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家計
陳熾和陳燾為母親抓了藥,兩人來到小鎮西頭,雇請了一隻小船,準備走水路回去。陳熾這趟行李倒不多。他沒打算久居。五個月假期,除了路上所餘不多。陳熾路過小鎮時還叫弟弟買了些紅漆。弟弟知道,這是要把“天馬山莊”刷亮些。那石匾風吹日曬,有些暗淡。
中洲島東頭有片石灘,走船的人們籌資稍加改造,河灘形成一道水槽。春夏水滿倒不易見,秋冬之際水落石出,這條由南往北的水道就非常明顯。船家提醒陳熾注意。水道像秋千一樣,把小船快速**向北岸。北岸自然是深綠的潭水,叫獅背潭。潭東邊是高峻零亂的灘石,江水在灘石間穿隙穿越,發出琴瑟之聲。這就是蓼溪八景之一“獅背灘聲”。
陳熾遠眺蓼溪,想起了早已去世的作舟先生。就在那個蓼溪碼頭,作舟先生和爺爺講述庚申之變,泣涕零落,讓陳熾深受震動!對於山村少年,那是家和國第一次發生關聯。陳熾想起了那個蓼溪之夜。“獅背灘聲”徹底不息,仿佛是搖籃曲,又仿佛是遠方江海的召喚。
梅江還像小時候一樣流淌。陳熾第一次感受到近鄉情怯。故鄉是什麽?它是生命的起源之地,也是人們預定的歸宿之地。無論窮達,這裏有子宮一樣的安全、溫暖、體貼、知心,你的身體,你的舌頭,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你的人倫,都在故鄉立起了根祇。
中年之身的陳熾,對故土情懷依舊,但多了份感慨。少年時期,故鄉是極力掙脫的生命之殼。青年時期,故鄉是奮力托舉的盤古大帝,是父母無盡的期望。壯年時期,故鄉是需要你回報和贍養的天倫。是的,相對於早年帶著功名、懷著喜訊歸鄉,陳熾這次麵對的是整個家庭的生存危機。遊子歸鄉,不隻有衣錦還鄉的快意!
中年回鄉,是痛苦和快樂的交織。晚清初始之際,德國有位詩人叫荷爾德林,比龔自珍晚逝兩年。他一邊歌頌德意誌精神一邊歌詠著《故鄉吟》。可以說,陳熾坐在故鄉的小船上,心情跟荷爾德林完全一樣。如果陳熾讀到荷爾德林,也會像讀到《富國策》一樣眼前一亮——
“你們,哺育過我的可敬的兩岸啊,/能否答應解除我愛的煩惱?/你們,我孩提時代玩耍過的樹林,要是我/回來,能否答應再給我寧靜?/在清涼的小溪邊,我看過水波激**,/在大河之旁,我望著船兒駛航,/我就要重返舊地;你們,守護過我的/親愛的山峰,還有故鄉的/令人起敬的安全的疆界,母親的屋子/乃至兄弟姐妹們的親愛的擁抱,/我就要向你們致候,你們的擁抱/像是繃帶,會治愈我的心病……”
正如詩中所述,情感就是這樣。這時候,陳熾就是梅江上的荷爾德林,“生來有愛,也有痛苦”。正是這樣。沒有衣錦,仍須還鄉。雖然夏天剛升職為福建司郎中,但並沒有加多少工資。晚清時期,財權下放到了地方,京官靠那點死工資是非常艱苦的!當然,任何朝代都一樣。關鍵是,陳熾這些年苦心研究的是《續富國策》,而不是富家。他一心著述,又沒有版稅來支撐,晚清的硯台還無力營造傳播的市場。
冬天的鄉村無比蕭瑟。北岸的潭邊有棵高大的楓樹,霜葉正紅,像一支放大的火把。一張紅葉隨風而落,飄到客船上。陳熾輕輕撿起,細細看著葉子上鮮豔清晰的紋理。落葉隨流水,一去江海遠。陳熾把葉子收進重新拋進梅江,看著它隨波而去。江水變得淺薄,在寬闊空曠的河**忽南忽北。陳熾回到船艙,問陳燾,母親的病嚴重嗎?
