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進入圈套

尤秋柔慌了神,下意識一躲。

眼前所跪之人,隻一眼,尤秋柔便認出了她。

這便是當年,給戚娘子接生時的周奴樣貌。

她憑直覺認出了,隻是這女子尚且不足二十之齡,又怎會是周奴呢。

當年,戚娘子難產死後,接生的婆子有周奴與閆奴二人。戚娘子出殯那日,尤秋柔趁著府中慌亂,夜裏便讓那位梁京中的娘子出手,派了死奴竄進府院,將這兩位虜走。

事後,梁京那位娘子告訴尤秋柔,“事已辦妥,人處置幹淨了。”

尤秋柔早就忘卻了這些陳年舊事。

可眼前這位婢女,又勾起了自個的心事,她擔憂,發微汗。

那婢女跪著,小聲道,“奴婢是瞧著那玉如意能賣個好價錢,這才起了歹心。”

她見自個暴露,又曝出了府中別的仆子。

玉屏障被盜走,玉瓶也被盜。還有褚祖父早年積攢的一套十二青玉盅盞,也被盜走了。

再有老宅中的老者,隻吃不做。鋪麵、莊子,各類銀器的虧損。這些話挨個鑽進褚槐耳中,他羞愧難當。

雖說這些物件不值錢,比起梁京的褚公府,這些不足為懼。可連發家之宅的一點家當都守不住,褚槐還是褚家老大,他此刻早已羞愧難當。

猛地又想起達道常年在豐鄉,若是此事傳到梁京,官眷人人得知他把老宅守成了這般光景,自個便成了梁京笑話。

越想,背越涼。

本想把此事怪在浮沉頭上,眼下這小丫頭片子又與二位弟媳關係甚好,處處維護。

加之茲事體大,若怪在浮沉頭上,難免落得一個苛待沒有母親依靠的嫡女之罪。

難堪難堪,實在難堪。

思來想去,褚槐隻有假借暈倒,解了他的尷尬危機。

“哐當”一暈,愛誰誰。

先抬他進屋,讓兩個兄弟速速離去,自個免得一陣尷尬再說。

可浮沉,早就看出了褚槐的打算。

他上前摁住額頭一摸,“父親這是受了刺激暈倒了。”

尤秋柔關切道,“快來幾個人,抬老爺進去。”

浮沉攔住,“父親現下最好別進正屋,那屋子冷,現下雖是四月,可就連竹榻的被褥都是濕氣甚重。依女兒看,這外頭落雨,廊下卻是個清靜之地,先讓父親在廊下軟榻上待著。”

她又怕二位叔叔一走,無人作見證,“二叔三叔常年做藥材生意,對這些頭疼腦熱也略懂些。不如二位叔叔留在此處看著父親,觀察情形,過幾日用藥也能對症。”

褚茗褚蟄連連點頭,坐在矮凳上,眼睛直勾勾盯著褚槐,一刻不離。

彼時的褚槐,真是懊悔。

算來算去,竟被自個女兒擺了一道。這眾目睽睽,想關門打狗都不行。

浮沉飲一口茶,淡淡笑著,她坐在一旁,盯著褚槐。

坐等蛇出洞。

也罷,褚槐還是翻了身,假意睜眼,“都是逆仆!都是逆仆!”

尤秋柔一瞧醒了,端著茶上前。

褚槐喝一口,靠在尤秋柔身上,“這些人,是想把父親的一番基業毀於一旦啊。”

褚茗擔憂著褚槐身子,“大哥莫要再氣身子,雖說老宅一事我們也知道。但我們到底不是老大,且我們說了話,老宅也無人聽,此事就一直擱置的。這也是想不到,竟容忍著這些仆子們偷盜猖獗,真是氣人。”

褚槐坐起,“眼下,既是已生了這許多事,確實需要好好整頓一番。”

浮漪按捺不住想插一嘴,浮瀅扯她,被她掙脫掉。

浮漪走到褚槐跟前,撫著他的背,“父親,女兒瞧著這事五妹妹也脫不了幹係,應該讓她好好受到責罰,把豐鄉整頓好才是。”

浮沉應話,“二姐姐所言不錯,確實是浮沉的錯。隻是浮沉尚且十二,不如二姐姐有擔當有體麵。二姐姐素來做事仔細,既是要整頓,二姐姐可來豐鄉與浮沉一起,這樣,父親自然也是放心的。”

浮漪沒猜到,浮沉真敢說這番話,“父親,女兒不懂這些……”

浮沉打住浮漪的話,“二姐姐不懂,難道浮沉就懂?二姐姐正月已是過及笄的年紀了,大浮沉好幾歲呢。難不成二姐姐覺得浮沉懂,浮沉比你還聰慧不成?”

