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酒家
第三章,天馬之名
30.酒家
在京城與贛南之間,在國與家之間,一直隱藏著一條功名的道路。它像巨大而劇烈的秋千,把書生一會兒**向遠方,一會兒**回梅江邊。這根大道般的秋千,當然是陳熾自找的,但也是上天所賜的。誰叫你能,天資聰穎。
1892年的一個春日,三十八歲的陳熾回到了贛南貢水上遊這個叫瑞林寨的小鎮。離開九年了,陳熾行走在小鎮,既帶著重溫過往的目光,又帶著全新審視的意圖。
是的,對於漂泊多年的返鄉者,最熱切的莫過於回溯往事,巴不得希望故鄉是時光中凝固的琥珀,能夠在熟悉的紋理中感受到歲月的可愛。說實話,陳熾充分感受到了小鎮的這種可愛。它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是那條古街,大青石街門,酸辣椒飄香的酒家,臨江的木板鋪子。
如果是以往,陳熾會感到欣慰。往事曆曆在目。三十年前,他跟著爺爺第一次走進這座小鎮,感受到它的繁華與喧囂。二十年前,他滿含鄉愁走進酒家留下“太白遺風”意外遇到陳官陵。十年前,他穿越小鎮拐進南邊的群山去往縣邑。從少年到青年時代,陳熾的身影成為小鎮最重要的烙印。這一點,在接下來他走進酒家時就能感受到。
但是,如今的陳熾不隻是把小鎮當作故鄉,還習慣性地當作了一個觀察社會的窗口。是的,從一名京官,到一名學者,他已經習慣了審視和研究一切。他為此順從和感謝一切命運的安排,一切人生的際遇,因為其中總是包含著研究的素材,說不定就是書中需要的體驗,為他即將著手的著作。
陳熾從縣邑回到小鎮,叫仆夫把厚重而豐富的行李提到指定的酒家,自己就漫步在街道上,好好地打量這座魂牽夢繞的小鎮。是的,在京城的時候,九年來他時時會夢到回鄉,在夢中回到小鎮。那書院和蓼溪,那酒家和鄉親,總是給這位遊子帶來無限的安慰!
陳熾慢慢看出來了,這小鎮還是有細微的變化。青石街門,把老街鎖在了東頭,但緊接著這座石門,鄉親們又開辟了一條南北走向的新街,與老街形成直角。當然,仍然是木板鋪子,但是有兩層的小樓。鋪子裏的雜貨豐富起來,洋火,洋油,洋堿,這些來自上遊寧都商路上的西洋貨物,表明小鎮正在吸納西方的文明成果。
陳熾微笑著點了點頭。還是老百姓實在。有用的東西,雖然是洋貨,為什麽要抵製呢?拿洋火來說,這小小的一盒,火種就隱藏在木頭小棒的黑磷之中,多麽方便。沒有洋火之前,梅江邊的鄉親,都要用火石點燃曬出了纖維的菜杆。母親每次叫陳熾到灶口生火,都要提醒小心火花迸射到柴草上。
陳熾想到了京城那些守舊的官僚。多麽可笑!有一次,京師同文館任教的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給陳熾講述,他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四位官員演示電報使用與操作。在演示過程中,他們不聲不響,興味索然,其中一位翰林輕蔑地說,“中國四千年來沒有電報照樣是一個大帝國”!這話真是令陳熾吃驚!
幸虧自1881中國就開通了電報,1883電報沿海線轉入內陸湖北漢口,1990年湖南貫通之後電報全國通行。正是通過電報,陳熾遠在京城以最快的事情知道了父親病亡的消息。
陳熾想到了中國第一個駐外公使郭崇燾的淒涼處境。1876年冬,郭嵩燾赴英,在倫敦設立了使館,將沿途見聞記入日記《使西紀程》,盛讚西方政治製度,主張中國應研究學習。該書寄到總理衙門,不料遭到頑固派的攻擊謾罵,毀版禁行。陳熾幸虧在書攤淘到一本,帶在這次回鄉的行李中。好友陳三立從湖南來信說,郭嵩燾在去年去世,在保守思想嚴重的湘中沒有脫掉“漢奸”的罵名。陳三立感歎說,他回到湖南幫助父親推行新政,也麵臨著重重阻礙。
陳熾在小鎮行走,思緒飄飛,不知不覺就到了熟悉的酒家。三十年前爺爺第一次帶他到小鎮品嚐過美食的酒家。踏進酒家的瞬間,陳熾突然想,這酒家為何幾十年,仍然沒有掛一個響亮的店名呢?難怪他和仆夫為行李的事情頗費了一番口舌。熟悉的酒家,沒有名號。
這是他這次回鄉又一個命名的任務。這麽巧,事必逢三。陳熾不禁笑了。
陳熾走進酒家,看到仆夫還在店裏等著他。陳熾知道,挑夫的腳費還沒有結算。他付完錢,就跟酒家的主人聊起了店名之事。酒家是小鎮的老酒家,二十年前陳熾寫下的“太白遺風”依然掛在牆上。但主人已老,換成了兒子在經管。老主人姓謝,跟父親差不多年紀。
老謝認出了陳熾。聽到店名的事情,老漢感激不盡,說,這店雖然沒有掛店名,但是路過梅江的客船都知道這是“家瑤酒家”,承蒙那幅墨寶,這幾十年來到過酒家的大小官吏可不少,都以觀瞻你的墨寶為幸,我知道他們都是衝你的名氣、衝著你的傳說而來。但是,沒有經得你的同意,我不敢把大家熟悉的店名掛起來!
