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醫館

夏天剛升職為福建司郎中的陳熾,在1896年秋冬時節急匆匆朝家鄉走去。從縣城走回小鎮的路上,家事和國事一直在他腦子裏盤旋。他沒想到,這次請假這麽順利。當然,清朝講究孝治,這假得來容易。

陳熾為母親之病無法安心上班,但國事同樣無法釋懷。他離京之後,在上海南京逗留多日,已是耽擱了歸期。

是啊,家事之急,不亞於國事。得知母親病了,陳熾心中焦急,幸虧弟弟還留在家中照顧母親。“吾有疾,子能解乎?”陳熾驚訝地發現,人到四十開始要關注自身的健康問題了。也許是南人不習北土,陳熾在北京已病了幾場,去年剛剛返京,也是得了一場重病。

去年年初陳熾返京城,走的是水路。順梅江而下到贛州,順贛江而下到南昌,轉入長江之後到了九江,又從九江坐輪船到上海,經曆了長江的風浪,從上海坐輪船到天津,又經曆了海上的風浪,再從天津坐車到北京,一路舟車勞頓,陳熾回京十日之後,感到右臂大痛,難以忍受。

受父親的影響,陳熾對醫學頗有研究。他知道這是路上偶感風濕,就去醫館抓了幾服藥,效果不怎麽好。苦於見效慢,他又特意在京城裏尋訪了一位善針灸的老中醫,受針之後果然漸漸好了。

這次回到小鎮,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看看那位老中醫。小鎮的醫館,在老街的西頭。爺爺晚年久臥病床,陳熾的父親自然是這醫館的常客,陳斌跟醫生尋藥論病,而最終也成為小鎮的名醫。母親病了,弟弟略懂醫術,也常到這家醫館拿藥。黃先生看到陳熾光臨醫館,自是高興。醫者不好說歡迎或榮幸,就說,“有幸迎來陳大人視察,請不吝賜教”。

陳熾寒暄之後,就直奔主題。陳熾問,我母親腫病,先生當是看過,可知因何而起?是否嚴重?黃先生說,腫病源於身體虛弱,像是營養不良,加之令堂上了年紀,肝脾衰老,如不重視容易惡化,隻要用心調理,並無大礙。陳熾聽了,放心不少。黃先生說,令尊也是名醫,陳大人兩兄弟都是懂醫的人,令堂這腫病本應引起重視,不至於延誤至今。

陳熾說,雖說略通醫道,但鄉野之家豈有常備之藥?!我在京城的時候偶感風濕手臂大痛難忍,我素知父親留下的一個藥方,用半邊楓荷的切片製湯服下,能祛濕通痹。但是半邊楓荷一邊是楓樹一半是荷樹,在我們贛南也不多見,尋遍京城內外也不曾見,可知醫與藥各行其道。醫者,能論病,更要能論藥。醫人者,有方無藥,也不可行!

黃先生說,聽說京城中盛行西醫,大賣西藥?陳大人對中藥如此有研究,對西醫又是如何看的呢?西國的人,跟我們中國人的體質原本不同,難道醫術卻能相通嗎?

陳熾笑著說,西人跟我們中國人體質有異,但終歸也是人,這醫藥之理當然通用。我聽人們常常爭論中醫西醫,互相攻擊互相對立,卻很少從道術上加以研究比較。爭論者多是情緒對立,隻是拿身邊的偶然之事來爭執。某醫好,某醫不好,可能隻是偶然醫好了某人某病,本不足為證。

黃先生說,陳大人所言極是。中醫自是博大,但從事中醫的人卻未必人人精通,有些人隻是謀生之術,素質不精而胡亂開藥,敗壞了中醫之名!

