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燕州豐鄉

梁京由三州組成。

燕州、嗣州、孟州。

嗣州和孟州為邊境之州,一南一北。

嗣州守梁京南端的雨林之地。孟州守梁京北端的沙漠之地。

而燕州,是三州挨著梁京最近之地,這是梁京通商、茶道、貿易必經之地。這裏物資肥沃,卻也因寶地之名,惹來許多紛爭。

賊寇和京中結黨之人,都會在燕州分一杯羹。

浮沉所到的燕州豐鄉,就是燕州城最偏遠的鄉下。早年以種耕草藥為生後,才算得以讓貧民與下等民有所依靠。

褚祖父三十歲時,來到此地以藥材為生,為褚家囤得第一筆。這才能有機會從窮地豐鄉科考到了梁京城外鄉的勤偣。

之後,豐鄉老宅一直由褚家婆子和家臣打理,以種草藥維持著這一塊高升之後的富貴前路。褚祖父是個念舊之人,他是從豐鄉走出去的,自然對這塊土地,有非同一般的情感。

到豐鄉,要走數日。

沿路陡壁,翻山越嶺。

浮沉縮在馬車內,看著馬車出了梁京城,穿過荒地,顛簸前行。

她有記憶以來,從未離開過梁京。此刻,除了恐慌,還是恐慌。

之青看著浮沉,心中也實在難忍。

一個公府嫡女,最後落得這般下場,讓誰聽了心中難安呢。

浮沉掀起簾子,此刻夕陽西下。

餘光照在花草葉上,透過樹葉,閃著光。她探出手,試圖去觸碰這落日傾城。

再瞧遠處,環山群繞,一絲一星,雲層落日,夕陽西下。

浮沉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一刻,她把頭探出,嬉笑,“落日之光,馬車奔走,紅轎入府,一別兩寬。”

她坐穩,深呼吸一口,取下白麵紗:“之青姐姐,此時大姐姐怕是入府了吧。”

之青:“是呢,浮沁姑娘此刻,正坐在喜**,等著新官人來掀起蓋頭呢。”

浮沉摸著自個的臉蛋,低頭。

她把出府門前,攥在手中捏了許久的紅錦囊取出,攤開在掌心。

這是一對用絲繡著鴛鴦的錦囊。

紅鴛鴦錦囊上繡了“白穆”二字,藍鴛鴦錦囊上繡了“浮沁”二字。

之青看著看著,不忍落淚,“這是姑娘,給大姑娘繡的新婚錦囊。”

浮沉溫柔一笑,“是呢,裏麵裝了玫瑰花瓣,還有一些香葉草。”

聽她這樣說,之青心中不落忍。

她麵前這姑娘,如此堅韌如此沉穩,這一針一線,皆是她備了許久的新人之禮。

滿是期盼的繡好,可最後換來的,卻是與紅花轎擦肩而過的遺忘。

浮沉收起神色,把兩個錦囊用力一扯。

花瓣掉落,散在馬車內。

她再探出手,一對錦囊,隨著馬車的滾滾車輪,落在荒草叢中。

這一刻的浮沉,終是走出了這所謂的褚公府,所謂的嫡女名分,所謂的姐妹情深。

錦囊掉落的那刻,她再也不是那個在閨閣中隱忍度日的姑娘了。

馬車行至梁京地界的末鎮歇腳。

末鎮設有路站和帳篷,隻供梁京三府貴眷們在路上歇息所用。

浮沉戴著長帷帽出了馬車,之青掏出了褚公府路牌遞上。

下方一小廝上前,“姑娘一路顛簸辛苦了,公府姑娘歇息的路帳在第二閣間,裏麵備了暖爐和烤饃,還有一些糕點。”

浮沉:“多謝小廝。”

她扯了之青的衣角。

之青意會,掏出一些碎銀遞給小廝,“還勞煩小哥再添些熱水和一些路上備用的褥子,這天比梁京冷,我們帶的少了,怕路上生事端。”

這小廝禮貌婉拒,“姑娘不必客氣,可進閣間便是,一切都有人打點好。”

有人打點好?

浮沉一懵,“不知是哪位好心人?”

小廝搖頭,“我們也不知是誰。”

浮沉吧啦著眼睛,吸一口冷氣鑽進了閣間。

此刻,天色已晚,冷風吹著路帳作響。兩旁全是熱乎的吃食,冒著熱氣,為趕路之人,添了一絲溫暖。

路帳分三等,與國公次三府一並。

國府為第一路帳,在殿內。公府為第二路帳,在閣間。次府為第三路帳,簡易搭棚。

按照路帳等級規矩,二等路帳所配為菜、糕點、熱湯和水,再無別的。

若是想要被褥和別的吃食,給小廝碎銀就能解決。

可浮沉眼前擺著的,卻是滿滿當當的一堆美食。

虎皮鳳爪、幹炸花生、燜牛肉還有銀粉花湯和酥糕。坐榻前還擱置了五層厚被褥、棉襖,一壺滾燙的燒酒,還有馬夫的坐墊。

浮沉癡呆坐下,一臉懵的盯著之青。

之青更是一臉懵啊,隨手抓起鳳爪塞進嘴裏,“這是遇到什麽好事了。啊,姑娘快吃這鳳爪,好糯呀。”

閣門內進來一小廝,用方盤端了滿一盤子酥肉,放在飯桌上,“姑娘,這是一位公子事先安頓好給姑娘帶在路上的酥肉一百塊,姑娘可點好再上路。”

“一百塊?”

