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門將軍是誰

浮沉知道,寂刹神山有個殺戮重的血腥將軍。

她在梁京閨閣玩鬧時聽國府姑娘們說起,這位寂刹將軍,黑白兩道人人不敢得罪。

守著七方故土,無人敢犯。

山路崎嶇,入夜後,進山的林蔭小道,灑著些許月色。

浮沉和之青都被蒙住眼,帶上了寂刹神山。

浮沉眼前一片漆黑,被男子拎進一間屋子。她鬆開遮布,這是一間殿宇,透過窗能看到樹葉,想必是高層殿宇。

殿內有長明燈、香爐,幾案前擺放著糕點,還有浮沉最愛吃的各類酥肉。床榻上是新被褥。

整整齊齊擺列著。

門口站立兩位小丫鬟,見她行了端禮。

麵前這一幕,生在浮沉意料之外。

這若真是賊寇,她幻想的山中之景要麽是土匪窩,要麽是暗無天日的黑洞。

可眼前之景,這些擺設和飾物,可是比褚公府都奢華許多。

穿粉色短褂的丫鬟端著梳和銅鏡上前,“姐姐,這是公子讓備好的東西,姐姐洗漱後就可休息,公子吩咐,有什麽事明日再議。”

浮沉伸出手,她試探著放入這木盆中,“你家公子是哪位,這裏又是什麽府?”

那粉色小丫鬟很知趣地低頭不言。

浮沉套話失敗,坐在床榻前,盯著眼前的一切。

之青探頭瞅了許久,“姑娘,這到底是哪裏,我們好端端的怎得被劫來此處,眼下要如何回豐鄉呢。”

浮沉索性坐下,抓起床榻上的羽扇,拿在手中把玩,“我瞧著,這裏倒也不是個壞去處,我們從府中出來時走得匆忙,原本跟著我們一起去豐鄉的家臣也被喊去前院幫做雜活了。顯然是這位尤娘子故意使作。此去豐鄉還有數日,出了梁京地界,也不知道前方是賊寇還是山人等著我們。這一路我們隻顧著趕路,也不曾去看周圍的環境。方才我們出梁京地界後,一路都有難民在荒草中挨凍。我瞧著,或許翻過這座山,前方必有戰事。”

之青也順勢坐下,“可若是,這裏就是狼窩呢?”

浮沉一笑,靠在軟枕上歇息,“不一定。方才那黑衣小哥捆綁我們時並未用粗繩,而是用了軟羅帶。這是害怕傷到我們,如此細心周到的安排,你覺得這裏是狼窩嗎?”

之青似懂非懂地點頭。

雖說,是無別的大礙。

可這裏,到底是誰安排的,浮沉也納悶。這些殿宇,內廳精致,手扶椅背上都墊著軟墊。

擺盤上的酥糕和酥肉都是熱乎的,還有一碗熱湯。

零星點點,細致得當。

浮沉懶得再猜,她舒緩著身子躺下,“既來之則安之,一切靜等明日吧。”

殿宇下方,一片杏花盛開。

微風四起,杏花飄在半空。

紅牆磚瓦,四周皆是這樣的高殿宇,杏花舞動的下方。達道窩躺在長軟椅上,他對月飲酒。

一壺。

兩壺。

三壺。

酒壺空了,跌落下案桌。

他閉眼,盯著杏花,側眼再瞧一眼離自個很近的紅殿宇,發呆。

挾持浮沉上山的男子叫芒山,是達道的貼身侍衛。

他憨憨地下了樓閣,穿過一片杏花林,跑到達道跟前:“公子,都安頓好了,上暖閣間。吃食和糕點,還有熱水都放好了。”

達道半閉眼,“五姑娘可有懷疑?”

芒山憨笑,“不曾,姑娘都睡下了。”

達道起身,再瞧上方熄燈的閣窗,“她竟能睡下。”

芒山坐下,“是啊,公子你說,咱們這位二公子從達國府傳了書信上來,說褚府這位嫡姑娘要去豐鄉,要你路上多照顧。這書信中所提,五姑娘如何柔弱如何嬌嫩,又如何膽小怕事。喲,我一瞧,這可一點都不像二公子書信中所言。莫不是我捆錯了人?”

達道平靜的臉上,聽到“捆”字時,一愣,“你捆了她?”

芒山一看不對勁,把塞進嘴裏的蜜餞吐出,一本正經地發誓,“沒有,絕對沒有!我發誓,我隻是拿羅帶輕輕綁了手,做了一個樣子,絕對沒有捆綁!”

“哦。”

達道舒展眉頭。

芒山又把吐出的蜜餞再塞進嘴裏,“公子,設路帳吃食一事,這位嬌滴滴的五姑娘還不知道吧?”

