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廬山
從仰華書院回來,陳熾在天馬山莊的硯台邊又開始**著述。書院的講座,為他的寫作注入新的動力。是啊,漚心瀝血所著為何,不就是為這些讀書人明理辨智。陳熾文思泉湧,仿佛書院的學子們站在桌子邊盯著他的硯台,盯著他的毛筆。或者說,陳熾就像天天坐在講席上,以筆為言。
陳熾很快為《盛世危言》作好了序,也為《庸書》做好了自敘。一切非常順利!但陳熾清楚,這書著真正的讀者,或者說最重要的讀者,並不是書院的這些學子,而是聖上和朝中當道。而這就必須回到京城去,另作打算。
轉眼已是1894年的春節。從大年初一,花燈穿梭,天馬山莊自是熱鬧異常。正月剛過,陳熾就做著遠遊的準備。陳熾收到好友陳三立的來信。他已從湖南回到江西過年,相約年後一起去遊廬山。
好友和名山,**力自然極大。行萬裏路,讀萬卷書,陳熾一直記著爺爺小時候的話。去年十月,陳熾著書困倦,得知鄭觀應就任了上海輪船招商局的幫辦,特意送去《盛世危言》序文。金秋十月,陳熾特意離開小山村,從梅江順水而下,從九江坐船來到上海,來到輪船招商局。
話說這輪船招商局,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家輪船運輸企業,也是中國第一家近代民用企業,是由李鴻章發起的“官督商辦企業”,於 1873年1月17日在上海洋涇浜永安街正式開門營業,總局設上海,分局設煙台、牛莊、漢口、天津、福州、廣州、香港、橫濱、神戶、呂宋等地。
陳熾一踏進上海,就感覺這大都市變化神速!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才過幾年,上海就增加不少街道,黃埔江碼頭更見繁華。特別鄭觀應到上海招商局後重新雄風,真是浦南浦北望無極,波濤萬頃天一色。落日離旌樓上樓,暮雨帆檣舟外舟。陳熾來到上海洋涇浜永安街,走進了招商局,把《盛世危言》的序文交給期待已久的鄭觀應。
鄭觀應迫不及待地當場讀了起來。請人作序,這是新書的傳播推廣方式,當然是得找一個信得過而且學問好的朋友。鄭觀應讀完之後,連聲叫好,說,賢弟如此費心寫出雄文,真是為拙著添彩,真是不知道怎麽感謝你!
陳熾說,我這經常往返於贛南到北京,這坐船的事情,以後還得麻煩你呢!鄭觀應笑著說,這還輪不到我吧?你以前一慣是找盛宣懷大人!他可是我的恩公!正是他的推薦我才得以有幸參與我朝洋務的。
陳熾說,你們兩人,都是我的好兄弟,以後我在這水路上就可以暢通無阻了!你這輪船招商局,倒是讓我想起李白的家世!李白的父親從西域回到四川,聽說經營的就是長江航運,唐朝的長江船運公司,就是李氏家族壟斷的,所以去哪裏都不用發愁!以後,我也有這待遇了!對了,你這輪船公司,比我回鄉時強盛多了,可見鄭兄下了力氣,你又是如何經營的呢?