之青被噎到,嗆著聲,“這是拿我們姑娘當豬啊?”

浮沉坐在那,看著麵前擺著的這些,隻覺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愛吃酥肉是不假,可此事隻有府上人知道。

而這些東西,到底是誰事先安頓好的呢?

達識?

她再一想,不太可能。

末鎮離梁京甚遠,這裏是各路貴眷歇腳之地,不歸京中管轄,單設有管轄的是末鎮府衙。

可不是他,又是誰呢。

浮沉嗦著鳳爪,陷入沉思。

她喝一口燒酒,香甜甘醇。

再說梁京白次府。

浮沁入了門,新婚之夜,紅蓋垂頭。

彼時的她坐在紅燭燈前,對著一對紅燭幻想白穆進門時的模樣。

丫鬟之歌把紅棗盤端來鋪在被褥上,“姑娘且等著,姑爺在外麵被灌著酒呢。”

話還未說完,門口被撞開,白次府的婢子進來,“娘子不好了,我們夫人犯渾了!”

浮沁一驚,“犯渾?”

浮沁掀開蓋頭,速速取下鳳冠,出了洞房。

白次府院內來賀親的人,圍了一圈擠在正廳。浮沁穿著紅衣擠進去一瞧,瞳孔都差點嚇掉了。

隻見自個的婆母劉氏,滾落在正廳地板上,左手抱玉瓶,右手抱白穆的大腿。

白穆的紅官衣都被扯爛了。

眾人愕然,“不是說劉夫人的渾病醫好了嗎?怎得在這關鍵時候犯病了呢,這下白府可如何是好哦。”

有人再小聲道,“這娶的可是公府長女,雖說是庶女,但人家是下嫁啊。這才剛進府門,就見到婆母這般……”

浮沁站立在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敢相信。

堂堂次府正娘子,眼神淩亂,衣衫不整的扯著兒子的腿,“你娶了媳婦是不是就忘了娘,你說,你是不是就忘了娘!”

說畢,劉氏竟趴在那口吐白沫,像是犯了癲癇。

白穆想掙脫,奈何無法動彈。

白老爺也無可奈何,隻得招呼人,“各位都去吃喜宴就是,這裏讓大家見笑了。”

可人群,顯然沒有要散去的意思。

白穆抬頭,看到了赫然站在前麵的浮沁,他羞愧垂頭,不敢作解釋。

這是浮沁第一次見到這等場麵,她不過剛過門,就被白府置於尷尬之地。此刻的她,也不知如何應對。

再瞧躺在地上無意識的婆母,她何曾見過她這樣呢。

萊蕪湖初見,她雖穿衣不貴氣,卻足見當家正娘子的素雅。白府人人都說劉夫人是個善心之人,會給仆子們鋪下雨的路石,會把石凳用勾線罩住,也會在後院遮著擋雨篷,為仆子遮雨。

人人都說她是心善之人。

浮沁與她說話不多,但她言談舉止,足見文雅之氣。她雖是武官的夫人,卻也是個秀氣的書香門第夫人。

可如今,眼前之景,她該如何應對呢。

之歌站在身後,扯著她的喜袍,想喊她回去。

她立定許久,挪步上前。

她蹲下,摁住劉氏的手,“婆母。”

劉氏的嘴角被婢女擦拭幹淨,她慢慢地睜開眼睛,一把推開她。

浮沁跌在地上,白穆掙脫開,他攙扶起浮沁。

浮沁再起身,她再蹲下,試圖去勸說劉氏,“婆母,今日是白穆喜事,喜宴來的國府公府的夫人們,還有我們褚公府的人,宴席尚在,婆母這樣鬧騰,豈不是要讓白穆的臉丟盡?”

浮沁行事還是太過莽撞了,她以為提了白穆,麵前這位婆母就能撒手。

誰知她猛地坐起,端起紅燭油,要來燒浮沁。

被白穆大手一拍,劉氏昏迷。

此事,才算消停了。

正廳鬧得一片狼藉,浮沁看著這些仆人,看著這些明知劉氏精神有問題,卻從未有人在她跟前提過一句的白府。

再一看白穆的慌張神色,浮沁被欺騙的心,越發地涼了。

原來,這些人繃著神經,就等著她嫁入白府,再無退婚時機,才暴露品德問題。實在是,小人之舉。

浮沁含著淚回了廳。

白穆跟在身後,紅燭下,他看到浮沁落了淚。

他上前,雙膝下跪,“都是我的錯,是我們白府,騙了你。”

浮沁眼眶濕潤,“你說,那日在萊蕪湖,是不是你們有意推搡我落水,故意讓我失了名聲,你再趁機而來,救我出湖。現下想來,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你們白府,到底騙了我們褚府多少事!”