達道搖頭,“她無須知道。”

幾日前,他收到達識寄來的家書,隻言片語,簡單提及了這位五姑娘的遭遇。

之後又大段訴苦自己多年不易。

再一總結:五姑娘的豐鄉之路,全靠哥哥出手相助了。

尾處,達識還提了醫官沈老,“沈老是大哥的禦用醫官,從梁京帶出。多年跟隨大哥,他的醫術,我絕對放心。”

達道知道,這是要沈老治五姑娘的灼傷臉。

他收起書信,設路帳,又聽聞前方六台山流寇作亂。這又是浮沉必經之路。

無奈之下,他才出此下策——虜人上山。

次日。

日光傾山,杏花林廊下。

棋盤石上,達道與夙葉對立而坐,達道白棋圍攻,夙葉黑棋緊追。

棋技猛殺三回合,棋盤飄落幾朵杏花。

再起風,吹著他的白衣衫飄飛。

丫鬟端著茶盞上前,茶水內落了一朵半開的杏花,甚是好看。

夙葉端起盞茶,飲下,“你今日走棋,心思晃動,不如前幾日安定了。”

芒山站在一旁,憋笑。

達道落棋,“昨晚的流寇,可都殺完了?”

夙葉跟著再落一棋,“區區百人流寇,都是六台山腳下的螻蟻,不用你出馬,已全部斬殺。”

達道想起六台山腳下的六台鎮,“可有傷到鎮子?”

夙葉一笑,“那些刁民,今日一早見到鮮血染紅的六台河,都嚇得不敢出門,說是山中賊寇作亂。那些刁民,不足畏懼,都是膽小懦弱之輩。”

達道的眼神多了一絲柔光。

眼前這位夙葉是達道的副將軍,這是夙府嫡子,與達道一同都是暗門中最得力之人。

他做事殺戮太重,隻重斬殺賊人,從不管是否傷及無辜。

這,也是暗門規矩。

“寧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是當年陛下組建暗門時就定下的規定。

夙葉的果斷是對的。

可達道,卻總是帶著一絲不忍。每次戰後,他都會收殘敗兵,偷偷安撫受到驚嚇的百姓。

他在明處,是人人都懼怕的寂刹將軍。

在暗處,又是那個憐憫眾生的達國府嫡子。

夙葉再落一棋,達道走神,這局他敗了。

夙葉一身紫衣,盯著達道,“你今日,不對勁。”

之後,紅高殿宇內的閣窗被緩緩推開,浮沉的白紗裙擺,借著風,飄出。

她伸懶腰,抬頭時,被眼前一望無際的杏花林驚呆了。

一片白色,在這陽春三月的山林中,竟能見到此情此景。她一個從未出過梁京的姑娘,猛張嘴,不免感歎,“芙蓉覓尚,那景卻在,抬眼三裏處。”

杏花林中的夙葉抬眼一瞧戴著白麵紗的浮沉,已然明了達道的心不在焉,“恍惚恍惚,原來是佳人相伴,心中難安呐。”

達道飲下盞茶,“芒山,沈老可到了。”

芒山:“沈老已到山下了。”

“他騎的馬?”

“馬車。”

達道放了盞茶,“坐什麽馬車。”

芒山立馬行了禮,牽著馬,速速下了山。

不到半個時辰,沈老被芒山提溜在馬背上,顛得七魂跑了五魂般的恍惚著進了山。

沈老年過半百,扶著杏樹吐了許久。

緩了半天,才顛簸著步子,走到廊下。

他打開醫盒,再看一眼達道和夙葉,“二位容光煥發,不像是有危機之症啊?”

芒山又一把馱著他往閣間內爬,“沈老哎。不是二位將軍,是樓上有位嬌姑娘,需您妙手回春。”

浮沉在閣窗,她看不到下方的達道,隻覺杏花林極美。

之後,門外有腳步聲,她立馬戴上長帷帽,端坐。

芒山扯著沈老進了屋子,“姑娘,這位是我們的老醫官,特來為姑娘診脈。”

浮沉一愣。

沈老與浮沉隔著白紗簾而坐。

浮沉:“這位醫官,梁京城也有杏花林,在萊蕪湖旁邊,隻是那裏的杏花,不如這裏好看。”

沈老一笑,“姑娘說笑了,梁京可沒有杏花。整個梁京唯一有杏花的地方,就是我們將軍的達……”

浮沉一炸,這沈老沒把持住嘴,說漏了。

果然,他猜得沒錯,這裏和達國府有關係。

隻是他不知道,這裏是達道的秘密之地,還是達識的秘密之地。

沈老閉嘴,摁住浮沉的脈相。

之後,浮沉抬眼看到白紗簾內走進一位白衣男子,她再一瞧,不是旁人,是達道。

她猜到的人是達識,眼前的達道倒是有點意外。

她縮回手。

達道進來,“沈老,不必診脈了,這位姑娘左臉受了傷,隻需看臉就可。”

浮沉站起,她戴著長帷帽走出白紗簾,到達道跟前站立,“達公子?”

