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豐鄉眾生相

浮沉這幾日,在豐鄉一直白日出去,入夜寒霜歸來。

她戴著長帷帽四處逛。

沒四五日,就把豐鄉逛了遍。

豐鄉雖是偏遠、人稀。但浮沉卻在這塊貧瘠之地發現了小樂趣,那便是這裏的美食和米酒。

梁京的米酒度數太高且不香甜,而豐鄉米酒卻是甘甜可口,米酒中有桂花香。打開壺蓋,就能聞到淡香。

再有,這春日裏很少見到的油炸冰溜子,浮沉竟也見到了。

街麵小鋪內還有荔枝香飲子、冰雪甘草湯、冰雪冷元子,還有炸凍魚頭。

這哪裏是藥材之地啊,這明明就是個稀罕的美食之地。

浮沉玩了三五日,累了就坐在念溪閣院內的秋千上玩,她時不時會抬眼去瞧那個布滿青苔的暗巷道。

隻是,那日小屋中的女子因恐嚇到她,此時這條暗道已被雜物堵住了。

權貴說:“這瘋子擾了二院清靜,這巷道也沒別的用處,索性就堵了,讓姑娘住得舒心點。”

浮沉納悶。

這女人身上,絕對有什麽別的緣由是不能被她知曉的。

不過,她想不通既是不能讓她知曉,那索性在她來時把人處置了便是。

再者,現下她發現了此人,這些仆子若是有意隱瞞什麽,大可以把人連夜偷走。

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浮沉晃著秋千,雙目凝視青苔,發神。

三院圓門內,丫鬟月兒端著剛做好的荔枝香飲子上前,遞給浮沉。

浮沉老遠就聞到味道了,她端起,一口喝下。

好喝。

梁京的香飲子是熱的,沒有荔枝味道。

而這裏的是冷飲子,上麵還飄著桂花。

月兒收起盞杯,蹲下給浮沉捶腿,“五姑娘若是喜歡喝這些,可去豐齋樓旁邊的小巷子尋。巷子口掛了飲子招牌的小攤,那裏才是地道的味道。咱們這後廚,師傅做菜謹慎,所以這飲子,也失了一點煙火氣。”

這月兒,樣貌不錯,人也機靈。

浮沉從她話中,聽到了她是讀過書的,“你可識字?”

月兒答:“識過,娘說不管男娃女娃,識字有出息。”

“你今年幾歲?”

“十歲。”

浮沉再問,“也是豐鄉人?”

月兒搖頭,“是白鄉人,逃難至此,靈媽媽做主買我到宅中的。”

她指著巷道,試探問月兒,“這裏關著的婦人,你可認得?”

月兒回頭瞧一眼,繼續捶腿,“不認識,我才來半年之久。”

浮沉連連點頭,對這個小丫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遠在豐鄉,現下對老宅一概事務全然不知,若是能收個忠心小丫鬟帶在身邊,幾番**,往後再讓她與之青雙劍合璧,自然是甚好。

俗話說,主仆主仆。

有仆,才有主子的活路。

這豐鄉,還有浮沉二叔褚蟄和三叔褚茗的宅院,都在此地。

當年褚槐在此地做藥材生意,考取功名升到勤偣後,這兩位叔父眼紅心熱,一溜煙全都跑到此地,張羅著藥材生意,以為能二次發家。

可誰知,趕上了天災。

藥材稀少,養種難活。

這兩位叔父賠了財,也賣了在梁京的宅子。家中子嗣不爭氣,這麽多年也無個科考之流,最後認了命,淪落在豐鄉。

眼下雖落敗不如褚公府,卻也是這豐鄉一脈的富人。

浮沉今日任務,就是去拜會這兩位。

靈媽媽打點了馬車,裝了浮沉從梁京帶來的綢緞和錦被還有一些梁京特產。

之青特意翻了一遍馬車,察覺到了異樣。

她上前,縮在要上馬車的浮沉身後,貼耳,“姑娘,咱們從梁京帶來的琉璃盞燈,還有一對紅雕耳墜,都不見了。”

浮沉低頭,鑽進馬車。

她早就知道,這老宅,多年未曾有人整頓打點,一直沒有主家在此鎮宅,早就是一攤爛泥了。那日飯前認主一事,她就瞧出老者居多,都是一群依仗著自個跟隨褚祖父拚過功名的虛假之名,躲進這避風港,啃褚公府老宅的人。