白穆愛浮沁是真的,他看著浮沁一直哭,急著跪上前,摁住她的手,“你莫要哭,都是我的錯。”

浮沁甩開她的手,“你今晚若是不說,我便一尺白綾,吊死在你們白府!”

白穆害怕了。

他在浮沁眼中,看到了她的決絕。

他釋然起身,與她並坐在床榻前。

之歌識趣地退下,閉了廳門。

白穆:“不錯,那日你落水一事,確不是意外。”

浮沁錯愕一驚。

白穆再道,“那日在來蕪湖你落水一事,確實是我母親,和你們褚府的尤娘子一起設計的。”

浮沁猛然抬頭,淚都被嚇沒了,“尤娘子?”

白穆點頭:“你落水前幾日,尤娘子來過我們府上一段時日,那段日子她與母親一直借著學刺繡之名,在廳內說話。我是男子,也不便多去叨擾。”

他停頓片刻,“後來有一日,母親與我說,要我娶褚公府的長女進府。我們是次府,你是公府,我一想就不可能。母親卻很淡定,說一切都在她的籌劃之中。那時我就猜,會不會是母親和尤娘子交好,與她促成了這門親事。之後在來蕪湖,你去玩葉子戲時,母親就慌忙上前與我小聲說,若待會有姑娘落水,就讓我下水救人。我還未問緣由,你就落了水。”

浮沁一聽,原來自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被人推下水,還渾然不知。

她忍著怒氣,攥緊拳,“然後你借話求娶我,這樣算來,是你們白府與尤娘子算計到了我頭上。然後尤娘子借你們白府之手,送我入了虎口。”

浮沁乍然,她仔細想了一遍尤秋柔。

終究是查出了異樣。

隻是此刻,她是白府的正娘子,是白穆正妻。

是褚公府嫁出去的女兒。

一切,都晚了。

她懊悔不已,想起褚公府的三位妹妹,如今該如何應對尤秋柔。婚姻大事,全係在尤秋柔一人身上。

這一切,如何是好。

她再看自個,已敗落成如此,不免感傷。

白穆輕輕摁住她的手,“浮沁,落水一事瞞你,母親有精神短缺一事也瞞了你,可這些,都是因為我不想你被議論,也不想你被人指點。”

她再甩開他的手,“議論?指點?白公子,這些若不是你賜我,此刻我還是褚公府長女,你母親這般模樣,又關我何事。”

白穆看著她,垂頭起身。

浮沁沒挽留他,看著他出了屋內。

白穆何嚐,不曾擔憂過這一幕呢。

坐在床榻前的浮沁,看著屋內的一片喜慶,想起尤秋柔的種種,她除了悔,還是悔。

燕州的六台山腳下。

浮沉坐在顛簸馬車內,看著夜色出神。

突然,馬車像是被人用力扯住,一直往前拉。

她和之青抱在一處,顛簸得沒法坐穩,馬夫險些倒進馬車內,“五姑娘,遇到賊寇了!”

馬夫話還未說完,就被那人一把扯住,丟棄在地上。

外頭的人突然摁住馬身,馬車猛地停住,浮沉被顛簸猛推出了簾。

她滾落幾下,掉在地上,長帷帽也掉落在地。

她下意識抓住雜草,這才停了翻滾。

她抬頭一瞧,眼前五匹馬。

馬上的人,身穿夜行衣,蒙麵,背上扛著長弓和劍。

一看模樣,就是這山中賊寇。

浮沉欲爬起,騎著紅馬的男子上前,盯著浮沉,再掏出畫像,仔仔細細端詳許久。

點頭,“沒錯,老大要的就是她。”

浮沉慌了,“你們老大要我做什麽,我一個趕路的姑娘,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要我命沒用,又不值錢。”

那紅馬蒙麵男子搖手,“姑娘,我們老大說了,要囫圇個地把你帶回去,你且放心,我們老大不會對你如何的。”

浮沉爬起身,她護住之青。

緩和幾下後,她看清了對方的馬頭戴著梁京衛馬的馬韁繩。

再看這幫人,雖看著魯莽,卻不像是山野賊寇。

他們蒙麵,魁梧,一看就是訓練有素,上過戰場殺敵的人,並非是流寇出身的草莽之人。

浮沉還在想,那男子一把拎起她,提溜放在他身後。

之青也被拎起。

浮沉猛地上前咬住他的胳膊。

那男子發出一聲吼叫,“你丫屬天狗的啊?”

浮沉到底是弱女子,三兩下就被捆住手。

她看到他並非用粗繩,而是用了羅帶,防她手受傷。

之後,他們騎馬朝山間溪水處跑去。

浮沉吼著聲音,“你要帶我們去何處!”

那男子揮起繩鞭,“寂刹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