弟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嚴重就不會寫信給哥哥。但要說嚴重,這水腫病隻是外表嚇人,又不算是大病!陳燾說,母親病得不行,就非常想你,於是叫你回來一趟,交代一些事情!
陳熾說,有這麽嚴重!哎,母親的水腫病,我是有責任的!在小鎮醫館的時候,黃先生說了一句話非常刺耳。黃先生說,你們家都是懂醫之人,怎麽延誤至今?!他是不曾想,懂醫的人不一定有錢來養生!
弟弟說,家中經濟確實緊張,我們沒有為母親提供好生活!這是我的責任!陳熾說,家裏的情況我當然知道,建新居我花光了所有積蓄,可惜父親不曾住上一天!想起來真是痛心!我沒有更多的錢寄回來,而你知縣候補一直在家,上次回鄉說起來方略館找工作,我忙起來又忘掉了!
陳燾說,主要是現在家中添了人口,開銷越來越大!母親催著我多生男孩,又為我娶了一房,生了孩子。我是得去外頭找份工作了,靠家裏那幾畝薄田,是無法過好日子的!不知道哥哥在京中可有人脈,幫著找找!
陳熾說,上次我說過的方略館,可以試一試,這次我們就一起回京,你準備得怎麽樣?考個謄錄,應該沒問題吧?隻是這方略館是個臨時的工作,修好那三部書就得停掉,還得再想辦法。
陳燾說,走一步看一步吧,這短時內無法找到合適的事情。這候補知縣,又不知道何時能實補。
陳熾歎了口氣,說,就是實補,也不是富家之路,我朝多少清官,當了知縣後回鄉的路費都沒有!再說捐納之風未斷,候補的官員實在太多了!年年科舉,錄用實職的實在太少了,我在《庸書》就專門講到要停捐!對了,謀生之路,倒不盡在出官入仕,還有他途!
弟弟問,還有什麽路子呢?
陳熾說,考學之人,如果未仕,要麽遊幕,要麽經商。我聽說張之洞的幕府,就收了四百幕員,那真是養士三千啊!那些落榜之人,也大都走遊幕的路子,既可增加曆練增長見識,也可解決生計。在京城時,我就向陳三立的父親推薦過京中好友入幕。
陳燾說,那需要有才學之人,我如今功名未就,就算有人推薦,誰能要我呢!你說經商,我們又沒有本錢!這些年建房子弄得家中見底了!
陳熾聽後點了點頭,良久無語,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陳熾在船艙中翻開行李,對陳燾說,謀生的路子總會有,你看,這是我新寫的著作,就是專門講富國之策,謀生之路。
陳燾翻開《續富國策》,一看那目錄,果然是專講謀生的。陳燾說,我看這六十篇,三百六十行都有,但終究不知道我合適哪一條啊!
陳熾指著農書說,這個“種竹造紙說”,就寫到了寧都的朋友魏菘園和李嘯峰,幾年前他來參加我們的新居落成大典,在等候石匾進村時他跟我講起過,他兩人的造紙生意非常好!
陳燾說,你是說,我去寧都找他們,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工作?陳熾點了點頭,說,你畢竟考了拔貢,就是個讀書人,這做工的路子,當然是沒路子的時候再去!你先把考方略館的事準備好!