鄭觀應說,承蒙信任,我上任之後就與最大競爭對手太古、怡和洋行簽訂了齊價合同,為此能夠穩步發展。鄭觀應收到序文,為表感激,提出要陪同陳熾作長江之遊。鄭觀應問,賢弟想去哪裏玩呢?這長江的名勝你盡管挑選!陳熾想了想,我想去赤壁遊覽一趟。
鄭觀應當即作了安排,並且放下公務,親自陪著陳熾瀏覽長江。陳熾自然是想起了吳匏庵的赤壁詩:西飛孤鶴記何祥,有客吹簫楊世昌;當日賦成誰與注,數行石刻舊曾藏。名勝山水,好友相伴,分外暢快。兩人置身赤壁,憑吊懷古,觀摩石刻。
回來後,陳熾果然筆力更健,硯台之墨淋漓盡致。書稿快要完畢,隻好可以跟陳三立請教,聽聽湖南那邊維新的事情。父親去世,丁憂假期還有一年。久居鄉間,陳熾覺得自己雖然心通天下,但也不得不承認贛南信息閉塞。這趟新年出遊,陳熾同樣興奮。
1894年早春二月,陳熾坐了幾天的船,來到了九江修水。陳三立、李盛鐸、陳熾,這京城中傳說的“江西三子”已分散多時。看到陳三立,陳熾開口就問,令尊湖南主政,工作順利吧?陳三立笑著說,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看我父親的?陳熾說,得與你們父子相善,三生有幸!按梅江風俗,該稱你為宗兄,稱令尊為宗伯。
陳三立說,我們是有些日子沒有見麵了!我非常懷念瑤林館的詩酒之會!那年你投考章京,差點勸我放棄會試。陳熾說,我可不敢勸你,我是考不過你,所以沒跟你一起會試,把機會讓給你了,你後來果然得中,三年後又參加殿試,得了進士,授吏部主事,但你視官如浮雲,不久就棄職,去湖北陪父親去了。
陳三立說,感謝你這麽關注我們父子!父親跟我說了,五年前你給他寫信,還問起了我行程!承蒙掛懷,感激不盡!那年他從湖北赴京城述職,你替他辦了不少事情,還親自叩送,一個月後寫信告訴辦事的結果,你真是細心。這次回鄉,我邀請來遊廬山,就想著相約見個麵。
陳熾說,是啊,轉眼已是五年!當時正是年尾,令尊來京走訪,為各個部門送來了禮物,承蒙信任叫我代為分發。我送令尊離開京城後,就把禮物送達到位,同事們非常感激,叫我替為叩謝。他們對令尊的行蹤和升遷極為關切,打聽到令尊在天津小住,搭上了年前最後一趟輪船,聽了都非常快慰。
陳三立說,那時我剛授吏部主事,對朝中人事不熟悉,幸虧賢弟久居樞桓,我就跟父親建議叫你幫辦,你對父親多有關照,這次一並謝過!
陳熾說,此話怎講,我當時也剛升個浙江司主事,區區六品,怎麽能關照到令尊!令尊看重同鄉之誼,我正要找機會向他請教!當時給他寫信,是我接到南電,得知他就任布政使一職基本敲定,於是提前祝賀!那一年令尊重升遷頗不容易,當時有位吳子壽,清節宏猷,未獲大用,我們都為他可惜!聽說,吳越的百姓在吳子壽離去後謳思不輟,都說上年水災要不是他就活不成,這就是口碑!
陳三立說,父親收到你的信後,特意跟我談起你,說你熱心辦事,而並非趨勢之輩!我問你們信中談了什麽,父親說,你們談論的是我朝與俄國、朝鮮的事情,這都是天下大事!我真是服了你!
陳熾說,令尊對京城人事極為熟悉,我在京城不過四五年,還有許多不懂之處。我們都是俗人,免不了要抗塵走俗,我是怕愆謬日滋,希望令尊做我的引路人!當時寒冬臘月,你離京去湖北的路上,我信一發出就等著令尊回信,希望鱗羽有便,魚雁傳書,不時得到賜教,以開我耳目。
陳三立說,父親稱讚你為友熱忱,為人謙恭,為學專注,為臣忠義!他說你在信中所求之事有二,一是替友籌賑,一是替友求幕。所述之人有六,文廷式、劉坤一、馮錫仁、錢子密、許寶騤、李有棻等,均為師友關切!
陳熾說,那是令尊過譽,我當時實在是年輕氣盛,不懂江湖!不過那年確實內憂外患,你在京中也經曆了,近畿霪雨成災,我們的江西老鄉毛實君、陳竹香和劉鎬仲,三人受朝庭委派到北京良鄉辦賑,開了兩個米廠,就食者近二萬人,而集款近止四千,但是實在難以為繼,你父親在湖北主政,我就去信問他有無閑款可提,以鼎力相助。
陳三立說,其實當時你自己也是貧病交加!記得那年天氣極寒,正是這天氣把我趕到湖北去了啊!我受不了這北京的冷天氣!