陳熾說,正是如此!中國之醫學,導源於神農、黃帝、岐伯諸位聖人。《本草》《靈樞》《素問》等書,精矣備矣。戰國時期越人扁鵲,別著《難經》,脈絡稍殊,指歸則一,惜理法雖具而方劑無傳。到了後漢張機所述《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等書,開始別類分門,燦然明備。現在許多人因《漢誌》沒載錄,懷疑《黃帝內經》是後人依托附會,而不知其精理名言斷非俗儒所能作偽。唐、宋、元、明以後,采摭益雜,方術益歧,醫理之不明,疾病夭折之所由接踵而生,所以人們對中醫有所懷疑。

黃先生說,藥方容易失傳,但醫術醫理還能流傳,比如古人治病用湯劑,用針灸,這些就是傳下來的醫術。

陳熾說,是的,這次我的風濕沒用上好藥,但我找了位善針灸的老中醫,受針之後果然好得快!所以我是相信中醫的!當然,我也相信西醫。如今水平不好的醫生太多,用藥日雜,導致病者不及選擇,死因無可稽查,中醫的名聲為此大為損毀,給西醫提供了大好的機會。

黃先生說,京城中真是盛行西醫?連中國人也不信自己的中醫了?好在瑞林是個偏僻之鄉,大多人還是習慣中醫。

陳熾說,何止京城,瑞金城早就有了中醫,最早的中醫是在同治七年(1868),有個叫和若望的天主教神甫,從美國來瑞金傳教,兼行推行西醫西藥,那些醫好的病人就成了他的教徒,改信了基督。聽說縣城信西醫信基督的人,大有人在!

黃先生說,這些老百姓呀真是可憐,真是可惡!不信老祖宗留下的醫術,卻相信洋人的說教!那陳大人對此事怎麽看?

陳熾說,我看的西書不少是講西醫的。有本《西藥大成》,是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的英國學者傅蘭雅口譯的。書上說,西醫始於希布可拉弟司。這希布可拉弟司是古希臘著名醫學家,被後世稱為“醫藥之父”。他相當於在中國周貞定王時,著書六十餘種。西人精研化學,醫者授於師,掌於官,器必求全,藥皆自製,偶有不治必考其由,與《周禮》所言非常相似。

黃先生說,那依你看,這西醫和中醫到底是誰更好呢?這西醫會不會打敗我們中醫?

陳熾說,前幾年我在仰華書院講起中西學之爭,他們也是問誰更高明。大家總是習慣抑此而伸彼,或擯西而袒中,各尊所聞。在我看來,這中西醫是各有短長。西人死則剖視之,對人體的脈絡考驗最詳,但死生機體不同,執朽腐以溯神奇,得出的醫理未必吻合。西醫常泥於實,而中醫常失於虛。西人的內症之藥,比如金雞那阿芙蓉之類的,攝邪入胃是容易伏留致困的。所以西醫之法,參而用之,可也,舍而從之,不可也。

黃先生說,既然如此,西醫又怎麽能盛行中國呢?陳熾說,我們中國古代的醫學沒認真考證保護,日漸衰退,而西人則加意講求,如果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當會打敗中醫!

黃先生吃驚地說,那怎麽辦?難道將來偌大的中國都是西醫的天下了?這可是丟了我們中國的臉麵!陳大人是朝中要人,可要提請朝廷重視!否則將來我們中醫從業者都要丟了飯碗!

陳熾笑著說,黃先生不但懂得醫人,也懂得醫國了!其實,我們中國自古就有太醫院,前幾年我丁憂在鄉寫了部書,叫《庸書》,有一章就專講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宜略仿西製,優給俸糈,精選世醫,考校充補,各省郡縣分設醫官,治驗定方,歲稽得失,專門立學,總貫中西,不要讓庸醫在世間濫竽充數了!我們需要大力宣揚養生衛生之法,壽人覺世,提高我們國人的體魄,不要再被雅片任意糟蹋了身體。

黃先生說,陳大人真是醫國之人!有你們這樣的人,我們中醫還有希望!

陳熾說,先生全力醫人,我致力醫國,這是各人的事業,各人的功業,隻是我這醫國者,隻是立言著書的學者,隻是個開藥方的人。要讓大家相信這個藥方,要讓聖上和朝中用起這個藥方,卻並非易事啊!