達道眼神淡然,伸手,取下她的長帷帽。

浮沉戴著白麵紗,與她站立。

她個子小小的,隻得抬頭看著眼前這位男子。

達道又淡然取下她的白麵紗,她左臉那塊通紅結痂的傷疤露出,讓人不免心疼。

他摁住浮沉坐下。

沈老一瞧,他墊著帕布,摸著這塊傷疤。

又打開醫盒,取出一根銀針,再刺破傷疤。

之後,沈老回頭應聲,“將軍,這塊疤痕隻傷到一塊皮筋上,並未傷到表皮。我用露春膏,就能讓姑娘的臉恢複如初。”

浮沉激動,“真的?”

沈老一笑,點頭。

他取出露春膏遞給浮沉,“塗抹三日,疤痕消除。若是不除,我這個名聲,就再難跟著將軍混了。”

浮沉接過,捧在掌心,喜在眉眼。

達道淡然,一言不發。

浮沉走到跟前,行禮,“那日府上起火,多虧公子相救,今日又來貴地,再得公子一救,浮沉銘記在心。”

“你不必……”

話未說完,閣窗外突然射出一支長箭,直插到屏風前。

浮沉驚愕避開,達道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扯到懷中,用披風裹住她。之後,杏花林中鑽出三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拿長箭,再朝殿宇中射出箭。

達道護住浮沉,閃過。

芒山上前護住之青,用刀避開長箭,他眼神伶俐,“公子,許是有雜人混進了林中。”

達道盯著杏花林,那幾個人不顧杏花,四處亂射。

侍衛上前,兩方勢力攻打在一起。

他稍動眉頭,淡淡道,“這片林,若是再敗一朵花瓣,恐是要血染了。”

芒山一笑,“公子放心,我這就去。”

說完,他從閣窗飛出。

達道抱著浮沉,用披風擋著她,伸手,溫柔閉住她的眼,“姑娘,打打殺殺的事,最好還是別看,免得誤了眼睛。”

他本打算放下浮沉,可又來一箭。

他索性抱起浮沉,從閣窗飛出。

隔空踩步,到了杏花林中。

杏花飛舞,達道抱著浮沉,伸手甩出短劍。

再速速上前,芒山在地,他在樹枝上,短劍飛出,扔出杏花。

三兩下,那群人被射穿喉嚨,落在杏林中。

浮沉隻覺起了風,她膽怯探出頭時,那幾個賊人,早已被射穿死在林中。

杏花再落時,達道落在地上。

他把浮沉輕放在地,拿起幾案的酒壺,飲下,“杏花染血,不吉利。”

芒山翻開黑衣賊人的衣裳,扯出隨身帶的令牌一瞧,“六台山。”

達道眉頭一鎖,“六台山還剩下多少人。”

“數百人。”

達道飲空酒壺,扔進林中,“今晚,滅了它。”

那是浮沉第一次見到打殺場麵。

他麵前的男子,像一個英雄,他護她時,手不敢用力,又怕她摔著,一直虛空抱著她。

他打殺時,浮沉感受到了達道為護她的緊張。

發著虛汗,一直害怕長箭傷到她。

浮沉坐在閣窗前,臉上敷了藥膏。她一直定定地盯著方才打殺過的杏林。

達道。

他到底是何許人。

他與她在梁京見到的公子們完全不同。梁京的公子們,閑來無事鬥詩、玩馬戲等用來娛樂。無趣時幾家公子哥聚在一起,玩蹴鞠鬥悶子。放眼整個梁京,沒有哪個公子有達道的眼神和武功。

他是達國府的尊貴嫡子,他母親是梁國長公主。

他集萬千寵愛,卻在這一片杏林中,眼神帶殺意,敢屠滅一個賊寇幫。

梁京城內的姑娘們,心中幻想的英雄有沒有過達道呢。

浮沉搖頭試圖清醒,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讓人不能及時清醒了。她隻是一個被罰回老宅的姑娘,誰知,卻能見到這些從未想過的場景。

這一切,可真玄幻奇妙。

浮沉在山中待的第三日,她的左臉疤痕真奇跡般消除了。

隻留了一小點的紅斑。

她問丫鬟要了不能洗掉的紅痣粉,輕輕拿起筆,對著銅鏡,在那個紅斑處,畫了一個小紅心遮住。

如此,再瞧妝容,這紅心倒成了點睛之筆,甚是好看。

浮沉得意一笑。

第五日時,她還沒有等來達道,隻有芒山趕來,備好了馬車,還安排了一個車夫,“姑娘,這些都是公子安排好的,說是讓我護送姑娘下山,過了六台山就安全了。到時姑娘再走七日,就能到豐鄉。”

浮沉看一眼門外,“你們公子?”

