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年
除夕前的小年日,陳熾一家正式搬進新居。那天,陳熾獨立開辟了一間書房。廖玉和孩子們一起幫他把硯台和書報整理好,兩個孩子就跑到院子裏,捉起了迷藏。院落大,小孩子們充分享受著新居的好處,藏身的地方非常豐富。
陳熾那天一個人在書房裏坐了會兒。陳熾想為書房寫一副對聯,表達四十不惑和喬遷之喜。他來到小院裏轉悠,目光在門樓上停留良久。這個幾乎想了一年的名號,終於立起來了。“天馬山莊”,這是廖玉建議的兩個字,天馬。陳熾想到新婚之夜,想到廖玉的玉馬,不由浮起了笑意。但想到魏菘園說起李白的《天馬歌》,陳熾又心生陰霾。
陳熾知道,漢天子的《天馬歌》,自然是一派出豪壯和吉慶,但李白的《天馬歌》,卻充滿悲愴的色彩。那是一首不祥的歌!陳熾不得不在心裏獨自品味這歌中的內涵,思考它對自己人生的暗示。
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文龍翼骨。嘶青雲,振綠發,蘭筋權奇走滅沒。騰昆侖,曆西極,四足無一蹶。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慌惚。天馬呼,飛龍趨,目明長庚臆雙鳧。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朱。曾陪時龍躡天衢,羈金絡月照皇都。逸氣棱棱淩九區,白璧如山誰敢沽。回頭笑紫燕,但覺爾輩愚。天馬奔,戀君軒,駷躍驚矯浮雲翻。萬裏足躑躅,遙瞻閶闔門。不逢寒風子,誰采逸景孫。白雲在青天,丘陵遠崔嵬。鹽車上峻阪,倒行逆施畏日晚。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願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悲。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嚴霜五月凋桂枝,伏櫪銜冤摧兩眉。請君贖獻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
陳熾自小跟著爺爺熟讀李白詩歌,他自然知道李白為何會寫這樣一首《天馬歌》。這是李白的晚年之作。李白卷入了皇權之爭,卷入了政治旋渦,在九江坐牢了,被流放夜郎了。李白遇赦之後,人到花甲壯心不已,想投奔李光弼將軍從軍報國,天真的很,可敬的很!這《天馬歌》前半部分狀寫了天馬的神奇高超和高光時刻,但後半部分寫到晚境,“鹽車上峻阪,倒行逆施畏日晚。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曆朝追求野無遺賢,老馬算是遺賢,又不算遺賢,而是遺老,老而見棄!
陳熾想起那年在建昌道中,跟陶福祖談起了客死他鄉,想起那個上饒冰溪的徐生。這李白也是客死,雖然得到族叔李冰的收容,但李白老病之際,還想像重振天馬雄風,還想從軍報國!“請君贖獻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陳熾對這樣的天馬,對這樣陷入窮途的天馬,自然充滿敬佩,隻是不希望自己重複這樣的悲劇!
天下不可測,前程不可量,隻有走好人生每一步。陳熾從小院門樓回到書房,就想好了一副對聯:新年景中,新居撰新著;天子峰下,天馬向天朝!陳熾想,新年最大的事情,就是趕緊把新書完成!三年時間,晃然而過,到了明年又得籌劃回京的事情。
比起李白來,陳熾進入京城的路非常順利。當然,主要是陳熾的目標不同。李白不走科考,傳說是商家出身在唐朝拿不到準考證。如果在晚清,李白的父親可以放手經商開礦辦洋務,捐納搞個名爵。但李白硬是要用詩名釣功名,硬是要直上京城見皇上,結果終南捷徑並不捷,煎熬到四十歲。如今陳熾也是四十歲。
陳熾北漂二十年了,還是個四品官員,還沒有見皇上的資格。自然,陳熾也有小小的野心。他不指望詩名,但希望新學之書著成後可以名動京城,引起皇上的注意。
大年將至,新禧到來。除夕之夜,陳熾和母親一起守歲。一家人坐到一起,就著灶火的餘溫迎接新年。母親當然是核心。母親就對陳熾說,你在京城,可曾看過洋人?今天除夕守歲,你跟我們講講洋人洋教的事情,聽說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信的是天主基督,不吃齋念佛,說無父無母,這種教是怎麽傳進了我大清朝呢?
陳熾說,洋人犯境,不獨帶著槍炮,還帶著洋教。我曾經遍讀翻譯的各種西書,雖然所見有淺深,所譯有工拙,而均有至賾之數,至簡之儀,至顯之情,至微之理。其中庸陋惡劣、一無可觀的,隻有他們的宗教之書。我讀了《舊約》《新約》諸編,發現西教其實源於我國的墨子。
母親吃了一驚,說,你是說,這無父無母的西教,還是源於中國?
陳熾說,我是這樣認為的,那個摩西,就是墨翟的轉音,也就是音譯。他們之間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了!他們經書裏的出埃及者,就是避秦之事。他們講的愛人如己,尚同於墨家的兼愛之心。他們的七日禮拜,即是我朝古代天誌法儀之論。他們講究衣物簡略,就是墨家節用節葬之規。他們研究的壁壘精堅,也是墨家公輸般的備突備梯。我國《經說》中的上下之學,就是西人的光學、重學的宗師。我國古時的句讀旁行,就是今天西語西文標點的祖宗。而他們的“天堂”“地獄”一說,本於我國《非命》《明鬼》諸篇,不過是借用釋氏的緒餘,以震驚流俗。他們的西教講究無父之量,不怕自棄其宗親,也就像墨子見距於儒學聖門。我猜測,這西教就是墨家弟子轉徒遷流到了西域,帶著墨家的器物和主張,不容於中國,就抱器長往,離中國而去,但又帶著中國之典章文物。
母親聽了兒子的比附之說,感歎說,這天下人雖說各有思想,各有信仰,但彼此原來都有些淵源,四海之內皆兄弟,中國的古話真是大度,確也不錯,但洋人與我朝,又為何相煎太急呢?