兩人正談得高興,有位顧客走了進來,卻是個和尚。這和尚長年累月在佛堂打坐念經,竟然腰骨疼痛,前來求藥。黃先生說,田七可曾吃過?和尚說,吃過,但沒有效果。黃先生說,這腰骨疼痛,需要是田七多吃,通筋活血。

陳熾聽了,說,我倒是知道一個方子。黃先生說,你在京城見多識廣,不妨賜教於我們!陳熾說,這久坐之人腰骨不適,按照西醫的方子,叫做坐骨神經受到傷害。京城名醫結合中醫,在古書上找了個偏方,需要四種藥草。這些藥草需上山留意采製,其中有一種叫九節楓,極不易尋找。

和尚說,隻要世上有,終有可尋處!這施主真是恩人,但請賜個方子,這醫館終有一天能找齊藥草!黃先生說,這些藥草本店不全,還得托人到異鄉收購,特別是九節楓!

和尚掏出幾塊銀子,交給黃先生。師徒正想收下,黃先生說,患者是方外之人,造福於世,我們不能收人家的錢!徒弟說,其他藥草可以不收,但九節楓是叫別人上山采製,我們是替采藥的人收呀,得付錢給人家的!這是必須收的!黃先生聽了,心生猶豫,就把目光朝向陳熾,說,這方子是陳大人提供的,可否收錢呢?

陳熾說,我提供方子,就是供鄉民使用,不必收費。隻是令徒所言有理,這請人上山采製,是人家勞作的成果,付錢是必須的!你家藥草倒可以自便,如是來之不易,收錢也是天經地義的!

黃先生說,陳大人真是做大事的人,要是開個醫館,也是定能謀生!既然你是仁義之人,方子不收費,如果我的藥草收了費,就怕人家說我不講仁義!陳熾笑著說,這倒不必糾結,義和利並不是對立的,有時候利也是義,義也是利!

看到兩人談論費用的事,和尚就說,你們放心吧,這藥費我肯定願意付的!我身上帶的銀錢不足,隻要把我病治好了,以後這銀子少不了你們的!黃先生收下幾塊細銀子,說,過幾個集日來本館來拿藥吧!

和尚謝過陳熾和黃先生,轉身消失在小鎮的老街。看著病人走了,徒弟嘟囔著,那個病人都是這樣,誇口說醫好了給錢,醫好了又說沒錢,這病人就是信不得!黃先生安慰弟子說,不必掛慮,出家人不會打誆語的!

黃先生為陳熾添了茶水,又問,剛聽陳大人說,義就是利,利就是義,義和利是怎麽不對立的!仁義之事,難道不就是靠施舍來體現嗎?

陳熾說,我剛才還說了,中醫要振興,就要略仿西製,優給俸糈,精選世醫,就是說,醫者也要生存。看病收費是天經地義的,以醫獲利也是要鼓勵的。你想想,上山尋藥草的鄉民如果不收錢,何以為生?如果不收錢,人們不去找藥,不去研究藥,病何以能治?所以,正當之利也是義!

徒弟聽到陳大人表揚自己的主張,高興地說,你看陳大人就是有學問!能講出大道理。陳熾說,這不是我講的道理,而是先賢講的道理。漢朝的太史公司馬遷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黃先生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總算明白了義利之理,賣藥收錢不是不仁,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醫生的仁義,在於做好醫生,看好病人!陳熾說,正是!最大的義,就是為天下人謀福利!為醫者治病救人,這是病者之福。為官員生財養民,這是子民之利,這都是義。比起慈善施舍,這種義更加實在,更管長遠。

醫館一番對談,陳熾又顯露好逞口舌的習氣。正說著,陳熾聽到外麵有人在叫自己。是弟弟陳燾。原來他到“老春酒樓”等了一段時間,久等不見哥,就過醫館來為母親抓藥。

告別醫館的黃先生時,陳熾從行李中拿出兩部書稿,放在黃先生桌麵上。陳熾說,這部是京城剛剛出版的《庸書》,前幾年我在老家寫下的,送給了皇上閱讀,你替我送給仰華書院的羅山長。另一部是剛剛完成不久的,我帶回來修校,叫《續富國策》,也希望能出版。

黃先生說,我看陳大人這兩部書,皆為醫國之書,特別是這《續富國策》,不就是你剛剛說的生財養民嗎?富國之事,大利大義也!陳熾說,兩部書側重不同,以醫人之事來論,《庸書》多講醫道,《續富國策》多開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