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請假
第四章,天馬之逝
45.請假
1896年農曆九月底,四十一歲的陳熾回到梅江邊的瑞林寨小鎮,不再像以往一樣,直奔“老春酒樓”,或者在老街上轉悠懷舊。這個離鄉進京才兩年的遊子,又從京城回來了,但他沒有心情享受鄉愁,而是直奔小鎮的醫館。
醫國者,亦需醫人。這一年,浙江紹興有位叫周樹人的青年,父親重病後去世,從而覺到醫人之術最為緊要。這一年,一位叫孫逸仙的廣東醫生,放棄了改良的藥方,用革命的方式為中國手術,廣州起義失敗後逃亡,在英國被清廷誘捕。每個思想家,都試圖在醫人與醫國之間比較分析,參透人世的奧秘。
是的,陳熾不得不放下京城的醫國之術。他回到小鎮,要去為母親看病。他這一趟返鄉,就是為病而回來的。當然,是母親的病。今年九月上旬,他正在忙著京中的事情,突然接到家書:母親病了。這家書勸歸之意非常急切,陳熾覺得家中出了什麽大事,不僅僅是母親病了這麽簡單。
陳熾立即遞上了一張請假條。這張請假條至今保存在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所呈時間為光緒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1896年10月24日)。
《呈為請假五個月回籍省親事》。章京陳熾謹呈為請假省親事:竊章京接到家信,親母現患水腫之症,得信之下,心神不安,伏乞中堂、王爺、大人恩準,賞假五個月,回籍省視,一俟假滿,即行回京銷假當差,實為德便,謹呈。
相比於後世時常出現的網紅請假條,這張請假條的新聞性毫不遜色。母親患病,心神不安,請五個月假,放在晚清仍是需要博得主官同情方可。第二天,也就是農曆九月十九日,陳熾就向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翁同龢辭行。
兩年前,陳熾接到父親去世消息,這翁同龢就曾陪著陳熾到京城外祭悼。這種領導對部下的關心,其實既有個人的感情,也有工作的鞭策。那時,陳熾受到翁同龢的關注,正加倍努力撰寫出洋使員的采訪事宜,為一份244個“天問”消神耗力。這一次,翁大人會不會突然來個重要工作,讓陳熾欲走難行呢?陳熾心中仍有忐忑。
陳熾一臉愁色來到軍機處,對翁同龢說,這番請假離京,還望中堂大人應允批準,在下自當感激不盡。本想為我朝開新繼續發力,無奈家母突然患病,不回去一趟,在下實在無心工作!
翁大人說,水腫病?嚴重不嚴重呢?這水腫病多是身體虛弱導致,多寄點銀錢回去,讓母親增強營養護好身體也是盡孝,需要專門回鄉探視嗎?陳熾當然無法回答。他隻知道得了水腫病,但不知道具體情形。是的,那請假條不是合格的請假條。心神不寧,能算是請假的理由嗎?放到任何年代都說不過去。
這位翁同龢翁大人,是江蘇常熟人,長陳熾25歲,自然是陳熾敬重的長官。翁大人滿腹經綸,做過光緒皇帝的老師,關鍵是接納西學,這才是讓陳熾敬重的地方。光緒十一年(1885年)接替閻敬銘成為戶部尚書。那時陳熾已回京上班一年,也聽到個小道消息,傳聞翁同龢聞命後說:“菲材當此劇任,可懼哉!”力辭不就,但未獲準。
陳熾看不透翁大人的真正態度。翁大人高深莫測,就像皇宮深院。中日之戰後,京中要求維新的呼聲強烈,但身為帝師的翁大人未置可否,對於變法的事情,一直沒個明確的表態。對於請假這種私事,陳熾更拿不準他會如何回複。
陳熾並不知道,這翁大人對自己既是喜歡,又是討厭。喜歡的是陳熾有才幹,討厭的是他喜歡提意見,對長官也不留情麵。翁同龢看著這位來自江西的部屬,感情複雜。怎麽說呢,為父親丁憂時,陳熾能夠忍著巨大的失父之悲,把調研文章及時完成,當然值得肯定!而在家丁憂期間,這小子身處贛南山村而不忘家國天下,硬是在偏遠之地寫出煌煌巨著!