陳燾說,我一直在準備!我不像你,一心為國寫書論事,我是隻知有家、不知有國!我隻想好好振興家業,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陳熾一聽,知道弟弟有了怨怪之心。但陳熾不怪弟弟,陳燾說的是實情,自己身在京城,實在顧家極少。
“隻知有家,不知有國”,這句話陳熾非常熟悉。那是鄭觀應在信中說起的話。現在弟弟當著陳熾的麵說出來,固然是一種自嘲,而鄭觀應在信中說出來,是一種批判。隻是這自嘲和批判,語雖相同,而內涵不同。
那是去年年底,鄭觀應聽聞京城的強學書局被封,兩人在信中談起了變法之事。鄭觀應認為變政首在教育,最後在信中引述洋人嘲笑中國的一句話:“隻知有家,不知有國”。
由於傳播新學和作序寫書,陳熾與鄭觀應多有共鳴。三年前他擔任了輪船招局的幫辦,統治著河海水路,陳熾特意送上序文,兩人一同遊覽赤壁,甚為歡洽,並且相約丁憂結束回朝,兩人在上海再次見麵。返京途中,陳熾如約來到輪船招商局。
1895年正月初八,陳熾沒過完元宵,就背著書稿進京。幾年過去,上海又有了變化,由於列強租界林立,大都市未遭日軍炮火之災。陳熾看到,美國之租界已經耀眼而起,真是“落日離旌樓上樓,暮雨帆檣舟外舟”!
陳熾來到上海洋涇浜永安街,見到相別幾年的鄭觀應。鄭觀應在公司隆重接待了陳熾。席間,鄭觀應對陳熾說,我盼著你來上海,可是有詩為證。說罷,他拿出一頁詩稿。
陳熾一看,題為《乙未元旦作》。詩中寫道:“忠貞懷鄧、左,豪氣羞吳、陳”。陳熾問,這鄧左是誰?吳陳又是誰呢?鄭觀應說,鄧、左,是鄧世昌、左寶貴,他們兩人在中日之戰中血戰陣亡;吳陳是指吳劍華、陳次亮,吳劍華是我《盛世危言》中寫到的,是我朝力爭利權的官員。
陳熾連忙擺手說,吾兄折煞我也!我隻是一個書生,寫了點書而已,提了些條陳而已,我怎麽敢跟這些英烈相比?不像兄台,是經辦洋務的實業家,富國利民,自是功德無量!要說忠貞和豪氣,非兄莫屬!我正有一事相問,我踏上碼頭發現我們這輪船公司一如往年,難道這中日戰事海上炮聲隆隆,我們輪船公司沒受影響?
鄭觀應說,影響當然是有,如果不是這中日之戰,我們公司發展得更好!我對中日戰事早有準備。前幾年我任職招商局,就微服視察過長江各口,日本人在上海活動頻繁,我早就看出他們在為侵略做準備,開戰前夕我曾上書清廷,說日本人將偷襲清軍,一定要注意保護密碼。果然,我軍由於密碼泄露,日軍掌握了北洋軍艦的行程,一艘開往朝鮮的軍艦突然遇襲,八百多名官兵壯烈犧牲!真是慘痛的教訓!
陳熾說,我們招商局的輪船有沒有受到日軍打擊?
鄭觀應說,開戰後我再次上書朝庭,要防備日本間諜,同時派出輪船支援軍隊轉運。日軍攻占東北後,我為了保住招商局二十艘輪船,想了個“明賣暗托”的方式,把輪船全部托給了德、英等國洋行,這樣掛上他們的國旗,得以繼續運行,戰爭結束後艘輪船全部按秘密協議收回來了。
陳熾說,真是好主意!你對中日戰局關注密切,那現在朝中是主戰還是主和?你是主戰,還是主和?鄭觀應說,前不久我曾上過奏折《條陳中日戰事》,我是反對向日本乞和的,賢弟意見如何?
陳熾說,我當然主戰!和是任人宰割,戰是痛在一時。倭奴蕞爾小國,戰事不可能持久!別看現在不肯和,那是倭奴想爭取更大利益!
鄭觀應說,翁大人是朝中重臣,你是軍機處章京,跟他熟悉,你也跟他說說吧!正是鄭觀應的這個建議,讓還未到京的陳熾給翁大人發了電報。一個部下,在回京的路上,以電報向上司陳述時事,真是情急意誠!
離開上海,陳熾坐船來到天津,受到盛宣懷熱情接待。回到京城,陳熾遇到了老鄉伍展峰,兩人說起了北漂之路的艱辛。路途遙遠,海浪顛搖,那是受老天爺欺侮,而碼頭進出還要受洋人折騰,檢查行李翻箱倒櫃,繁瑣極了,還時時弄壞一些物件。
陳熾笑著說,這苦楚我倒是免了,有輪船局的好友幫助!