浮沉此話,是在逼浮漪。

她要是硬頭想再埋汰她,就得承認自己聰慧。

但若是承認了,保不齊褚槐想把她留在豐鄉,這樣她就慘了。

浮漪一低頭,“五妹妹說笑了,浮漪隻是庶女,不如五妹妹有掌家風範。”

浮沉心頭偷樂。

終是逼迫著這位自傲的庶女姐姐,當著她麵認了她是庶女,不如她是嫡女這一事。

尤秋柔可不想讓浮漪留在豐鄉,她還合計著讓這個庶女與孟遠府生一段情分事,讓她遠嫁次府。

這樣浮淰便少了一個與她競爭之人。

雖說庶女嫁不了高門,可尤秋柔很熱衷讓庶女嫁低門、差門。

她一時熱衷,一輩子都熱衷。

尤秋柔拍著褚槐的背,“既是浮沉在此,不如就把豐鄉交給浮沉來掌管。浮沉又是咱們褚家嫡女,讓她早早掌管豐鄉,也算是曆練。”

褚槐覺得此招甚好。

首先,浮沉現下已在此處了,雖是數月之久,但也算混熟絡了。

豐鄉的兩位弟媳也喜愛她,與哥哥姐姐們也關係甚好。該利用的就得合理利用,浮沉已在,再派人來此,怕是摸不清套路。

再者,豐鄉他本意並不想管。達道提點,這位高門貴子能親自登門,就表明事已入心。

若自個明知其亂又不治其亂,那就是與國府公子作對,不可不可。

瞅著這窮鄉之地,他是打心眼裏嫌棄。加之老宅如今這般光景,推浮沉到前,也算是挽回些麵子。

褚槐心想,浮沉就算把老宅翻個轉,也撐死就能維護住不偷不搶,再沒別的本事。

浮沉又是嫡女,未到及笄掌管老宅一眾事務,也合理。

他一挑眉,看浮沉。

浮沉趕忙上前,“父親請說。”

褚槐清清嗓子,“浮沉,父親把豐鄉老宅交予你打點,你可能擔此重任?”

浮沉一想,搖頭,“女兒不能。”

褚槐一愣。

浮沉又道,“女兒十二歲,僅靠一人之力是不行的。不過,若是有二位叔叔幫襯著,女兒覺得,可以。”

浮沉方才見褚笙還有二位嬸嬸為她所言時,就已經想好了。

若是她能掌管,就得掛靠二位叔叔。她沒有被溫暖過,尚且不懂感恩。

但她想借二位叔叔之名,待日後老宅有了風光之時,也想攜手這些在豐鄉留守之人,一同風光。

這是浮沉的善。

你待她好,她必還你萬分好。

褚茗褚蟄趕忙上前應了下來,“大哥放心,我們一定幫襯。”

褚槐滿意嬉笑,“既是如此,那豐鄉我就交給浮沉你了。你可得好好擔著差事,拿出管家女主樣,給父親好好辦事。”

“是!”

浮沉自如一笑。

寶祀修繕完畢後,一行人坐船再回褚老宅。

來此地已有五日,尤秋柔也沒顧上與浮沉說話。她從梁京來時,給浮沉備了許多布料、針線和各類首飾匣子。

終是在這臨走那晚,見到了浮沉。

那日下船至豐鄉後,眾人戴長帷帽,並未看清浮沉是何模樣。

尤秋柔心中竊喜,浮沉走時有點瘋症,又毀了半個臉,以為這姑娘在豐鄉遭譏諷,難堪至極,過得淒慘無比呢。

可她又看她走路姿態優雅,並非像是魔怔。

行至老宅門外,浮沉取下長白帷,姿態優雅站立在她一旁時,尤秋肉委實一驚。

那半個臉,竟痊愈了!