陳熾埋頭著述刮起頭腦風暴的時候,中國北方已炮聲隆隆。翁大人有些奇怪,這小子雖然身在贛南,但並非兩耳不聞。他並不知道,陳熾一直跟兩江總督劉坤一保持通信,為此對甲午之戰一清二楚。
劉坤一,字峴莊,湖南新寧人,行伍出身,靠打太平軍發跡。他跟翁大人同樣年紀。陳熾出生那年,此人在家鄉率團練與太平軍交戰,得清廷嘉獎。太平軍進擊江西,曾國藩的湘軍遭圍困,劉坤一趕往解圍。那時候基本上誰打下一個地方,這地方就歸誰掌管,為此劉坤一升為江西巡撫。剛抵南昌上任,即奉命趕赴贛南圍剿康王汪海洋。劉坤一坐鎮贛州,固守南安、贛州、吉安、臨江、袁州、瑞州等地,阻止太平軍從廣東進入江西。光緒二年(1876年),實授了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陳熾作為江西人,對家鄉的父母官自然頗多交往,回鄉時少不了打擾一下。中日開戰之後,劉坤一兼署江寧將軍,成為名副其實的“峴帥”,積極籌劃東南海防,防備日軍竄入南洋。
陳熾在劉坤一信中得知戰事,趕緊去信告訴硯帥,北洋水師守著北江,日軍不易進攻,加上轉眼嚴寒,進攻南海的可能性加大,需要增兵重防。但劉坤一回信講述了增兵之難,隻添了兩營兵力。兩人沒料到的是,日軍在北方加強攻勢,遼東、遼南攻陷許多城池,清廷為挽救危局,派劉坤一為欽差大臣,北上關內外防剿,節製所有軍隊。但劉坤一沒能挽救敗局。
就在這北方的炮聲中,慈禧迎來六十大壽,翁同龢作為戶部尚書,被內務府屢屢索要款項所折磨,而此時清朝財政吃緊,翁同龢自然不好過日子。朝中主和派是西太後和李鴻章,平壤戰役和黃海戰役相繼失敗後,慈禧又把自己罷黜的恭親王奕重新請出來主持總理衙門,請求英、美、俄調停,但三國各有打算,調停無果。
日軍侵入遼東,將戰火燒入中國,清政府恐慌“龍興之地”遭到兵燹之災,又轉請美國調停。這時,美國政府認為訛詐的時機已到,表示願意居間“調停”。由於急於求和,恭親王和李鴻章派遣代表去日本議和,但被趕了回來,說沒有派去“具有正式資格的全權委員”。軍機處的翁同龢當然知道這一切。但是西太後一心議和,直接繞開光緒帝。
就在這時,翁同龢接到一封陳熾從上海發來的電報。那是一月十三日,翁同龢在軍機處正為甲午戰敗的事與焦急萬分。陳熾說,日本雖然連戰連捷,但畢竟隻是小小島國,國力有限,戰爭的消耗自然會拖住它,引起國內反對,加上英、美、俄等國家不會坐視不管,讓日本任意侵吞中國,所以隻要堅決抗日,他們自會撤兵!千萬不能急於求和,那樣會付出巨大代價!
翁同龢看完電報,不禁讚歎:這陳熾真是通才!他深為疑惑,這陳熾丁憂在家對戰事卻了如指掌。可惜,陳熾的熱心,翁同龢的焦心,均無濟於事。慈禧看到旅順失守,害怕日軍進犯京津,便不顧光緒皇帝等人的反對,在陳熾發電報第二天,正式派戶部侍郎張蔭桓、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並聘美國國務卿科士達為顧問,赴日求和。日本再次借口“全權不足”,將求和代表侮辱一番驅逐回國。
把中國打得差不多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才傲慢地提出和談,指定要李鴻章充當代表,而且必須以割地、賠款。《馬關條約》就這樣擺在清政府麵前。李鴻章來到日本議和時被浪人刺傷。這日本浪人狂妄地說,在占領北京之前,堅決不能談判!日本擔心第三國幹涉,宣布休戰,但提出苛刻的條款。伊藤博文對李鴻章說:“中堂見我此次節略,但有允、不允兩句話而已。”李鴻章問:“難道不準分辯?”伊藤博文回答:“隻管辯論,但不能減少。”
就像六十年後的朝鮮一樣,東方小國的內戰最終演變世界格局之變。朝鮮爆發內亂,開化黨與閔妃集團的鬥爭,袁世凱還以為像上次內亂一樣,憑他率領的幾千清軍可以搞定。但日本早就盼著這次機會,發兵拿下朝鮮,進而進攻侵略中國。袁世凱看到形勢不對頭,稱病偷偷回國,中國軍隊一敗再敗,從朝鮮撤回中國。從此,日本開始緊咬中國不放。
1895年的春天,考試的“公車們”,愛國的官員們,都看到《馬關條約》帶來的巨大恥辱,發出強烈的抗議和自強的呼聲。這年正月底,返鄉多年的陳熾剛回到北京,就把新著的《庸書》送給了翁同龢。翁大人突然發現,寫成《庸書》的陳熾,不是兩年前離京的陳熾了!