芒山傻笑,“姑娘放心,那區區百人不足掛齒。”

浮沉出了殿宇,到了林外的馬車前,行了禮。她與之青上了馬車,隻見車內擺放的吃食和被褥都與那日在路帳內看到的一模一樣。浮沉沉思,她終是明白,這一路下來,都是誰在照顧自個了。

芒山囑咐浮沉,馬夫是個二級侍衛,功夫了得,這一路上不會再出別的事。

浮沉道了謝,馬車駛下了山。

杏花林越來越遠。

達道騎著馬,與芒山站在山頂,看著小小馬車消失在綠蔭路上。

“可有給至豐鄉的一路人馬打過招呼?”

芒山:“公子放心,馬車貼著寂刹將軍的標,這各路人馬,見此標如見公子。”

達道還是不放心,“芒山,她一個弱女子,要走數日,還是不放心。”

他扔給芒山一把劍,指著綠蔭,“你,一路護送至豐鄉再回。”

芒山撓頭,無奈接過劍,“我就知道,這一趟免不了。”

達道心滿意足地鬆口氣,這下,也算是圓了達識的一顆擔憂心。

再說褚公府。

方綰廳備好了明日要用的宴席桌,廚房也備好了食材,就等著浮沁明日帶著新姑爺回門了。

此刻,正入夜。

陛下京中有要事,喊褚槐連夜進了京。

彼時的尤秋柔,脫去簪,長發垂背,她穿了一件深色寢衣。

坐在銅鏡前,摸著臉蛋,“劉女,這幾年,我也老了。”

劉女,“娘子可不老,正是最好的時候。眼下大姑娘嫁去了白府,立浮軒那位嫡女又送去了老宅。這府上剩下的三位姑娘又待您如親母一般,咱們也算熬過來了。”

尤秋柔對著燭燈,冷冷一笑,“浮沉那丫頭,終究是送回老宅了。劉女,這幾個姑娘中,浮沉才是最難搞定的。你別看她是最聽話的一個,卻是我最害怕的。我一直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對我那麽順,真的就如表麵一般善良?我至今都在懷疑,她到底是真不會寫字,還是一直在假裝?”

劉女取下尤秋柔的發簪,“娘子現下,也別再想這些了。她已經走了,再也沒本事回來了。她以後的命運,就是到了婚嫁年齡,再由您和老爺做主,給她在老宅許一門親事,遠嫁在外,永不回梁京。”

尤秋柔卸了一身輕鬆的躺下,“是啊,我籌劃多年,終是把她送出去了。”

她又猛地坐起,“你說,周賤人和戚賤人難產慘死一事,我們可瞞得好?”

劉女:“娘子又問這話了,這些年您時常就懷疑,當年那些姑娘們都小,誰能記住這些事。周姨娘生產那日,老爺在京中,又逢大雨,姑娘們都在軒閣,無人再進內院,一切都妥當,無人敢懷疑我們。再說,此事已過多年,娘子且寬心吧。”

尤秋柔還是有些擔憂,“周賤人也就罷了,那個戚媽媽,險些壞了我的事。”

“可是,戚媽媽不也是死了,死無對證,就算她知道什麽都晚了。”

尤秋柔又安心躺下。

是啊。

她籌劃多年,從一個偏遠鄉下的賤民,一路混到如今地位。生一子一女,保住了一生榮華,以後的路,定要小心才是。

“不過,提起浮淰,我總覺得對她不公。”

尤秋柔狠狠砸向案幾,“她是我這個正娘子所生,根正苗紅的嫡女啊。為何要記著那老戚母的話,浮淰要當庶女。浮淰是我的命,這口氣,全都敗褚浮沉所賜,她最好給我老老實實待在老宅,一輩子都莫要回梁京。”

每次提起浮淰,尤秋柔的心都如刀割般難受。

劉女退下後,又回來,小聲道,“娘子,六姑娘的事且長,以後定會有法子的。”

她又想起一事,小聲嘀咕:“不過娘子,眼下有件事,需盡快解決。”

尤秋柔一愣。

“您那個孿生姐姐,前幾日進梁京了。”

她一聽,猛然坐起。

尤黛娥。

她來梁京,又為著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