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書名
1993年春節,進入不惑之年的陳熾喬遷到了天馬山莊。離父親到橫背這個小山村開基建房,正好四十年。這一年的春節自然異常喜慶,陳熾兩兄弟擠了十來年土屋,突然搬進了寬敞明亮的大院,辭舊迎新的意思就更加深切。
子時過了,就是新年。陳熾淩晨起床,放了一掛出行的鞭炮,迎接新春的到來。以往,都是父親負責此項儀式。陳熾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的情景,心裏有些酸,但更多的是喜悅。孩子們聽到鞭炮響了,都不顧寒冷,披著新衣出來撿鞭炮。陳熾小時候享受過這種快樂,也理解小孩子現在的舉動。
大年初一的早餐是素潔的。廖玉和母親、弟媳三人一起忙碌,炸好了白麻糍,熱好的黃酒,炒了一盤米果,煮了兩碗豆腐。都是素食,這是梅江邊的規矩,用素食來迎接新的歲月,以示潔淨虔誠。吃過早飯,新年的陽光透過玻璃,照見了這座贛南的新居。
陳熾向母親拜了年,就陪著兩個孩子來到廳堂。陳燾也帶著孩子過來了。陳熾點了幾支香,插到神案上,對父親的遺像說,父親,新居建好了,這族譜也修好了,這都是你的功勞,你在天之靈常回來看看這新居吧!陳熾把族譜翻開,跟孩子們講起了族裏的事情。
正月讀譜,這是贛南客家人的既定項目,雖然孩子們心不在焉。陳熾也不勉強,讀了兩刻鍾,就讓孩子們盡情玩去。而他,則回到了書房裏。陽光依然在玻璃裏照耀,投向桌上的硯台。陳熾想寫點什麽。大年初一,以往寫過的詩不少,林居裏寫過,京城裏也寫過。陳熾倒是想起了京城的新居,想起了好友端木埰贈送的詩。他從書箱裏找了出來,抄錄起來。
《喜遷鶯•題陳次亮駕部新居》。炎曦方酷,喜款徑到來,涼生庭綠。石瘦皴雲,林深障日,一徑翠陰成幄。小軒凈無塵事,風颭簾痕如榖。坐對久,覺清光浣盡,俗塵千斛。清福堪健羨,此地寄居,大好添鬆竹。碧潤茶香,青涵墨彩,領取天機清淑。倦來北窗高臥,夢破涼蟾瑩玉。舊棲讬,巢痕宛在,結鄰重卜。
抄完後,陳熾準備動手寫書。梅江邊的風俗,大年初一是不幹活的,否則全年都得累!陳熾想到此俗,不禁笑了,這寫書倒不在其列,況且,累不累不在於初一有沒有幹活,而在於各人的生計。寫書之前,陳熾總是要看看別人的著作,尋找創作的手感。他目光朝書架望去,隨手拿起了一本書。
這是鄭觀應的《盛世危言》,一共五卷。鄭觀應大陳熾13歲,本名官應,字正翔,號陶齋,別號杞憂生,是廣東省廣州府香山縣人。他和唐廷樞、徐潤、席正甫並稱為晚清“四大買辦”,十六歲就到上海學商,在洋行和輪船公司幹過,後來替清朝辦理電報、輪船等洋務,對新學素有體驗和見解,曾隱居澳門近六年撰成《盛世危言》。
《盛世危言》跟《富國策》一樣,正是陳熾想涉獵的書。這幾卷書,是吳瀚濤大令送給陳熾讀的。讀後,陳熾興奮異常,就在書邊寫下幾行批注,大發感慨:“西人之通中國也,天為之也,天與中國以複古之機,維新之治,大一統之端倪也。識微見遠之君子,觀於火器、輪舟、電報、鐵路四事而知之矣……”。書遇知己,同聲相應,同氣相呼。
後來陳熾就見到了鄭觀應,兩人相談甚歡,鄭觀應說起出版的事情,請陳熾為他寫個序。陳熾毫不推辭就答應了。
這次回鄉,陳熾當然要帶上《盛世危言》,除了答應了要寫序,這書正好為自己寫作提供資料。這書中前沿信息豐富,畢竟是一線的實業家,鄭觀應有別人沒看到的東西,沒想到的事情。
大年初一,陳熾坐在新居裏翻閱朋友的著作,心有所動。他想,如果明年新書寫成,新居又要添一件大事!
這時,陳熾翻到了《渠樹》一節。陳熾不由想起寫過的《林居》一詩,想起十多年前和孩子們在土屋邊種樹的情景,不禁笑了。跳出山村看山村,放眼世界看談種樹。要是不走出這個小山村,他自己也會不理解,為何要如此大談特談種樹挖渠。這是北方大地的傷痕和破敗生發的話題。對於贛南這樣的小山村,林木遍野,就像對麵的天子峰,原始蓊鬱,不存在種樹的問題,種樹隻是美化家園,無關生計。
陳熾想起了辛棄疾的詩句,“願把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鄭觀應寫渠樹,可不就是種樹書!如今天下大變,這種樹書跟平戎策一樣,也是家國大業。陳熾看到鄭觀應的論說,才想起自己製定目錄時,不知不覺就受到了他的影響。鄭觀應的資料,正好借來一用。這樣,大年初一開工順利,陳熾不一會兒就把“渠樹”一節寫好了。
廖玉進來了,陳熾麵露喜色,把文稿遞給她欣賞。廖玉說,大年初一不出來玩玩,一個人躲在書房,我以為你關心什麽經國大事,不過是寫這種樹的事事,這不是笑話嗎?如果是易堂前賢看了,我想他們也會發笑!他們在翠微峰開荒種糧,砍樹還差不多,可不會研究怎麽種樹!