聽到鄭觀應和盛宣懷都是陳熾好友,伍展峰就說,有這些官員幫助,這水路自是暢通無阻,形同享受!過些日子我的家眷回鄉,還請幫忙弄個護照,可免洋人在海關任意翻檢。陳熾熱心答應了。四月二十七號,陳熾寫信給盛宣懷,特意向他道謝,順便請他幫忙為老鄉弄了張護照。
陳熾回京之後,跟鄭觀應的聯係更是緊密。他把《庸書》送給翁大人同時,推薦了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後來陳熾為強學書局購買圖書,也不斷谘詢鄭觀應。畢竟,鄭觀應寫書出書比他更有經驗。
“公車上書”熱潮過後,陳熾在京城組織了強學會,被推薦為會長。強學會成立書局,陳熾任為總董、正董。但到年底,學會被彈劾禁止,所幸翁大人出麵保護,改辦官書局,孫家鼐成為總管,陳熾留在書局任事,經辦購買圖書和儀器的事宜,為此寫信請鄭觀應相助。
北京強學會辦起不久,康有為到南京找張之洞,醞釀發起了上海強學會,上海的實業家鄭觀應也在其中。但鄭觀應在信中說告訴陳熾,上海強學會雖有南洋士大夫大力捐助,可惜辦事者無條理,假公濟私不顧大局者多。為此,鄭觀應在信中大發議論,中國人罔顧公益,隻顧私利,怯於公敵,勇於私鬥,可見教化未敷,絕無愛國思想。
鄭觀應在信中說,若去此病,非效法德、日維新變政不可,然變政首在教育。外人譏我華人無教育、無賞罰,家有百萬盡傳其不肖子孫,隻知有家,不知有國,所以國家貧弱也。“隻知有家,不知有國”,這就是中國貧弱之病。鄭觀應開出的藥方,是辦好教育。陳熾當然同意,中國多些有家國情懷的漢子,馬關之恥當可避免。
對了,鄭觀應興辦的實業是官方企業,不像魏菘園的私家公司,不妨讓弟弟到官辦公司找個事做,也算官差。
陳熾於是說,“種竹造紙”,沒本錢入股,這“遍駛輪舟說”,正好適合!你這句“隻知有家,不知有國”,倒讓我想了一個人,他曾經是輪船招局的幫辦。於是,陳熾跟弟弟講起了鄭觀應。
陳燾聽了哥哥的講述,自是高興。大哥在外朋友多,正好可以幫忙找個差事。陳燾問,鄭大人還在輪船公司嗎?陳熾說,今年五月張之洞大人委任他為漢陽鐵廠總辦,聽說不久他將兼任粵漢鐵路的總董。
陳燾說,看來他是批判我這種人,“隻知有家,不知有國”,到時找他要差事,會不會對我有成見呢?陳熾笑著說,那倒不必擔心!就算我跟他講起這句話,他自然會理解,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你在家,我在京,你為家其實就是為國!你為家,我才能更好為國。這當然不是壞事。再說鄭觀應說起的那句話,不是他說的,是外國人譏笑中國人的!
陳燾說,家與國,貧與病,本是互相關聯!我好希望我們家興盛起來後,我能有機會多多關心國事!事有內外,業有先後,各盡其職而已,比如這次你告假回鄉,自然要把家事放在前頭!
陳熾說,生計之事倒也不必多慮,富國之策實施起來,自然就有富家之策。《續富國策》並非紙上談兵,許多國策是正在推廣實施。今年四月,我跟總督劉坤一建議,江西河湖要行小輪船,要發展蠶桑和瓷器,他回複說這事要自上而下,隻要戶部將下文,馬上可以組織籌辦。到時,還愁找不到事做嗎?隻是眼下母親患病,你一時無法走開。
兩兄弟在梅江一路說著生計,不覺就到了禾塘村的岸邊。兩人下了船,一起朝天馬山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