臉上還畫一顆小心作點綴。

再瞧她與褚槐一番言辭,唇齒犀利,全無一絲梁京走時之態。

她知道,與浮沉說話的褚槐定也懷疑,但畢竟他們是梁京貴人,來此窮地卻也不敢聲張。

這幾日空隙,她也聽到浮漪與浮湘無人時小聲議論浮沉。

她細細觀察幾日,一直在等與浮沉私下會麵的閑機。

這日用過晚膳,尤秋柔喊浮沉到了一院。

她把從梁京帶來的這些物件都擺在浮沉跟前,“這些都是從梁京運來的,布料好,首飾匣子也是梁京時興物。豐鄉雖安靜,但飾物還是不如梁京的好,這些你都留著。”

浮沉一笑,“尤娘子,女兒尚且用不到這些,您明日走時再帶走便是。”

劉女在一旁聽不下去,“怎得五姑娘來了豐鄉,架子都擺起來了。這些都是我們娘子精挑細選,涉水帶來此地的貴物。五姑娘說得真是輕巧,既是帶來的,為何又得運走。”

浮沉一聽,她反而坐下,端起茶盞,手一鬆。

茶盞落地。

之青上前彎腰,被浮沉摁住。

浮沉指著滾落的茶盞,再指劉女,“劉媽媽說這話嚇著我了,這茶盞該著劉媽媽來撿。”

劉女一臉不悅。

尤秋柔示意。

劉女怒氣蹲下,撿起,用力放在案幾前,“五姑娘可好生喝,免得噎著!”

浮沉斜眼一瞧,“之青姐姐,茶盞沾了髒汙,拿出去丟了吧。”

之青上前,剛走出門,就把盞子丟在門外。

摔了個稀碎。

劉女:“你!”

“劉媽媽,”浮沉打斷她的話,“昨晚父親已授予我掌管主子之印,也就是說,我現在是一宅之主,與尤娘子是一個位子上的。劉媽媽是尤娘子身邊人,做事且得顧著正娘子風範,萬不可被善妒之心,衝了腦,丟了正娘子的麵。”

尤秋柔一聽浮沉這番話,幡然醒悟。

這早就不是那個任她捧殺的嫡女了,當初她瘋癲,也不過是為了離開梁京,來此地尋一條出路。

她笑著與浮沉挨著坐下,“浮沉,劉女是被我寵壞了,你莫要生氣。你走這數月,我也時常夢到你,夢到你追著浮淰玩,夢到與你做酥肉時的日子。豐鄉是鄉下,夜裏風大,記得時常在暖爐上烤著橘皮。我知道,一起風,你嘴角就愛起皮,橘皮常泡水喝,有好處。”

浮沉最煩尤秋柔這樣。

任你如何攻擊,她都麵不改色,待你千好萬好。

浮沉也一笑,摁著她的手,“母親放心,我會記著這些的。對了,立浮軒燒毀後,可再留下什麽?”

尤秋柔一想,“就那個方榻床,針葉木,沒有燒毀。還有你軒內放著的一個屏風,也完好無損。”

方榻床。

浮沉一想,這床榻有個小機關,裏麵塞滿了她年幼時藏著的物件,還有自個寫的小事。

浮沉:“母親,我是不打算再回梁京了。女兒來到豐鄉日子雖不短,卻愛上了這片安靜之地。這些床還是屏風,母親也不必為女兒留著,送給幾位姐姐,放在蔚聽閣也好些。”

尤秋柔一聽,“我得給你留著,你是嫡女,可不能一直待在這。”

浮沉傻樂,沒應。

尤秋柔的心,更加捉摸不定了。

浮沉走後,她一直思來想去這幾日的事。劉女在一旁抱怨,“我瞧著五姑娘已完全不是梁京時的那個姑娘了,倒像是換了一個人。”

尤秋柔:“我瞧著也是,她整個人,都與之前不同了。她走那日,半瘋癲、半個臉也毀了。可你瞧她如今,臉幹幹淨淨,也不再與我親近。做事看似毫無邏輯,可細細一想,全部都在她掌控內。”

她一搖頭,舒緩著身子,“罷了罷了,不去想這些。她還能折騰出花不成,這破豐鄉,由著她折騰吧。這老宅早已爛到了根上,老爺更是不想管,奈何還不是為了麵子。浮沉還真是天真,以為自個是主子了,還敢來訓斥你。反正我們明日也就走了,梁京又是我的天下,她能奈何。”

是啊。

浮沉是變了,但這些,尤秋柔都不想去操心費事。在她眼裏,浮沉隻不過是一個扶不起的嫡女。眼下她氣焰囂張,可還是扶不起來。

這一行人走的前夜,浮沉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巷道那婦人有太多蹊蹺。

她已送飯多日了,那婦人所穿的衣裳,還是用飯時拿筷的規矩,都是梁京女子的規矩。

可這裏是豐鄉,這婦人又怎能熟練地會這些規矩呢。

她雖從不講話,但浮沉注意到她每次看自個的眼神都很溫柔很膽怯。

難不成,真是梁京的仆人?

