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豐鄉百態

漆黑狹窄的巷道內,隻一盞琉璃燈照著。

浮沉縮腳,一下,兩下,三下。

此處還是個積水潭,四處皆是坑窪。

浮沉一伸腳,邁過坑窪,踩在中間高凸的青石板上,站穩。

夜色凝重,這裏狹小漆黑。

她瞅著小屋內女子的哼唧聲,還是不敢上前。

悄悄縮著身子,探頭。

膽怯一瞧,還是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她屏住呼吸,提起攥在手中的琉璃燈,湊到眼前。

微弱之光,隻能隱約看清那婦人像是蜷縮在牆角,抱住手腕,低聲輕哼。

浮沉看她時,她也正抬頭看浮沉。

浮沉一哆嗦,謹慎道,“你可是,受了傷?”

婦人不語。

浮沉又小聲發問,“我瞧你像是胳膊受了傷?”

婦人還不語。

她索性把琉璃燈再挨近,細細一瞧,她的胳膊果真受了傷,像是被刺傷。胳膊肘上有利劍刺過的傷口。

她挽袖,胳膊露出。

胳膊四周像是抓爛所致。

此刻她已然是怕了,但她還是謹慎,故作淡定道,“若是你這胳膊生了病,明日我便叫郎中來給你瞧瞧可好?”

那婦人一聽,慌張站起。

她終是有了反應,開始搖頭。

“你是不讓郎中來?”

她張口欲說話,又閉嘴。

在近身處找來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

浮沉的頭伸不進,她艱難墊腳,睜大眼睛去瞧。

歪頭,看了許久,認出了那個字:飯。

浮沉:“你是說,你要吃飯?”

婦人點頭。

浮沉反應過來,是啊,她被封在此處,這幾日也無人送飯給她。

浮沉對著她猛點頭,“我明日就送飯給你,你且放心,我會偷著送來,不會讓人發現的。”

婦人“撲通”跪下。

一直給浮沉連著叩頭。

浮沉腳一滑,鑽進坑窪中,也濕了鞋襪。

她挑著琉璃燈,再鑽出,又把縫隙堵好,速速回了屋子。

鑽進被褥中,浮沉一直在想方才那婦人。看她破爛穿著,並非粗衣,而是她小時候梁京盛行的麻條衣。看她反應,應該是個不會講話的。

那為何,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會被致啞,關在此處呢。

她也不知,這其中有什麽陰謀。

四月十四,細雨蒙蒙。

褚公府一行從水路出發,到了鄉河碼頭靠停。

褚槐與尤秋柔披著長鬥篷從船內出來,身後是四位姑娘,旁邊跟著褚敖。

還有仆子和家臣,都在這條船上了。

褚槐這次來豐鄉,是祭祀修繕,所行都是素衣為主。加之是清明節氣之後,一切從簡。姑娘穿衣也都是單褂子,長帷帽遮風。

碼頭風大,浮沉戴著帷帽,吹著發梢四下擺動。

褚蟄和褚茗二位叔叔在碼頭看到船靠岸後,趕緊上前問候。莫娘子詢問一路可是奔波了,累著了。

娘子嬉笑著與尤秋柔一並握手,噓寒問暖一番。

尤秋柔誇豐鄉的水養人,風也溫暖。總之一句話,就是豐鄉的螞蚱,都比梁京城內的別致。這是尤秋柔捧殺的慣用手段,浮沉心領受惠。

浮沉直直站立,順勢跟著姑娘們出了碼頭。

尤秋柔看到浮沉,想上前問候一番,但因顧著規矩,也就與娘子一並走著。

浮湘顛顛過來,一臉欣喜,“五妹妹,數月不見,竟看著比我都個高了。”

浮湘扯著浮沉要比個,浮沉任由她隨意拉扯,也不說話也不言語,盯著浮湘。

浮湘覺得尷尬,鬆手,撓頭一笑。

浮沉沒說話,再抬腳往前走。

浮漪取下長帷帽,“我呸!你瞧她那個輕狂樣,以為自個是到了什麽富貴地方,這般嬌氣。浮湘你也是,與她這賤女套什麽近乎。”