陳熾知道這是三立故意說笑,就順著話題說,你是有處可去,我可沒辦法,隻能呆在京城!那年冬天好多同事都凍得生病了,我在軍機處值班,幾乎沒有一天不是拖著病!我經濟不寬裕,建了瑤林館,留下的舊債一直沒還,工資不夠用,一年隻夠一年敷衍。不過我好歹有份工作,而我的朋友徐績臣,少年有才但困窮可念,就替他推薦能否入令尊幕中。
陳三立感慨地說,賢弟真是古道熱腸!這徐君後來到湖北,自然無凍餒之憂!你的身體如今怎麽樣了?南人不習北土,這京城風沙天氣多,又常是天冷,賢弟久居,得多多保重身體!
陳熾說,我身體不算好,不過暫時還能頂住而已,否則我也不敢應約而來,跟你一起遊廬山!
陳三立笑著說,我邀請你同遊廬山,是不敢獨享!你知道嗎,那天在你家中詩酒之會,我聽了你朗誦寫給易順鼎的詩,後來我們兩人認識了!他擔任三省河圖局總辦,自然是個喜歡旅遊的家夥,拉著我兩遊廬山,我走遍了廬山南北。如此大好河山,我也希望你能分享,就趁新年之機,就邀你過來!
有陳三立做導遊,陳熾大飽廬山勝景。香爐峰,三疊泉,五老峰,錦繡穀,仙人洞,東林寺,白居易草堂,陳熾追隨著陳三立,時而看飛爆流水,時而賞雲海蒼茫,時而觀峰頂日出,時而聽古寺鍾聲,自是沉醉不已。李白的詩歌,也在廬山有了具體的對應,得以重溫。
陳熾最喜歡的,還是白鹿洞書院。書院位於廬山東南麓,四山環合,俯視如洞,唐代李渤隱居讀書,養鹿自娛,故有白鹿洞之名。南唐李知誥在洞中建“廬山國學”,自此開始辦學。北宋初書院正式定名,與嶽麓、嵩陽、應天並稱“四大書院”。朱熹出任南康知軍,全麵興複書院,元、明辦學不斷,書院建設達到頂峰,清朝康、雍、乾之時全盛發展。
陳熾在白鹿洞書院轉了一圈,沒看到白鹿,也沒看到洞,就問陳三立。陳三立說,沒想到你也陷入了名實之困!明嘉靖時有個知府叫王溱,巡視書院沒看到鹿洞及白鹿,就向山長提出開洞,後來知府何岩視察,又建議雕了頭石鹿置於洞中。但到了明萬曆,官員葛寅亮來到山中,對山洞和石鹿的附會之舉大為惱火,就命將石鹿取出,埋於地下。
陳熾聽了,說,看來我真是個俗人!這白鹿其實虛勝於實,它隻是中國的一個文化符號!陳三立點頭稱是。兩人走出書院,來到前麵的溪河,坐在朱熹題刻的“枕石”“漱流”兩塊溪石上,遠眺五老峰。陳三立說,賢弟如此喜歡白鹿,定是追慕白鹿先生李渤了,不如我們相約,將來有一天棄俗之後一起來此隱居,像李渤那樣養鹿自娛!
陳熾枕頭溪石,仰觀如指相並的五老峰,悠悠歎道,這當然極好!這溪山之勝,遠勝我老家那個小山村。隻是,這廬山的五老峰也好,老家的天子峰也罷,能夠隱居就是享受,不在於這山水,而在於家世!我可沒有你那樣的家世,這國事和家事,估計不給我隱居的機會!
陳三立說,你看,如今連洋人都來廬山建別墅了,你再不來,這地方就是別人的了!我們一起來廬山,當然不是隱居安逸,而是共圖書院振興,讓我們江右人才能夠比肩湘楚,不讓嶽麓,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陳熾說,看來你是致力當個教育家,當個大學者,一輩子在書院裏轉!你看,你父親當年在湖北,張之洞邀請你進了兩江書院,如今你父親主政湖南,你又對嶽麓書院多有親近,如今你又打算歸隱這白鹿洞書院!
陳三立笑著說,薪火相傳,有賴書院,正是對中華文明抱有希望,你我都對書院獨有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