再說在一院的尤秋柔,那日她在後園見到偷盜玉如意的小婢女,一想就甚是懷疑。

那女子相貌,宛如年輕時的周奴模樣。

劉女解釋,“或許也隻是巧合,周奴是梁京貴仆,又是梁京那位娘子的人。當時善後是那位娘子所做。她明確說過事已處理妥當,又怎會在豐鄉。奴婢瞧著,那女子,也不怎麽像周奴。”

“不不不,”尤秋柔搖頭,“是真的像,那小模樣,眉眼一瞧就是周奴。這事太過詭異了,當時她是貴仆,戚娘子一事她全都知曉。若是人沒死,還生了那婢女,就真的出事了。”

“要不,把那小婢女叫來一問?”

尤秋柔一想,再搖頭,“不行,不能打草驚蛇,此事若是我們認錯了人,想多了,豈非自個沒事找事。”

尤秋柔陷入深深的擔憂。

她怕梁京那位信佛的娘子沒有痛下殺手,她更怕那個周奴尚且活在人間。這就像能一把處死她的刺,直插進心窩。

次日一早,褚公府的船停靠在鄉河碼頭。

褚槐與眾人辭行後,挨個都上了船。

今日不曾落雨,難得有日光。岸邊柳葉飄飛,漣漪圈圈下,幾隻野鴨嬉水玩鬧。

河上飄著清明河燈,有小兒唱著童謠嬉水:“今兒吃野鴨,明兒吃朱雀,幸運的鴿兒騰飛上天,再也兩月,就是夏。”

浮沉招手,送別了褚公府。

昨夜裏她在浮漪跟前提過幾嘴方榻床,說如此好看如何舒服。

她知道浮漪保準不會要,她天生傲氣吹天。

一旁的浮瀅被浮沉吵得沒了脾氣,放下手中的棋子,“五妹妹莫要再吵,這床我回去,就搬到我隔間便是。”

浮沉這才歇息下來。

褚公府這幾位姑娘,浮沉還是覺得把床放在浮瀅跟前最為妥當些。她雖話不多,卻也是個心思深沉之人,遇事沉著不慌。

褚公府船上,浮漪第一個開口:“終是離那開窮地了,咱們也不敢在此地多說幾句話,現下到了船上,你們說說,浮沉那臉,還有她走時半瘋癲,與她如今一比,當初到底是真是假啊。”

浮瀅到哪裏,都帶著她的小棋盤,“此浮沉非彼浮沉。”

那日下船,浮瀅一看浮沉模樣,便知道數月前她在梁京那般樣子所謂何事了。

浮瀅:“這次來豐鄉,我重新識了一個字,懵。”

她落下棋子,“癡癡傻傻,瘋瘋癲癲,是為一種手段。”

浮湘點頭,“三姐所言在理,她在梁京時,許是也為了謀一條活路。”

浮漪聽不懂,但她此行被懟兩次,倒也清楚“此浮沉非彼浮沉”這句話了。

尤秋柔在船窗前,盯著窗外,心思飄然在河麵上。

她盯著落在遠處的白鵝,發呆。

劉女掀起竹簾進來,附身在她耳旁,“娘子,一切都已打點妥當。”

尤秋柔:“人可靠譜?”

劉女:“娘子放心,我安排在老宅的雪箐姑娘是咱們在梁京郊外私下購置的那套宅院內的人。都是沒去過褚公府,也不認得老爺,底子幹淨。而且,我還打聽到,五姑娘來此地多日,從不打點下人,也不知姓甚名誰,沒有冊子。我給那位靈媽媽使了銀子,她把雪箐登在了女仆名冊上。”

尤秋柔起身,挪步到了妝台前,“這樣最好,底子幹淨,以後咱們吩咐事也好做些。豐鄉我本不想插腳,但那個小婢女,務必讓這個叫雪箐的,給我好好查。”

“是。”

尤秋柔還是有些擔憂,“此番回去,戲齋園還有我那姐姐,真是亂事巨多,沒一處能讓我踏實!”

她擔憂什麽,自個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