陳熾說,此種樹不是彼種樹。雖是平常事,卻是國之基,你讀了才知道,不要看個標題就輕易批駁我評判我!廖玉收住笑容,就認真讀了起來,慢慢地,果然發現如陳熾所說,此種樹非彼種樹,一件平常事卻寫到了古今中外,大江南北,**氣回腸。
《渠樹》。北五省之地,平坦沃衍,數倍東南。三代以前,物產之豐饒,人民之富庶,風俗之敦龐,天下無與為比。唐宋而後,戶漸少,俗漸悍,性漸愚,樂歲無倉箱,而凶年有溝壑。神京麋給,悉仰南方,饑饉臻,朝不保夕者,何哉?水利廢而河患增,地力瘠,樹畜之道,闕然不講,故耳。比歲以來,山西之賑二,河南之賑一,至於順直、山東之賑,則至再至三。惟陝甘地處上遊,渠工尚在,間遭旱潦,不甚為災。此外各方,幾於無歲不饑,無人不賑,宵旰勞於上,百官眾庶勞於下。北省之民,亦蚩蚩然蹙蹙然延頸舉踵,若嬰兒之待哺。然者賑則生,否則死,賑則存,否則亡,不惟非三代之遺,抑亦漢宋之哲相英君所不及料也。
夫焦頭爛額,固不如曲突徙薪也;亡羊補牢,究勝於臨渴掘井也。井田不可複,而溝洫必可漸興;補助不易行,而樹藝必宜亟講。開渠種樹,《周官》治世之良規,實今日救時之要藥也。自溝渠塞,百川灌河,伏汛巨流,懷襄昏墊,旱則千裏赤地,滴水無餘矣。自山澤禁弛,樹木斬伐殆盡,重以撚回之亂,萌蘖無存,土膏既枯,泉流胥涸,鄭工塞決,求一拱把之木不可得。萬裏中原,風沙茫茫,幾同塞外。西人有種樹致雨之說。地氣通而天氣降,理或然也。此二事者,患常相因而利常相輔。偶有建言及此,則相率而迂之、笑之,徒嗷嗷然議蠲議賑,利人之死以博名,高乎?
謂宜飭下北省督撫,查明各屬溝渠若幹,昔存而今廢者若幹,山澤若幹,昔禁而今弛者若幹,泉流若幹,昔通而今塞者若幹,林木若幹,昔有而今無者若幹。應修者修,應禁者禁,應浚者浚,應種者種。民力之不足,以官助之,民誌之不一,以法齊之。慮經費之難籌,則移諸賑款;慮胥役之難恃,則倚諸善紳。以文告牖其先,以獎勸持其後,以勘驗考其成。官吏之厲民者有誅,虛應故事者有罪,重賞嚴罰,督過勸功。
救災於已然,不如防患於未然之為功大也,出民於水火,何如登民於衽席之為惠多也?課以耕桑,予以樂利,即以免其災歉,救其死亡。十年之間,井裏桑麻,水旱有備,雖給數勺之米,一杓之粥,有硯然其不受者。夫而後賑捐可省,河患可平,康樂和親,興養立教,即以複三代聖王之盛治而無難矣。
廖玉說,夫君此文真是立意高遠,可以大聲朗讀,以助新年氣象!廖玉放下文稿,看到陳熾抄寫的新居之詞,連聲讚歎夫君。陳熾笑了起來,說,這詞可不是我寫的,也不是寫我們的這座新居,而是我在京城的駕部新居。
廖玉說,不會吧,讀起來怎麽覺得就是寫我們的新居?你看,“石瘦皴雲,林深障日,一徑翠陰成幄。小軒淨無塵事,風颭簾痕如榖。坐對久,覺清光浣盡,俗塵千斛”,京城裏能林深障日嗎?
陳熾說,北京的宮城園林,不也是林木森森?如果你看過圓明園你知道了!這不是我寫的,是我我的好友、著名的詞人端木埰寫的。這端木埰是江蘇南京人,字子疇,是我的長輩。他年少有詩才,弱齡作過《梅花詩》,而且歲科試屢次稱冠,以優行入貢,後來當上內閣中書,升為侍讀,那次來新居歡會,就送贈了這首詞。今天想起,正合喬遷之喜,就抄了起來。
廖玉歎息說,這麽著名的詩人也為你在京城的新居寫詩,哎,我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隨你去京城,住到駕部新居裏!看這詞寫得這樣漂亮,我真是想去看看啊!