浮沉走在前麵,浮漪的每句話,她都聽著。

數月前,她與浮沁花轎擦肩而過。一個是喜慶姐妹一家團圓的喜樂,一個是怕毀了名聲,不敢再放出的她。

那一別,注定是剪斷了這所謂的姐妹之情。

浮沉知道,她身後的這幾位,從未真心待過她。甚至在她走後,她們還會歡喜地分她用過的東西,甚至恬不知恥地來一句,“這麽好的東西都給了她,真是暴殄天物。”

這些,浮沉都能猜到。

有時細細一想,浮沉倒很慶幸早點看清了這群姑娘的虛偽,這樣,自個就不用枉費歲月,在這些毫不相幹的人身上了。

褚府老宅門外收拾得幹幹淨淨。

褚蟄領褚槐從正門高檻處進去,“大哥從未來過豐鄉,今年的奉仙日,我也以為大哥會去勤偣,也一直沒備著些用的。數日前,五姑娘說你要過來,我們也是忙手忙腳地趕緊備。大哥也知道,這窮鄉之地,到底是不如梁京。”

褚槐忙接過話茬,“二弟莫要再說這些見外話,我也是在京中事務繁忙,這幾年忘了豐鄉,實在也是難堪得很。來之前,太太祖托夢,說我這個不肖子孫,恐是忘了豐鄉。你瞧,我這不就在夢中挨了罵,趕忙攜一家老小來,問候個不是。”

褚茗跟在身後奉承,“大哥既是來了,就在豐鄉多住些日子,我在府上也備好了隔間,若是這裏不夠住,地方還大著呢。”

娘子握著尤秋柔的手,一臉慈善,“是啊,我與尤嫂嫂也是從未見過,今日一見,甚是親切。”

仆子帶著他們下了廊下,到了正廳。

剛進院子,莫娘子一愣,“咦,我記得這裏一直懸掛著一塊玉如意,怎的,現下沒了?”

在場眾人愣住。

浮沉笑盈盈地上前,行了禮,“父親一路辛苦了,這玉如意,像是我未來之前,有盜寇偷了去吧。”

也是這時,褚槐才注意到了浮沉。

他上下瞄一眼浮沉,本想板著臉訓,但見有人,又慈眉善目道,“浮沉啊,來了也有數月了,可曾習慣這裏呢?”

浮沉認真點頭,“習慣,習慣得很,父親您瞧我都胖了不少呢。”

在場眾人被浮沉扮醜樣惹笑了。

這一行人行至正廳坐下飲茶,浮沉抽身,去了後廚。

她囑咐之青,“這幾日我們準備的,可都備好了?”

之青點頭。

浮沉攥緊手,一切都已打點妥當。這裏是豐鄉非梁京,她轉眼看著通往一院的長廊,一笑。

好戲,就要開演了。

四月十五,細雨再次落至。

鄉河波光粼粼,遠處一兩隻客船漂在河麵,濃霧四起,柳絮四飛。

儼然一副好春光。

褚老宅的後園中,長楠木印花桌兩張、矮凳、竹簾。

還有各式豐鄉糕點、冷飲子、春卷。再有公子和姑娘的竹榻撫琴、笛聲繚繞。

正廳上方供奉著褚家三宅的先故人,請了道士。佛龕上供奉幾盞香油,點著香火,香灰四起。

褚槐三兄弟跪在蒲團上,叩拜、起身,再叩拜。

褚幗、褚焱與褚笙三子跪在身後,行後子孫重禮。

褚敖六 歲,沒過十五冠禮,不能進祠堂。他縮著小身子,與妹妹浮淰在廊下玩。

依著規矩,女子是不能進祠堂叩拜的,尤秋柔與莫娘子和娘子跪在祠堂外。

浮沉和幾位姑娘坐在竹簾下,飲茶。

浮蘭是生在豐鄉的鄉級姑娘,不算三府也算不上遠府。她隻能遠瞧羨慕,不敢與公府姑娘說話談笑。

浮沉瞧見浮蘭,心生憐惜。

生在大宅院,隻有浮沉懂浮蘭的自由與善良。她很慶幸,浮蘭能遠離梁京那塊汙濁之地。

浮漪傲著勁,抬眼,輕蔑掃了一眼祠堂。隻見四周破敗不堪,祠堂房簷下的朱雀像也褪色不少。

浮漪冷嘲浮沉,“五妹妹,這裏如此破舊,你也來這裏多日了,怎得不讓人修繕打點呢。父親可是梁京的高官,竟要來這鄉下祭拜這些不知是哪路先人。”