陳熾把書送給上司,真是送對人了!作為帝師,翁同龢已有維新之心,正不斷向光緒帝推薦各種新書,有魏源的《海國圖誌》、林則徐的《林文忠公政書》、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及其他出國使臣日記。甲午戰爭前後,又向光緒帝進呈了英國人李提摩太撰寫的《普法戰紀》、湯壽潛的《危言》、黃遵憲的《日本國誌》,希望找到醫國之術。
就這樣,翁同龢把《庸書》送到了皇帝麵前。這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每一種著作,其實都是一種代言。跟陳熾一樣博古通今、通融中外的學者大有人在。所謂思想家,就是能博觀約取,站在前沿看清大勢,替芸芸眾生把前路看得更清楚一些,指點時代的走向。陳熾為時而著,自然如願以償!
但時局的變化,讓陳熾頗為痛心!他更痛心的是朝中思想混亂,就像大病發作的俗人,不知道該找什麽醫生,該吃什麽藥。這朝中臣工雖然都是讀書人,但對時事研究不深,所以倭寇構釁以來他們一片倉皇。開始,他們以為我朝強大,特別是主戰者,以為對付日本小國輕而易舉。大敗之後,他們就像聽戲的觀眾,一會兒說要戰,一會兒要說和。議論紛紛,或痛罵北洋水師,或歸咎於政府,或責備於主兵任事諸臣。
五月初的一天,翁同龢在軍機處召集章京們議事,商議戰爭善後之事。一位同事得意地說,我當初就主和,我朝果然英明!議和了隻是賠了錢銀,但保了國體,破財消災,銀子我們還可以再掙回來的!
陳熾說,倭奴表麵願意講和,但眼下講和,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再戰!翁同龢聽了陳熾的議論,頗為吃驚,說,何以見得?
陳熾說,倭奴亦有主戰、主和兩派,主戰者,是外部陸奧宗光。主和者,是內閣伊藤博文。李鴻章當時既抵馬關,陸奧仍持戰議,謂倭兵必須徑抵北京,乃可使中國心服口服,永無翻悔,這跟刺殺李鴻章的日本浪人一個腔調。
同僚說,還是這個伊藤博文好,給了我朝講和的機會!陳熾說,他雖然主和,但更加陰險!同僚說,何以見得?
陳熾說,他是覺得此次倭兵所以處處得手,是由於中國軍旅諸大員皆年老庸懦無能之輩。如果繼續打下去,兵抵北京,則此輩非死即逃,否則撤換,換上了一班力強年富、熟悉時務者為政,反而恐怕會狡獪難製,不能為所欲為,不如姑留此輩,將就成和,則中國數十年間,斷無報複之望。
翁同龢說,你意思是說,要打破伊藤博文的陰謀,就要換上了一班力強年富、熟悉時務者為政?
陳熾說,這日本之勝,說明西法之有大用,我們必須學習日本早日變法維新!你們要知道,中日之戰後果極為嚴重,倭奴開了先路,敗我水師,我朝陸兵也被挑了底牌,淮軍和湘軍都頂不住,今後中國雖大、人民雖眾,水陸萬裏、備多力分,何以自立?東西兩洋,五六強國,眈眈虎視,又何疑何畏,而不相率瓜分?想到這裏,寒心酸鼻。但錯在戰前就有,關鍵在於善後。
翁同龢說,善後之事,正是今日所議,大家有什麽好的見解,盡管上書,自從今年公車上書以來,京中已形成上書的熱潮,我們軍機處的章京們,也要拿出有份量建議來!
