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幼時相遇

達道八歲,梁京暗門的懸室內。

他與小夙葉一並站在黑暗的懸室中,眼神膽怯盯著麵前站著的師傅石蜀。

八歲,他就被母親送到這裏,小小身子,曆經訓練,未來有能力擔當暗門將軍。

他在暗門接受各種殘酷訓練,八歲,夜夜守著暗無天日的懸室練掌臂、鐵拳。

可他身子太弱了,連玄鐵劍都拿不起來。

三日前他還在國府與弟弟玩葉子戲,在學堂揪學識的胡須玩鬧。三日後,下巴和手臂被打得滴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身為嫡子,卻要遭受這些。

到了十二歲,還是一堆廢柴。

師傅石蜀揮起長鞭,打在他身,“你進暗門四年,真是有辱你母親血統,這般殘廢。這到了懸室,就再無公子、貴人,你們就是懸室末等下人,經受曆練就能勝。經不住,就算打死,也無人知曉。”

八歲懵懂,十二歲叛逆。他想過逃,想過放棄。一次次撬開門鎖跑出去,都會被逮住。

渾身是傷,為了逃走,他學會開各類鎖。

遇到小浮沉那晚,他又被逮回。舉著一塊曬石在懸石外吹著風。小夙葉偷偷塞給他饅頭,都被看守的人一圈打掉,“師父說了,他何時結實何時再吃飯。”

達道的淚一滴滴落下,他半蹲著膝蓋,顫抖舉起曬石。

子時,膝蓋滲出了血,再也撐不住,曬石砸向地麵。他跌倒在血泊中。

早起再睜眼時,浮沉紮著雙發箍,穿著小粉衣,係鈴鐺蹲在他跟前。掰開滾落在地上的饅頭,一口口塞到他嘴裏。

他睜眼醒來,小粉衣浮沉笑彎了眉,“大哥哥醒來啦。”

達道艱難起身。

這裏是懸室外的大懸石,與梁京宮中隔絕。眼前的小姑娘,是如何進來這裏的。這裏從未有外人來過。

他環顧一周。

小浮沉指著懸石上的房梁,比小井口還小的洞,“大哥哥,我跟著母親來宮裏玩,是從此處下來的。”

那個洞,是用來藏寒冰暗器的地方。

小浮沉把掰開的饅頭端端放在他跟前,再起身,鈴鐺“鈴鈴鈴”地響。

之後,她行了禮。

爬上牆壁,又鑽進去了,走時還不忘回頭,“大哥哥,明日我再來看你。”

達道竟真的等了她一晚,他又犯了事,在懸石外挨罰。這一次,他一直醒著。

快到子時,那個小洞溜出了小浮沉。

她一躍跳下,小跑到達道跟前。再把拉起的裙簾攤開,裏麵裝了整整一裙擺的糕點。

“大哥哥,都是給你的。”

浮沉笑彎了眉。

達道已有半月不曾吃過東西,他抓起就啃。

小浮沉蹲在一旁,癡癡看著他。

吃畢,他開口與小浮沉說了第一句話,“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家的姑娘?”

“我叫浮沉,今年三歲,是褚公府五姑娘。”

達道:“三歲,就敢溜洞進來此地。”

浮沉嬉笑,“我不怕。”

他看著她的笑,她的眉,終是感染了他。

他擦拭著嘴,也跟著小浮沉傻笑。

月光灑下,一切都很安靜。

小浮沉走時,環顧四周一圈,“大哥哥,這裏太黑了,都不曾點燈。”

達道淡淡道,“這裏,無須點燈。”

“那你如何能看見我。”

達道一笑,“我能看見你。”

小浮沉低頭,在衣袖中翻了許久。

他扯過達道的手,攤開,把一顆越到深夜,越能看清的黃熒石放在他掌心,“大哥哥,這是黃熒石。這顆石頭,到了夜裏能發光,你就不再害怕了。”

達道蹲下,把黃湊到浮沉臉旁。

細眉、小粉裙、兩顆小虎牙,一直都在笑。

他看清了她。

他半蹲著,伸手,拍拍她可愛的發箍,擠眉一笑,“好,多謝小妹妹。”

淡淡的月光,照映兩個可愛的小人兒。

達道回過神,衣裳已被雨淋濕了大半。

他小心把黃熒石揣回。

這顆石頭,給他那些難熬的夜晚給過無數次光。

那以後,他一直在小洞旁等著小粉衣浮沉,幻想過無數次,她會何時來,會穿什麽衣裳。

可惜,再也沒等到。

後來,他從別處得知浮沉母親慘死,這個小嫡女孤獨無依。

再也沒可能進到宮中玩耍了。

知道消息時,達道的心軟了,他攥緊黃熒石,心疼被困在褚公府的小浮沉。

原來,生在高門府院。命,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他揣著這顆石頭,挨過暗門的艱難訓練,最後能拿玄鐵劍,能冷漠殺人,也能斬殺敵人在半米外。