這話,要放在以前,浮沉定會懟回去。

八歲時,褚公府後廚請來過一位苗疆做菜的師父,做得一手好菜,其中最拿手的便是一道油塔子蒸肉。

可不知是誰,竟趁著入夜偷吃了第二日上正桌的油塔子。

第二日褚槐查問時,仆子說隱約看到是個小姑娘。浮漪先指出,是浮沉偷的。幾位姑娘為了護住浮漪,全都出來指認了浮沉。

孤獨的小浮沉,為了力證自個沒偷吃。

她在方元廳,當著尤氏和褚槐的麵,伸手掏嘴,掏得自個胃裏翻滾。

她含著淚,胃酸了半年。那半年她胃一直難受,吃飯很少。

她以為自個證了清白,可換來的卻是褚槐一句,“人家仆子說了,是小姑娘,咱們府上,還有誰是小姑娘。”

原來,這些大人,在是非黑白明了時,也能變說辭、誣陷你。

那時候,浮沉就認清了一件事:

有時候力證是一件無比愚蠢的事。除了讓自個受傷外,讓自己內心難受外,根本得不到半分好處。

浮沉看著眼前來酸自個的浮漪,淡淡一笑,“二姐說得好極了,我才來這裏,一沒有銀兩二沒有權利。老宅的一塊瓦片我都不敢去動的。既是二姐覺得破爛,有損咱們褚家顏麵。不如二姐姐就多住些日子,與我一起,修繕老宅如何?二姐姐比浮沉大些,也懂事些。浮沉不懂的,二姐姐可以幫襯著呀。”

浮漪傻眼了,她哪裏想留下。她隻想想個由頭來挖苦浮沉罷了。

浮漪心知肚明,浮沉是嫡她是庶。當初送她來老宅,父親也並非真的讓她一直待在此處。

若是浮沉執意要留下她,去父親處說幾句,父親自然會留她在這窮鄉之地的。

她立馬尷尬一笑,不再言語。

浮湘看著浮沉,覺得認識,又像是不認識。

在褚公府,浮沉多少也與她好過一段時日,可這次來到豐鄉,她前前後後問過幾次,這位五妹妹也隻是笑著,禮貌恭敬地待她好。

看著可愛單純,可再也沒了以前隨意玩鬧的感覺。

祠堂門開後,褚槐眾人來到長楠木印花桌旁,落座,開始吃宴。

這是前去寶祀修繕墓碑的最後一項。宴席畢後,眾人乘船走水路,半個時辰後就可到寶祀。

所以這宴席,也叫“祭祀前齋”。

滿桌皆是素菜,為著靜心靈、虔誠足。

褚槐先動筷,他伸手欲夾菜時,注意到這筷子並非宴席上慣用的象牙筷,而是一般銀筷。

他再瞅一眼宴席的菜式,太過單一。

盛菜的碟,也不是慣用玉碟,而是鐵碟。雖

規定不能食葷,可曆來也有“素菜可做百味”之美。可再瞧這宴席,青菜、水掌菜、苦菜,酥糕和別的糕點也太過單一,寒酸至極。

坐在女眷桌的尤秋柔也看出了端倪,“浮沉,這菜是?”

浮沉裝傻,“女兒不知。”

她鼓著雙眼,懵懂天真。

之後,褚槐夾一口,咽下,一臉酸楚,“今日後廚的廚子,莫不是不懂什麽叫祭祀前齋吧。”

褚茗也嚐了一口,賠笑。

褚槐忍著,笑著艱難吃下。

之後,仆子們的三院屋,一陣**。

月兒急匆匆上前行了禮,“老爺,三院……三院有一個老仆子瘋了!”

眾人驚愕。

浮沉心中淡然,月兒所說的老仆子,是浮沉早就讓之青帶著幾個家臣,從遠鄉下接來的高老仆子。

這位高仆子,伺候過褚太祖,因常年誤食一種酸甜口的烏青草,人變得癡傻、呆滯。之後被送到鄉下,浮沉得知後,連夜把這位高仆子請來,演了一出今日的戲。

隻見高仆子從三院竄出,順廊下跑到後園,再上了青瓦牆,傻笑。

褚槐一臉錯愕,這等粗鄙之輩,怎敢跑來主子後院發瘋的。浮沉坐著,故作一臉可憐樣,坐看好戲。

那高仆子站立,大喝:“給老子倒酒,今日不醉不歸!”