陳熾知道,這是翁大人在布置調研文章!他回到住處,拿出了硯台。有了寫作《庸書》的積累,加上時時關注時務,陳熾很快打好了草稿,提出了七條建議:下詔求言,阜國隆財,分途育才,改製邊防,教民習戰,築路通商,變法宜民,而且提出學部、礦政、農桑、商部、衢路、工藝、刑律、善堂、火政、議院等十條變法措施。陳熾覺得,要富國,才能強國,不能隻把錢花在軍工上,北洋水師就是個教訓!民生改善,才能同仇敵愾。
轉眼是1895年的端午。獨在京城的陳熾,沒有時間遙想贛南的母親妻兒過節是否喜慶。他坐在贛寧會館一隻硯台邊奮筆疾書。喳喳的磨墨之聲,反複在深夜響起,像是創作《離騷》的屈原。西珠市口傳來鞭炮的聲響,民間的端午節仍然在國難中製造喜慶。直到第二天黎明,陳熾終於把文稿完成。
陳熾打開窗戶,五月的清風朝他湧來。這是京城的最好時節,夏風輕暖,萬木生綠。他伸了伸疲倦的雙臂,突然看見昨天買來的粽子。靈感來時,它從嘴邊移開,還沒有吃完。他有些餓了,剝去綠色的粽葉,一團糯黃的飯粒展現眼前,讓陳熾想起遙遠的屈原。陳熾歎了氣,暗自說,如果粽子真能換回屈大夫,我情願從此不吃粽子!有了這個抗戰派,扭轉乾坤就有望了!關鍵是屈原跟楚王是好兄弟,不需上書。
粽子不需加熱,正是夏天的美食。吃完粽子,陳熾看了看草稿,覺得還需要說明上書的初衷,吐露切身的感受。他又拿起了筆,寫了起來:
臣備員樞直,奔走內廷,既已確有所知,誠不忍緘默不言,坐視傾覆危亡之慘。明知越職盲事,觸犯忌諱,國有常刑,然朝廷養士二百餘年,當此大利大害、間不容發之際,若竟無一人能知之、能言之,亦古今之深恥也。既已披肝瀝膽,將積年所病,痛陳於君父之前,雖退就斧钁,更無所恨。伏乞據情代奏,無任悚惶迫切之至。章京陳熾謹呈,光緒二十一年五月初六日。
這份原名為《中倭苟且行成,後憂方大,敬陳管見呈》,全名為《中倭苟且行成,後憂方大,請一意振作,變法自強,以鞏皇圖而湔國恥,敬陳管見,仰懇據情代奏事》,至今藏在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後來被曆史學家稱為《上清帝萬言書》。
陳熾越職議事,將積年所病痛陳於君父之前,實在是情不自禁!當然,他敢於上書清帝,指陳國事之病,主要是由於那時康有為開了好頭,上書成為熱潮。陳熾的調研文章,先呈送給翁同龢。翁同龢閱讀後,稱讚說,“這八條,皆善後當辦者,文亦雄!”陳熾得到肯定,非常高興,
除了當麵表揚,翁大人已暗自為陳熾布好棋位。他正物色一個中間人,向康有為傳遞消息。康有為是當紅人物。公車上書之後,翁同龢覺得這個激進分子可以利用,推動朝中維新,對抗太後守舊勢力,為皇帝爭回權力。翁同龢與康有為見麵之後,談論了變法之事,翁同龢就讓陳熾起草了十二條新政,但翁同龢深知太後的勢力,疑慮重重,並沒有交給皇帝推行,為此頗受康有為責怪。於是,翁同龢派陳熾去跟康有為解釋。
後來,陳熾發起了強學會,康有為辦起了報紙,陳熾越來越覺得需要趕緊變法,於是像康有為一樣,頻頻給翁同龢寫信,責怪他因循守舊,言辭激烈痛切。翁同龢收到陳熾的信,歎了一口氣,說,此君有識力,隻是還不成熟!當然,如果連他也老成世故,則會像自己一樣顧慮重重,變成儒緩之人!
這年十一月中旬,陳熾連日給翁同龢寫信,口氣竟然沒有一點改變!就這讓翁同龢非常不高興!二十五日那天,陳熾當所撰《茶務條陳》送給翁同龢,請他轉呈聖上閱覽。翁大人自然接下了,準備第二天麵見聖上時代遞。但居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封套,不禁歎了口氣:真是折如其人,這陳熾的條陳款式太大,論調太高,不合時宜!最後,這《茶務條陳》還是交給戶部代遞的。
翁同龢當然知道,這個向他請假的江西老表確實是個人才。他屢次呈交上來的,都是《茶務條陳》這樣的嘔心瀝血的調研文章。幹部的積極性不能打擊,特別是陳熾對金融和茶務比別人研究得透,也確實可行,這些變法的建議朝中是遲早會推行的。
但是,天下的變法,從來不是單純的學術爭鳴,包含極多的矛盾和鬥爭。看清這些鬥爭,找到合適時機,是陳熾這些書生的弱項。正好,陳熾要告假回鄉,那就讓他回老家走走,免得再上書責怪自己。
於是,翁同龢對辭行的陳熾虛意安慰了一番,說,你就安心回去吧,百事孝為先,再說這醫國之事不急於一時,而醫人之事,一天也不能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