陳熾聽了哈哈大笑,說,“家瑤酒樓”?有意思,怎麽成了我的酒家了?不妥,實在是不妥!我可不敢掠美,酒家有名氣,那是你的手藝好!
老謝說,那你是不同意這個名號了?這是個響亮的名號,不用可惜!如果你同意,你可以來我店裏免費吃喝!陳熾說,我不是不同意,而是要改一個更好的名字。老謝說,你有更好的?太白酒樓?
陳熾說,這中國南南北北有好多太白酒樓,並不都是李白開的,我說用我的名字不好,不是我不願意,而是不能突出你家好酒的名氣。如今生意經商,要講究工藝精深,博人回顧。你看西人,技藝與文學並重於國,無軒輊之分、貴賤之別。就是說,會寫文章的跟會釀酒的,地位上是平等的,所以朝廷取士,凡技藝之中有能自出心思、標新領異、自成一家、為他人之所不能為者,國家予以文憑,準其專利若幹年,自五年至二十年、三十年不等。
老謝說,陳大人真是能說會道,我做酒的哪能跟你大人的本事相比啊!
陳熾說,李白就給一個會做酒的老人發過文憑,不過那是一首詩,叫《哭宣城善釀紀叟》。詩是這樣說的,“紀叟黃泉裏,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曉日,沽酒與何人”,所以我想為你的酒家取名叫“老春酒樓”!
老謝聽了,眼睛一亮,驚喜地說,老春酒樓?我的名字裏正好有個春字,這名字好!隻是,人家習慣了說這是“家瑤酒樓”。陳熾說,人還有字號,正名是“老春酒樓”,別號“家瑤酒樓”,兩個都用。
老謝一家趕緊為陳熾上酒上菜,感謝他賜名之恩。老謝陪著陳熾喝酒,高興之餘挑起話題,讓陳熾聊聊京城的東西,感歎這小鎮過於偏遠,為此那些過往的官員來酒樓,老謝不但高興有生意,更高興能聽到外頭的新鮮事。
陳熾喝了一碗酒,說,要說這家鄉的黃酒,不比洋人的酒差,但洋酒要貴得多。隻是我們人呢,不能隻是念舊,也要學會嚐試新東西。我在京城最初幾年也隻喝家鄉的黃酒,後來入鄉隨俗,又喝起了京城的燒刀子,現在呢,又喝起了洋酒!這次回鄉就帶了幾瓶白蘭地。我研究西書,要寫點新學的書,喝點洋酒就會有靈感,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依賴上了!
陳熾從行李中拿出一瓶洋酒。老謝開了眼界,興高采烈,說,這瓶子真是漂亮,這是什麽材料做的?這不像是瓷器啊!陳熾說,這叫玻璃,我剛才在小鎮轉悠,就是想看看街上有沒有玻璃出售,我老家正在修建新房子,我想為所有窗子安裝玻璃,這樣就更亮堂。
正說著,陳熾聽到外頭有人在叫他“大哥”!陳熾循聲看去,卻是弟弟陳燾。弟弟是專門來小鎮接陳熾回家的。老謝熱情地招呼陳燾一起坐著喝酒聊天。他不想把玻璃的話題中斷了,細細撫摸著酒瓶,感歎說,這真是亮堂,酒什麽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陳熾說,這玻璃雖然是洋貨,但我們中國明代的綠鬆,其實就是玻璃的濫觴,如今洋人精益求精,遂成絕品,你看看,它雖然易脆,但又堅者如鐵石,玻璃的杯盞可以墮地無聲。有人還用它做成丘山一樣大的海洋館,裏麵養起了各種漂亮的遊魚,可供人觀賞,我們中國也人人喜用,行銷已遍於各地,廣東已有仿造的工廠,隻是精粗迥別,不知道用製瓷的手藝來改造它。
陳燾對哥哥說,你在來信所列的建築材料清單中,就這項玻璃我們找遍了,從小鎮到黃石到寧都,就是沒有!
陳熾說,這玻璃不容易搬運,寧都走陸路自然難,可以再到贛州找找!我們的新房子,窗戶不能是老式的了!你看,這老謝的酒樓,就是老式的窗子,窗欞加擋板,擋板夜關晨啟,若是風雨大作,白天也得關閉,這等於黑暗的時光多了幾成。
陳燾聽了,就笑著說,家裏的老窗子真是不好借光!聽說母親懷你的時候,就是中秋那天到屋外借月光做針線活,人們於是都傳說你得了月光的精華,所以比凡人有智慧!陳熾也笑了,說,幸虧這玻璃的到來遲了幾十年,如果老窗子安裝了玻璃,我就不一定誕生在月光下了!
老謝說,這次你們陳家建的房子,肯定是梅江邊最亮堂的房子!可惜不是建在小鎮,我可以就近觀瞻!你準備建多大的房子呢?陳熾笑著說,我準備建一百間!老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想象一百間的房子是什麽樣子。他沒有見過京城的皇宮。而這次,就連弟弟陳燾也聽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