之後,後院廊門外又圍了一群老者圍觀,有人議論,有人埋怨。褚槐不過尤秋柔阻攔,幾步上前,一瞧。廊門外,全是一群老者,穿粗衣。一見褚槐,這些人下跪。

浮沉借機上前,摁住褚槐,“父親莫氣,這些老仆人都是咱們老宅院內的,不可得罪呢。”

褚槐憤怒,“不可得罪?”

浮沉:“是,他們是早年跟著祖父在豐鄉起家的人,這些都是祖父的忠仆子。眼下,他們在老宅養老,了此殘生。”

褚槐一聽更怒了,“怎得這些人把自個當主子,在老宅開啟養老日?”

褚槐內心:老子拿梁京俸祿都沒過上這種日子,你們倒好,吸老子的血,在這當著老子的老子!

浮沉低頭,她知道自個的話,已讓褚槐意識到這座老宅的風氣了。

之青從三院,扯著幾個女仆子上前,跪下,“老爺,今日咱們宴席上所用的這些碟子筷子,還有這些素菜,都是後廚這幫人偷了好的去,隻留了此等菜。方才奴婢就瞧著不對,偷偷跟了三院。才看到她們把這些碟啊筷啊的,全都塞進包裹中準備帶出老宅呢。奴婢還聽一個下人說,趁著老爺來,能偷走的……就趕緊偷走……”

月兒再上前,給褚槐一重擊:“老爺,咱們這青瓦牆壁上也出了許多盜洞,都是這些仆子們藏贓物的。”

褚槐沒站穩,浮沉扶住。

“荒唐!”褚槐不顧有旁人在,急得跺腳,“我就說來到老宅就覺得哪裏不對,敢情是這幫下人們作妖。莫娘子也說了,老宅中的許多飾物和擺件都不見了,今日可是奉仙日的宴席,你們這等粗鄙之人,竟敢盜走褚祖父多年打拚的宅院,你們幾個膽子,敢這般作亂!”

褚槐一個眼神,從梁京跟來的幾位魁梧家臣速速圍住這群仆子,摁住他們跪下。

靈媽媽和苗媽媽機靈,她們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以為就是小打小鬧過家家。

一瞧事態不對,轉眼就把浮沉也扯了進來,“老爺息怒啊,實在是咱們這位來管家的五姑娘不知阻攔,也不知處置這些下人,這才讓她們膽子越發賊起來,惹了今日禍事。”

浮沉一聽,端正跪在褚槐跟前,小臉一衰,可憐猶人,“父親,女兒是被父親從梁京罰來此地的。女兒尚且十二歲,不知人事。且看著宅院缺了什麽,卻也不敢胡亂揣測啊。這些都是跟過祖父的老人,女兒何德何能,敢去操心這些。”

褚槐沒忍住,甩手要打浮沉時,被身後的褚笙一把摁住甩下的掌心。

褚笙此舉,是娘子所授。

褚笙擋住後,行了禮,退下。

娘子上前,“大哥莫要打錯了人,雖說浮沉確是算個小主子,可她到底還是個姑娘,未曾及笄。也是犯了事才到豐鄉的。”

尤秋柔上前,替褚槐接過娘子的話茬,“老爺,這事也不能怪浮沉,她哪裏知道這些。這都是祖父留在豐鄉的老人,浮沉哪裏敢動這些。”

莫娘子說話直,“大哥這一巴掌要是下去,可就真打壞了父女情分。浮沉來到豐鄉,做事謹慎認真,這孩子心眼直我也喜歡她。她在梁京,母親不在,沒人疼。可是到了豐鄉,我是個護著她的。浮沉知道大哥要來,早早就開始籌備宴席一事,院內前前後後打點著,也把我們褚上宅和下宅也捎進一起打點,她才十二歲,就這般心細。大哥可得慶幸著,您這個嫡女,很不同一般的姑娘家。”

浮沉聽著聽著,竟落了淚。

是啊,此情此景,她何曾想過。她有生之年,還有人會不顧阻攔不顧規矩地維護她。

月兒扯著跪在後麵的一個婢女,上前,“老爺,就是她,偷了正廳前院的玉如意。”

尤秋柔看著她抬頭。

這樣貌,這模樣,尤秋柔更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