他與夙葉聯手,除掉梁京最高宰相,屠殺過南境上萬人。

他騎馬廝殺,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漸漸隱藏。

刀劍上行走,從不敢把這顆真心輕易示人。

如今,再遇浮沉,他雖有波瀾,卻也能克製。看著她早已忘記三歲時的相遇,達道反而輕鬆了許多。

是啊。

對她而言,一顆石頭,不足掛齒。

可對他而言,那是黑暗中,唯一的一道光。

浮沉回念溪閣後,雨漸大。

她拿起賬簿對了許久,才明了這老宅院內,都敢明目張膽地來偷送上馬車的飾物。

實在是太過膽大。

可眼下,還不是明麵上去查這些的時候,與其現下去管,不如來一波猛勢力,讓這些貓貓狗狗全都暴露後,再挨個整頓。

浮沉回老宅樹威望第一步:讓敵人膨脹。

月兒這幾日跟著她,也算是熟絡了,她喊來月兒到念溪閣,“咱們豐鄉,近來可有什麽節日?”

月兒沉思許久,“五姑娘,豐鄉每年五月初,趕在清明節後幾日,會在各家府院內設齋宴席,還有雜耍和女子相撲來玩耍。因為那幾日,是各府中的老爺夫人從主宅中下來祭祀、修祠堂的日子,也叫奉仙日。”

奉仙日。

浮沉想起來,小時候就聽褚槐回過幾趟老宅,就在這奉仙日。隻是,他每次都隻回勤偣老宅,幾乎不來豐鄉。一來,此地偏遠。二來,豐鄉確實也無什麽祠堂。

據說早年隻有一位老太祖葬在此處。

既是要整頓這老宅,就得搞次大的。浮沉想借著奉仙日的風,吹透這個豐鄉老宅。

她細細思慮許久,終是搞來了一套堪稱完美的計策。

那位關在巷道內的婦人,她雖不知是誰,但若是在奉仙日當著眾人的麵出來作妖。

那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看了。

她先讓之青把宅中的庫房鎖子換了一把輕易就能盜開的。又命人把從梁京帶來的首飾盒子、木匣子全都擱置在庫房。再讓之青每晚守在庫房外,看是否真有人來偷盜貴物。

而她要做的,便是晚上謹慎,白天到處撒歡玩。

今日跟著褚笙學騎馬,在豐鄉的台淩馬場,騎著馬,與褚笙拚馬、射箭,玩得好生歡快。

明日又去莫娘子處,跟著她學炸冰溜子,各類糕點。小臉弄花,和莫娘子在後廚嬉笑玩樂。

不出半個月,整個豐鄉都知道,梁京來了個貴小姐,隻知四處玩,一點都不打理仆人和內宅。

之青那邊,也接連發現有人在庫房偷盜小物,看他們熟練的手法,就知道此妖風早已成熟,一看就非一日之功。

之青著急,“若是被老爺知道,豐鄉是眼下這種情形,姑娘你在此處,又這般放肆他們。恐怕到時候還會連累姑娘你。”

浮沉遊刃,這一切全在她掌控範圍內,“莫急,現在這宅內的人,是不是都把我當個玩笑。覺得好吃好喝的伺候好,他們就能這樣一直啃下去?”

之青點頭。

浮沉得意一笑,“如此甚好,那接下來就看最後一步棋了。”

眼下能與梁京有牽扯的,就隻有達道了。

浮沉在做這件事之前,就最先想到了達道。隻有他,能把褚槐拐到豐鄉來看好戲。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找到達道呢。

這幾日她與褚笙混在一起,卻也未曾再見到他。

遠山重疊,浮沉也不知,這位公子眼下在何處。

再說褚公府那邊,也是熱鬧得很。

浮漪已到十六歲,過了及笄,就要與梁京各公子們認識,開始商議姻親了。

說到底褚槐還是惦記著浮沉。

這國府的公子們,褚槐在心底還是想給浮沉留著的。

是嫡女,現下雖在豐鄉,過了及笄自然是要被接回的。

到時許個國府,攀上國府這門親事,他們褚公府,將來也有擠進一等府的機會。

尤秋柔自然是看出了褚槐的心思。

她早早就通過浮沁介紹,把浮淰送到了石世寅開的儒道學堂。也算是擠進了一等學堂。

眼下,尤秋柔把希望全係在浮淰一人身上。

尤秋柔看著鏤窗歎息,“豐鄉的那位,還有四年才能到及笄,我們浮淰還有機會,再有四年她便十歲了。在儒道學堂她定是拔尖的,我一定不能讓老爺再接浮沉回來,隻要她不回來,嫡女位子才有機會是浮淰的。”

