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告別
1895年元宵祭祀,陳熾把新著的草稿擺在神案上,向父親道謝。是丁憂之期,給了他安心著述的機會,廬山歸來之後,他又潛心修改了一年。
元宵過後,陳熾到墓地跟父親道別。回到天馬山莊,陳熾準備回京的行李。這些行李,從京城的一間大書房,變成了一個大書箱。回到老家,拆解開來,慢慢又成了一間大書房。如今,又得重整行裝,變成一個大書箱。
歸去來兮,陳熾每一次來去,需要取舍許多。比如,那硯台和酒杯,就讓陳熾頗為躊躇。京城與故鄉的距離,帶來了沉重的割舍。需要割舍的,更有巨大的親情。臨別前夕,陳熾不時到父親的墓地轉轉,到鄉村田園裏走走。所幸父親在去年遷葬順利,離天馬山莊近了。但故鄉離京城終究是遙遠的!想到未曾帶著父親去京城走走,陳熾甚為內疚!子欲養而親不在,人間事無法改變!
這一天晚上,陳熾正在房間裏收拾東西,辛夷哭著找了進來。廖玉也緊隨其後。陳熾把女兒拉到懷裏,問起哭泣的原因。
廖玉替女兒作了回答。廖玉說,過了新年,這妮子就十歲了!白天,我叫她幫我去菜地裏摘菜,這孩子玩得正在興頭上,就是不肯。剛才我幫她洗足上床,就嚇她說,做女人家的,不勞動可以,不下地可以,那就要纏足。誰知道這妮子就哭著來找你了。也好,這事真需要你做主,是你母親提起這纏足的事情,你看怎麽辦呢?
陳熾說,你自己不纏足,怎麽倒叫女兒纏足呢!廖玉說,你兩個出嫁的女兒,都由你母親做主纏了足。如今她們兩個都嫁了大戶人家,你母親更是有了理由。我也在猶豫,嫁大戶人家就得纏足?
陳熾說,我不在家,這事情當由母親做主。如今我在家裏,我就要勸勸母親了!你看,我在新書裏專門寫了一章《婦學》,我提倡不纏足,自當立言而行之,必須從自己的孩子開始實施!
辛夷得到了父親的袒護,放心地走了。廖玉走到在陳熾對麵,說,你這樣說說容易,但以後我遇到你母親提起,該怎麽跟她講道理呢?即使她表麵聽兒子的,但腦了裏轉不過彎來,免不了遇些小事就借題發揮。
陳熾讓廖玉坐下,說,今天正好有空,我們聊聊吧,以後回京城,我們就隻能夢中相見了!廖玉聽了,神情暗了下來。陳熾說,母親這邊,我自會跟她講講,但你這邊,倒也要思想開通!其實我們中國的婦女就是這樣,往往把上輩帶來的痛苦傳給後一代。我知道你反對纏足,但是麵對傳統的風俗又害怕革新,特別是你自己受父親嗬護可以不纏,但到了自己女兒身上又拿不準主意了!
廖玉說,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蟲子,怎麽知道我心裏的想法呢?
陳熾說,這風氣所及,人莫能避之!我作為一個寫書的人,自然是研究這世道風氣的!就拿纏足一事來說,自南宋以還,裹足之風遍於天下,女孩子到了四五歲,好好的雙足用一條裹腳布加以束縛,弄得終身蹇弱,有如廢人。不守此風俗的,父母國人引為深恥。你知道嗎,如今西國的風俗,這女子無論紡繡、做工、習藝,都有專門的女子學校。你想想,這樣等於比我國多了一半的人勞作收成,能不比我們富強嗎?
廖玉說,這西學到底是西國的,我們中國的女子,世世如此,國家也曾經是天朝帝國啊!陳熾歎了口氣說,真是婦人之見!這也不怪你,那個看美國教士丁韙良表演電報的京中翰林,就是你這樣的口氣!廖玉笑著說,我就是學了他的口氣!誰叫你講那些故事!
陳熾說,女子進校學技藝,雖說這是西國風氣,但實際頗存我國古意,我們古代聖人,其實也提倡男女並重,未嚐有所偏倚。隻是我們中國的婦學失傳已久!古代就有女史、女祝,女人各有職業,跟男子一樣有專門的技藝,專門的官職。至於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就是所謂的通方之學。從草野到朝中,冠婚喪祭,都講儀式,後妃、夫人、內子、命婦,各有職事,如果不是專門學習,哪來的本領?女子的言、容二端,實兼詩禮。而婦功所職,如女紅、中饋、蠶桑、紡織之類,所包尤廣。
廖玉說,我真是奇怪,在夫君看來,這天下任何事情都能在古代找到先例。但為什麽這些婦學慢慢後來又廢除了呢?
陳熾說,漢代有個劉向就說過,古人生子,擇於諸母之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就是說,這帶養孩子的阿保,雖然是女職中最低下的,但也需要挑選賢良。這阿保之賢,關係著孩子們的成長,當然就是大事情了。《周禮•內宰》以陰禮教六宮,以婦職教九禦,所以說,在家為賢女,既嫁為賢婦,生子又為賢母。上古三代有賢人,肯定有賢母!
廖玉調皮地說,你不過是想說,你這麽有出息,就是有個好母親!陳熾說,這樣說也能講得通,母親就是自小教我習詩識字的!我們的孩子能識字讀書,也是你的功勞呀!
廖玉歎了口氣說,終究還是不同,我們生的都是女兒!生男孩子多好,就不必為纏足的事情傷腦筋了!
陳熾說,你又繞回來了!這不是生男生女的問題,而是革新風俗的問題!我這書中就提倡嚴禁縛足,否則治以象刑。我還倡議各省郡縣之間就近籌捐,廣增女塾,分門別類,延聘女師。女子自四歲以上至十二歲為期,皆得就學。如果朝野上下間蔚然成風,也是正本清源之要術,久安長治之初基。其實呢,這王道不外人情,而《中庸》就是造端於夫婦之事。
廖玉說,男女之事,也能寫進了聖賢書?陳熾說,男女即陰陽,這就是人間大事,是聖賢所思。廖玉說,你說得沒錯,聖賢也重男女,重陰陽,講的就是有女也要有男,隻是如今我們沒有兒子,就是少陽!
陳熾說,是啊,生個鬆柏之子,這也是母親交給我的任務,所幸這丁憂期滿,我們終於可以同房了!今天晚上,我們就陰陽合一,開始造人吧!廖玉哼了一聲,說,總是便宜你們做男人的,這造人的辛苦,終究是我們女人的,怎麽生孩子養孩子,你們又不知道!不是嗎?難道你們男人能生孩子!
陳熾說,所以聖人要提倡男女並重,婦學應行!說完,這位正人君子就按照聖賢之教,走向陰陽之事,拉住廖玉的手,關好了門窗,吹滅了燈火。
一彎新月在天子峰上,輕飄飄地向西天移去。月光從玻璃中透過來,灑在天馬山莊的書房裏。這天子峰就是一個見證。四十年前,母親就是在月光下懷上了陳熾。但天子峰也知道,相比於陳熾創作新著的任務,這造人的目標不隻是人事,還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