前有老者不走,後有家賊難防。

浮沉早就明了,自個這一仗,要打幾個年頭了。

如果她還沒有棄掉梁京,想在此地幹一番事業榮光回京,那必須,在豐鄉站穩腳跟才是。

她也算到了,若真有榮光歸回那一日,必定得是讓豐鄉成為褚槐手中必不可少的寶地才行。

而讓這爛到根上的老宅成為寶地,就是她翻身的籌碼。

二叔褚茗住豐鄉下嶺地的褚上宅。

三叔褚蟄住豐鄉上嶺地的褚下宅。

浮沉依著規矩,先上後下,挨個拜會。

褚茗攜夫人莫氏,還有長子褚幗與次子褚焱在上廳接待了浮沉。

浮沉是褚公府嫡女,又是梁京來的,整個褚上宅以已貴客標準待客浮沉。那位正娘子莫氏更是一直握著浮沉的手,噓寒問暖,有無怠慢。

還誇浮沉的手白淨,梁京的風水到底是養人。

浮沉最煩這些瑣事和規矩,以前在公府時,她都借著由頭免了許多嫡女待客規矩。可如今,身邊再無一人,她自然得一一應付。

敬茶。

行禮。

詢問長輩。

這一套套下來,浮沉膝蓋也跪麻了,該說的麵子話全都說了。

那位莫氏,是褚茗正娘子,生二子。娘家是三等遠府,本是不能配褚家二叔的。但這位莫娘子勝在是個懂生意的,又才情好,性子直爽,待客為人都甚好。

褚茗性子與褚槐一般無二,莫娘子嫁過來後,把褚茗的通房和侍妾,一個個全都處置了。

且那些侍妾還都心服口服。

這手段,浮沉聽了都抖三抖。

那莫娘子,講話也爽快,“五姑娘不愧是梁京出來的,到底是與這鄉下的野女子不一樣。我膝下無女,見著你啊,就覺得甚是親切。往後你就常來這裏,我可會做很多好吃的。”

浮沉聽得兩眼發光,“二嬸嬸可會炸冰溜子?”

莫娘子樂著牙床子笑,“冰溜子遇油就爆,炸此物,勝在用生粉把它裹嚴實咯,這樣放入油鍋,冰溜子酸甜可口。”

浮沉喜歡這個性子直爽的莫娘子,與她說了好會子話。出了正廳,莫娘子還拉著她的兩個兒子與浮沉認識。

褚幗二十歲,娘子是豐鄉人。比浮沉大八歲,浮沉親切地喚他“幗哥哥”。

褚焱比浮沉大六歲,姻事定在了正月,浮沉喚他“焱哥哥”。

晌午用過午飯後,浮沉又顛簸著去了三叔所住的褚下宅。剛到府門前,又是一番噓寒問暖的迎接。

褚蟄的正娘子氏,是豐鄉有名的富家女蓧兒。褚蟄當年來豐鄉時,隻有三名妾室,並無正娘子。他靠自身魅力,贏得了這位娘子的心。

娘子以為尋到了愛情,一心待褚蟄好。

到後來才漸漸得知,當年他接近她們府,還是看在自個撂倒之際,尋得她成了一根上岸稻草。這些年的情愛,全仰她是府女。而褚蟄在豐鄉的所有,也是吃著娘子嫁妝度日。

她性格與莫娘子一比,就嫻靜了不少。

她生有一子,性子淡然。在三位姨娘跟前,也不爭不搶,全無脾氣。

浮沉與娘子在內院說話,她抬眼時,看到了與一個白衣男子坐在閣樓雅間處的達道。

浮沉一愣。

達道坐在那,一口口飲著米酒,盯著浮沉。

浮沉趕緊縮回眼神,她想裝作不認識。

娘子溫柔一笑,“穿白衣的公子是我家那個逆子褚笙,比你大六歲。剛成家,還是這麽愛鬧騰。他旁邊那位是達國府的嫡子書元公子,也是梁京來的,你應該認識?”

浮沉猛搖頭。

她想起來,達道小字名書元。

達道看著浮沉搖頭,傻嗬嗬的眼神,他不由得癟嘴忍笑。

褚笙扯著達道從閣樓速速下來。

他上前對浮沉行了禮,“這位就是梁京來的五姑娘吧,我大你六歲,你得喚我哥哥。”

浮沉行了周禮,“笙哥哥安好。”

褚笙傻樂,“五姑娘既是來了豐鄉,就是我妹妹了,以後不要怕別人欺負你,這豐鄉我還是能說上話的。”

褚笙滿心真誠,浮沉被這種誠意感染了。曾幾何時,褚公府親如骨血的姐妹對自個無一絲真心,可這窮鄉之地,卻能有人這樣與她說話。

浮沉卸下防心,與褚笙一起嬉笑。

她再瞧達道,他一直盯著自個。隻是,眼前的這位達公子,全然無在杏花林中見到他殺戮重了,那時他說屠百人,眼神不眨,淡然冷漠。彼時的他,身穿白衣,安靜書生樣,禮貌有禮。

浮沉也愣住了,這到底,有幾層身份呢。

褚笙指指浮沉,對達道說,“書元,你們不認識嗎?”