陳熾說,記得新婚之夜,我們除了讀《天馬歌》,你還說起了悔教夫婿覓封候。我真是愧對於你,如果能封候還倒好,但我事業無成、官途不達,沉迷於學術之事,沒能接你和孩子到京城享福!這麽年些我們聚少離多,雖說你甘受此苦,常說能相聚就是對離散的安慰,但我終是內疚!
廖玉說,沒辦法,你是天馬,隻能放你去飛,你注定是遠走高飛的。陳熾聽到廖玉說起天馬,就把“天馬山莊”豎匾那天的心事跟廖玉說了。廖玉說,夫君不必憂心,那魏菘園說得沒錯,可出世亦可入世,就算是到了“少盡其力老棄之”那天,你告老還鄉回到這小山村,有什麽可愁的呢?
廖玉的豪爽讓陳熾得到安慰。聽妻子這麽一說,陳熾想了想,便不再覺得李白的《天馬歌》是不吉之詞了。陳熾覺得廖玉豪爽超脫,不比自己事事多慮,而於文字起名,也是頗有見解。比如“天馬山莊”,雖說確定於自己的靈感,卻起源於廖玉的提議。也許書名的事情,廖玉也有自己的見解。
陳熾說,你誇這文稿立意高遠,那你覺得這書該取一個什麽名字來呢?廖玉笑了起來,又在為名號發愁了!你們文人呀,腦子就在這些文章中轉,我看這種樹的文章,不就是經世致用的嗎?你崇拜的易堂九子,就講究經世致用,你這書不如就這樣來取名字!
致用的書?陳熾一聽,腦子裏一個激靈。這廖玉真是一語道破,看似高深,其實就是致用。看似直接簡單,但致用兩字其實立意頗深。陳熾想了想,抓起筆在硯台上飽蘸墨水,揮豪寫下兩個大字:庸書。
庸書?你是說你的書名想好了?廖玉驚喜地問,為自己能夠參與陳熾的靈感而開心。
陳熾說,對,庸書,就是用書!此前我一直想取一個響亮的名字,比如興邦論,比如定國策,比如社稷書,比如龍圖騰,但我都覺得有些大。後來我倒是想到了經世致用,想到了《庸書》,但是國朝之初有個叫張貞生的,是我們江西廬陵人,順治十五年進士,他寫過《玉山遺響》《唾居隨錄》,還留下一部書,也叫《庸書》。
廖玉聽了,大吃一驚,說,這麽巧,跟他重名了!
陳熾說,我原來不想重複,但你今天這樣一說,我覺得不妨重名,就像這本《富國策》一樣。再說,這張進士的《庸書》,那是大雜燴,真是實用之書,信劄日記什麽都裝進去了。但我這部書,就像一百間房子,每間各有講究,就像我們這新居,最後構成一棟完整壯觀的建築,而這樣的建築就是我心中的天下,心中的家國!
廖玉說,他那是小用,你這是大用,你是把這個名字提升了一個檔次!不怕重複,就這個書名吧,《庸書》,我讚同!
陳熾說,其實《庸書》這名字不簡單,隻是張進士把它當簡單的用掉了!我取這個名字,還是受到《南華經》的影響。莊子在《南華經》中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這書既要講中學,又要講西學,中為本體,西為實用。
廖玉說,原來還有這深層深意!真是好!
陳熾又說,《中庸》是四書五經之一,《大學》平天下之道,言絜矩,言理財;《中庸》歸美至誠,遂推極於天覆地載,中庸,就是中用,庸古同用,就是要求待人接物保持中正平和,因時製宜、因物製宜、因事製宜、因地製宜,這是儒家的根脈所在!
廖玉說,那你這一百間房子,打算怎麽建呢?剛才我讀那章《渠樹》,短小通達,一篇千字文就把問題講清楚了,真是好啊!
陳熾得意地說,可惜女子不能參與科舉,否則你就知道有一種文章叫八股,起承轉合,千字收束,天下士子都知道,而且都討厭,但又都得老老實實地學。你看,我這文章是不是有點八股的味道?
廖玉說,雖說身為女輩,無緣科場,但八股這名字,倒也是聽慣了,你這麽一說,這文章還真是有這種味道。你就不怕別人說你這是文場射策陋習?是爛俗的製式文章?
陳熾說,大俗大雅,你覺得這文章俗嗎?廖玉搖了搖頭。陳熾說,這就對了,這文章不在於外在形式,隻要內容不俗就行!我這書就是給天下所有讀書人看的,用大家都熟悉的八股體式,不正好混個眼熟,容易閱讀嗎?
廖玉說,大年初一,你寫好了渠樹,想好了書名,可真是開門紅!但願夫君新年大吉大利,像天馬一樣從容順意!但天馬也要出來跟大家一起熱鬧了,開年的茶點備好了,母親在廳堂裏跟大家品茶話新呢!
陳熾的思想,這才從新書轉到新年。大年初一正是品茶話新時候,不單是一家人,全村子的鄉民都會把酒壺和擂茶端到一起,共慶新春。天馬山莊的小院子裏聚滿了鄉民。他們端來了果品和茶飲。母親正在猶豫不定,是把桌子擺在小院裏,還是廳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