陳熾說,這洋人其實是借洋教來欺侮我朝,傳教者或許也有誠心,但護教者則有陰謀之心。比如法國,以借護教為名,乘隙以陰謀人國,比如在越南、馬達加斯,全國的民眾信其教,舉國都是法國教民,所以法人振臂一呼亂者四起,就變成了法國的附屬國了!亡國換種,這真是痛心啊!如今,西教對中國也想來這一套。隻是中國聖教昌明,這西教不過是流螢爝火之光,見太陽而自息。但通商六十年來,洋人不斷到中國傳教,跟我朝子民發生衝突,安徽蕪湖就發生過一起教案。
母親問,還衝突起來了?這洋教來我朝,到底是救人的還是害人的?
陳熾說,也有善心,卻帶來禍事!那是去年四月初三,蕪湖發生傳染病,教堂的兩個中國修女外出探視病人,將兩個小孩帶回教堂醫治,途中遇到孩子的親屬,誤以為是拐騙孩子,發動路人將兩名修女扭送到了保甲局。保甲局見事關重大,又將她們送到縣衙候審。
母親說,救治病人,修女真是善心?後來這些修女怎麽了?
陳熾說,法國的教士聞訊,親赴縣署將其保釋。初五日,有一名婦女向教堂索還幼童,教堂不肯交還。消息傳出,一時間人山人海,村民王光全、傅有順率眾五千人將教堂圍住,放火燒毀。英國駐蕪湖領事要求蕪湖道派兵鎮壓。群眾聚眾近萬人圍攻英領事公署,燒毀海關外籍人員住宅,騷亂自午後開始直至次日天明。
母親說,這是小事鬧成了大事啊!既是好心醫治,雙方解釋一番不就沒事了?後來朝庭是什麽處理的呢?
陳熾說,這洋教與村民的矛盾,本非一日之寒。洋教傳入中國,不少人入教不是為了信仰,而是想找洋人作依靠,聽說凡是加入洋教的人,惹起官司有理沒理總會受到教堂保護,受到官府偏袒。全國屢屢發生燒教堂的事情,就是積怨素深。而村民與教堂一旦發生矛盾,洋人的政府總是拿這事壓我們朝庭,朝庭就聽洋人的。
母親說,看來這成了中國與外國交往的死結,長久下去將積成更大的動亂啊!這次蕪湖的教案,怕也是這樣硬壓下去的吧?
陳熾說,母親英明,可不就是這樣!知府沈秉成下令長江水師兵船向群眾開炮,將其驅散。事後,英、法、美、德、日、意、比、西、俄等國公使聯名向清政府“抗議”。兩江總督劉坤一將王光全、傅有順處死,撤換道員及蕪湖知縣,賠款銀十二萬六千兩結案。
母親說,這看上去真是一場誤會,但我朝國民還是吃了大虧!
陳熾說,可不是!正好我跟兩江總督劉大人熟悉,這兩江總督管的就是江蘇、安徽、江西,我去年七月份給劉大人寫信,特意向他打聽此事。他在回信中跟我交流過,說案子雖然結了,但洋人總是得寸進尺,要求拿辦匪人之外,又要索賠重款,賠款之後複索地基。
母親說,這洋人可不就是貪得無厭!
陳熾說,母親所說正是。劉總督說,對這種節外生枝的要求,隻能勉強遷就,稍與之爭論,就說要向總理衙門施壓。雖然經過張之洞大人辦妥,但從此外交上的事情,我朝總是受西人掣肘。去年十一月份,劉總督又給我回信,說鑒於教案的教訓,擬了數條意見交給譯署和使臣商量。為了應對洋人的緊逼,我們還討論辦江南水師學堂,現在這東南海防跟北部一樣重要!
母親說,我兒為國操心,理當用心,隻是那些受洋人欺侮的鄉民,特別是被處死的王光全、傅有順,他們一家遇此劫難,家中老小如何能過好年呢!對了,這洋人來我國,用的是我朝的銀子嗎?他們既用我們的銀子,為何不聽我們的話呢?
陳熾說,他們要我們的銀子,但他們用他們國家造的金磅,我們賠款呀,經商呀,必須跟他們兌換,這其中我們又吃了大虧,他們的金子貴,我們的銀子賤,所以京城的銀子現在比幾十年前不抵用多了!
母親說,看來我們也要改改用錢習慣了,我們世世代代用慣了銅錢,用慣了銀子,將來也得學會用上金子!那我們為什麽不造金磅呢?
陳熾,我正在建議朝中自鑄銀錢。但要讓朝庭內外的官員都懂得這個道理,能支持這個決策,我跟劉總督也說起過這事。他是比較開明的總督,支持我的看法。現在爭論的,是官家去鑄錢,還是民間去鑄錢。
母親笑著說,我兒時時想著國事,我們支持你寫書,也就相當於支持國家大事了!這些年,我們不怪你不忙家事!我看你時常半夜起來寫書,寫的就是這些大事嗎?可要好好寫,免得國人老總洋人欺侮,免得洋人拿走了我朝的銀子和利權。
又是一夜的母子對談。在這個贛南的小山村,母子大談國事來守歲,別是一番過年的風情。這裏麵有母親的驕傲,也有兒子的自豪。孩子們漸漸睡去,隻留下一盞油燈在山中的新居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