宥下人,卻從不讓下人好吃懶做。
她恩威並施,從不因自個身邊的貼身婢女犯事就網開一麵。
莫娘子常說:“莊子也罷,鋪子也罷,隻要把人心安撫到位,這些人就算為你上刀山,也覺得你是在幫她。”
浮沉深表佩服。
前幾日莊子上一位邱老太因病離世後,浮沉原想著隻厚葬,就已很好了。
莫娘子聽到消息,速速趕來老宅,摁著浮沉的手就是一番言傳身教,“這位邱老太,原也是褚太祖在豐鄉時的孽緣。褚太祖早年來到豐鄉,那時她不過十五歲,剛過及笄之齡。家中落難,被賣到老宅做粗活,咱們這位太祖看上了她,就許她做了姬妾。”
姬妾。
浮沉懂姬妾,這是還不如妾室的一個名分。
妾室可進府,若是生下庶子,還會有一個妾室名分,死後庶子會將她安置在家祠最後一列。
可姬妾,說白了便是租來的妾。
若是租三年,就與人牙子簽訂三年。待滿期後,再返送回去,再被貼出發賣。
“太祖看上了她,租買了兩年。期滿再送回時,邱老太哭啼萬分,說若是被送回去,就沒了活路。太祖便把她安置在了莊子上,沒名沒分,守著莊子活到了這個歲數。”
這番話,說得浮沉心中一陣難過。
邱老太的一生,也是唏噓一片。她當姬妾時,不過十五妙齡,兩年租期一過,才十七妙齡。
如此花朵之年,卻被困在莊子一生。
莫娘子收起憐惜之情,“怎麽說,她也算是有點緣分的。依我看,你與其厚葬,不如戴孝。”
浮沉一愣。
莫娘子細細分析,“你在梁京長大,你知道當今陛下重孝道。凡是家中有老人過身,服孝三年者,可得一個孝女、賢子之名。這個名分,與五品官銜一等平。眼下,你雖整頓得豐鄉有模有樣,卻缺一個能鎮住梁京的名氣。若是有了這個,既得了孝女之名,也能拿一個好處,我覺得甚好。”
她再道,“也算是,讓這位邱老太,泉下有知。總之,五姑娘一定要記得一句話,心存善念,方得善終。”
就是這番話,讓浮沉對莫娘子高看許多。
她原本以為,這位娘子心善,也有些能穩住家中宅院的手段。可這番話中,浮沉領悟到了莫娘子的心境。
她的心中,竟有一片丘壑。
沉靜嫻雅,頗有大智慧。
浮沉嬉笑著應了下來,邱老太出殯那日,浮沉脫冠披孝,成了豐鄉久久談論“孝女之心,暖了老太冰冷泉下”的美名。
再說雪箐,信箋已過十日,送需四日,回需五日。可她一直沒等到尤秋柔的回信。
雪箐又不敢輕易行事,這幾日連著去小店,那小廝也納悶,“按理說,來回十日定是該送來了,也不知途中生了何事。”
雪箐暗自擔憂。
這信箋,彼時已在芒山手中。一連三封,芒山折騰成各種小花樣,斜靠在歪樹下玩樂。
雪箐隻知送信,她卻不知這豐鄉的水路、山路,早在達道出發去肅州時,早就讓夙葉安頓好人手,隻截褚老宅的異樣信箋。
那日小廝剛把信箋送上馬,沒出豐鄉,就被暗門的人攔截。
信箋送到芒山手中時,芒山這才醒悟,“原來公子準我在豐鄉逛遊,還有這暗中布好的差事啊。”
彼時的芒山,已深信他老大中了浮沉魅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
梁京,褚公府。
浮漪終是上了尤秋柔事先安頓好的賊船。
整日與孟遠府的孟瑺吟詩作賦北窗裏,不吃不喝,隻靠詩詞苟活。
白次府的浮沁,本授意尤秋柔為浮漪安排了一門同公府的親事,尤秋柔也很細心地安頓著說親議事。她又暗中製造浮漪與孟瑺私下會麵,日子久了,浮漪與孟瑺的事,梁京人人都知了。
浮沁懷有身孕,依著規矩有孕之身不能上娘家府門。
她也是看著孟瑺與浮漪兩廂情好,幹生悶氣。
而尤秋柔,真真是把浮漪,算到了天時地利人和的點上。
浮沁依著規矩不得登門這一事,當真是促成了浮漪下嫁遠府的美事。
浮漪已是秋後螞蚱隻等入鍋,眼下尤秋柔最擔憂的,還是那位在戲齋園胡吃海喝的孿生姐姐尤黛娥。
每每提起此事,她的頭就愈發生疼。
這日午後,劉女回了望月軒,一進來,就麵色凝重:“娘子,那位姐姐,說是等不及了,今晚就要您許諾給她的銀兩。”
尤秋柔靠在軟榻上,頭蓋一塊濕布,“老爺現下在宮中,要不,此事莫要再耽擱,處置了吧。”
劉女一慌,蹲下,小聲呢喃,“娘子可想好了,之前周姨娘還有戚娘子那事,是有梁京那位娘子幫襯著才能得手。眼下若是真處置了,我害怕,有個風吹草動,就不妙了。”
“此事不可一直拖著,”尤秋柔靠起,輕聲咳嗽,“敖兒和浮淰現下是公府中拔尖的公子和姑娘。他們都在京中學堂,將來勢必是我的驕傲。敖兒自是不用說,他是褚家唯一的嫡子。浮淰現下雖是庶女,可我總是會想到法子讓她成為嫡女的。這些都是我的光,隻有尤黛娥是我的暗,若是不除她,我無法安心。”
劉女一聽,一咬牙,“娘子定個計劃,我會好生去辦這事的。”
尤秋柔:“事多必有妖。”
她瞅一眼放在枕邊的喜被,心思繁雜。這是尤秋柔二十歲那年,與褚槐雲雨之愛後,大媽媽送來的喜被。在梁京,凡是**無名分的女子,皆可得一床喜被。
尤秋柔熬到了二十歲,才算是破了身。這對她來說,既是辛酸,也是醜事。
每每看到這床喜被,她總能想到當年伺候人時的辛酸。
她攥緊拳頭,定神:“快刀斬亂麻,備好鶴頂紅,咱們去戲齋園,送一程我這個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