劉女端著熱湯上前,“娘子,浮沁那丫頭顯然是已知道落水一事了。浮淰是她送去學堂的,咱們現下也得顧著她,所以浮漪的姻事,怕是也含糊不得了。”

尤秋柔喝了口熱湯,走到屜子前,躺在竹榻上,“我做事向來不會把自個短處留給別人拿捏,那樣就再無翻身之日。浮沁自認為此招穩贏,可到底是太年輕。”

她端起蜜餞,捏在手中把玩,“浮漪人傻不懂規矩,前幾日閔國府的詩會上,她不是與孟遠府的嫡子孟瑺看對眼了。咱們隻需,牽繩拉線,當個紅娘。咱們這位二姑娘,就能遠嫁下等遠府,遠離梁京,躲在我再也看不到的窮鄉之地。”

劉女猛然醒悟,“是啊,大姑娘說了不能薄待二姑娘的事,可若是她擠破頭非嫁,又能賴著娘子何事。到時娘子再苦勸二姑娘一場,也能落個賢良母親的名聲。”

劉女上前,摁住尤秋柔的頭來回揉捏。

她閉眼,舒緩地躺在竹枕上。劉女的揉捏手法甚好,尤秋柔每每乏了,經她手就舒坦了。

劉女放平尤秋柔的頭,把玫瑰花瓣放在她眼睛處。

尤秋柔閉目,舒緩身心。

劉女:“不過娘子,您姐姐在戲齋園已傳了三回話說要見您呢。我還怕她待久了,跑了可就不好了。”

一提尤黛娥,尤秋柔就胸悶難受。

方才的舒緩煙消雲散,她坐起身子,順勢躺下。

頭疼欲裂,她扶著頭,舒口氣,“我這個姐姐,上輩子也不知我欠她多少,這輩子要還債給她。你備好馬車,今晚老爺會去宮中。我且去見見她吧。”

尤黛娥,是個下等賤民。

她是尤秋柔的孿生姐姐,早年一直在老家蘆河。

十六歲嫁給蘆河一個屠夫,因身子無法生育,被休回家。在家中又不諳世事,深深向往尤秋柔在梁京的風光。帶著盤纏,一路奔走,到了梁京。

她本意是投奔尤秋柔,讓她幫著尋個差事。

那時,正是尤秋柔給周姨娘當婢子時,她怕這個蠢姐姐打亂計劃,一直把她關押在她同鄉所開的戲齋園。

後來,尤秋柔處死周姨娘,又陷害戚娘子和那個還未進門,就慘死在花轎內的白姑娘的上位計劃中,都有這位尤黛娥的影子。

孿生姐妹,以假亂真。

入夜後,尤秋柔換了一身粗衣,馬車從後門駛出。出了鑲瑛巷,拐過文樓和齋樓,就到了唱戲的戲齋園。

尤秋柔和劉女一起進了齋園,上了樓梯,鑽進一間掛著“月色滿樓”的隔間。

她推開卷簾,看到尤黛娥正吃喝甚歡,還哼小曲。

她坐下,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尤黛娥咽下一口肉,看著眼前的妹妹,大喜,“你可算是來了,奴家在此處都要憋死了。這小隔間,一沒咱們鄉下豬圈大,二還沒有一間草屋大。奴家都要無趣死了,你可算是來了。”

“你在蘆河不好好待著,跑來梁京作甚。”

尤黛娥穿著補丁粗衣,頭發束在腦後,係粗布條。

瞧她麵容發黑,與尤秋柔一比,到底是梁京的貴族日子養人。

尤黛娥像發黑粗狂,尤秋柔這幾年,倒是真的褪去了以前的窮酸樣,儼然養成了貴態。

“妹妹如今成了貴人,自是瞧不上奴家這些賤民,”尤黛娥掏出帕子,擦拭著嘴角,她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尤秋柔,“想來你也不想與奴家攀扯上關係,那奴家就長話短說,奴家沒銀子度日了。”

尤秋柔眉梢上揚,她一直接濟著這位姐姐。

這些年,她省出的一半都給了這個姐姐。可她近日,索要未免太多。

“要多少。”

尤黛娥傻樂嗬,伸手,“一萬兩。”

“一萬兩!”

尤秋柔險些沒暴走,“尤黛娥,這我沒法給你,你自尋出路。”

她起身欲走。

尤黛娥一把扯住她的粗布衣,“好妹妹,你最好是給了。當年你陷害戚娘子時,奴家扮著你的模樣從後門進去時,曾見過你與一位梁京貴人在閨閣中的談話。若是奴家說出去,妹妹你這條富貴路,怕是保不住了。”

尤秋柔沒站穩,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