達道沒言語,浮沉搶先,“不認得,我們雖都在梁京,卻是男女有別,不曾見過。”

褚笙細細一想,深覺梁京規矩森嚴,“反正這幾日書元會常住我這裏,五姑娘無事也可來。吟詩作賦,打馬虎撲,豈不甚好。”

浮沉一笑。

浮沉在褚下宅待到了落日黃昏後還未曾離去。

她也在今日,見到了這府上的三位爭風吃醋的姨娘們。各個好看,卻也讓後宅不得安寧。

今日有人申冤,明日有人說自個兒子受了傷。

浮沉坐在客廳旁的雅閣內,看著林姨娘在娘子跟前訴苦,實在是開眼了。

褚公府姨娘死得早,尤秋柔並沒有參與到這些鬥爭中來,後宅也一片安寧。浮沉也並未見過這些爭寵手段。

她坐在那,細細瞧著。

猛然間,心生一計。

對啊。

褚公府無姨娘來分尤秋柔的寵愛,若是給褚槐安置一個姨娘在身旁,豈不是有尤秋柔折騰的。

浮沉眼神沉思,越發覺得此事合情合理,還能趁機整治尤秋柔。

可再一想,她遠在豐鄉,又能如何呢。

她還在想時,達道從一旁閃出,坐在她對麵的軟墊上。

浮沉一哆嗦,坐端正。

達道放下酒壺,一手靠在榻樁上,斜眼盯著浮沉,“我讓芒山一路護送你至此,竟裝作不認我。”

浮沉趕忙小聲道,“達公子莫要說認得我,這一路上我深知公子大恩,隻是男女有別。若是讓旁人知道我曾被擄去山林中,恐生事端。”

達道手摸卷簾,沒說話。

浮沉再問,“不知達公子來此地,是有何事做?”

“勿探我去處,於你有益。”

浮沉怯生道,“哦。”

說完話,白紗簾外落了雨。

細雨落至,院內的蓮池中起了漣漪。幾隻雅雀落在蓮池旁嬉水,紅褶花開得甚好。

屋簷落雨,浮沉看著新雨蒙蒙。

她起身行了禮,下了樓閣。

到了府門外,娘子拿著油紙傘遞給之青,“天色不早了,又落了雨,本是還想讓姑娘多玩一會呢。這豐鄉雨大,經常滑坡,姑娘快些趕路。我再讓笙兒送姑娘回去吧。”

達道上前,行禮,“娘子就莫要勞煩笙兄了,我也是要去上嶺地,剛巧與姑娘同行,有我護送便是。”

娘子一瞧達道騎的馬,又溫柔道,“眼下下雨,公子可乘坐五姑娘的馬車。”

“這……”

浮沉備好了一堆說辭,什麽男女有別,什麽不合規矩。

都被達道一把扯進了馬車內。

這是雙馬車,車內很寬。

浮沉縮在馬車一角,掀起簾子盯著外麵的落雨。達道端坐在她一旁。

許久,二人都不曾說話。

達道開口,“五姑娘在杏花林中時,都不怕我,怎得現下,生怕我吃了你不成?”

浮沉怯怯道,“杏花林中,又無人認得我。”

達道不言,淡然坐著。

出了下嶺地,馬夫問達道要去何地。

達道說,“人少的荒郊。”

浮沉回頭看她一眼。

荒郊?

她莫不是要做什麽別的事?

一路上二人都不曾說話,隻聽到馬車外細細的落雨聲。

穿過街巷,人越來越少。到了荒郊之地,馬車停下。

達道睜開眼,抬起身子欲下去。

隨即又扭頭,盯著浮沉,“你是真的,不認識我?”

浮沉一愣。

達道淡然一笑,下了馬車。

之青縮回身子進了馬車,坐在浮沉旁邊,“這達公子想得周到,他雖與我們同乘一輛馬車,卻為了不讓姑娘你被說閑話,這才借故來到這荒郊無人之地下來。”

浮沉這才明了,“我以為……”

她悄悄掀起馬車簾,看著在雨中淋雨的達道背影。

馬車駛進拐彎處消失,達道歇下腳步,回頭。

站在雨中,眉梢漸濕。

他站立許久,伸手在胸前掏出一顆黃熒石,攤開。

黃熒石靜靜躺在掌心,雨漸大。

達道的發梢滴雨,他攥緊拳,柔聲一笑,“五姑娘,梁京的暗門懸石外,這顆黃熒石,你可還記得?”

他的眸子閃爍著柔光。

隨即收起黃熒石,長籲一口氣,“看來,五姑娘已不記得年少一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