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京
陳熾被一本《富國策》改變誌向?廖玉始終沒有弄明白。盡管她也算是個知識女性。陳熾青年時代的詩歌狂熱,終於在《富國策》麵前轉向。陳熾到底是怎麽想的?陳熾沒法跟廖玉講清。但陳熾知道,遲早還會有人向他提問,要他說說更為明確的、為世人可以理解的理由。
這個時刻到來了。那是1886年,陳熾準備參加六月初一的軍機處章京考試。這一年,也是會試之年,勒深之來京參加十二年一次的朝考。這是陳熾曾經參加過的朝考。陳熾於是約了京中好友在瑤林館聚會,盛情招待這位好哥們。
瑤林館,是陳熾在京城安下的新家,坐落在賈家胡同。賈家胡同地處贛寧會館與陶然亭之間,附近有一片黑窯廠。像紀曉嵐一樣,陳熾終於有了自己的宅院,雖然規模要小得多。陳熾搬出了贛寧會館,那裏頭太嘈雜。瑤林之名,自是源於陳熾的乳名“搖鈴子”。既不是林居,又不名齋號,“瑤林館”的名號寄寓著頗為細致的鄉思。
一起參與詩酒之會的,當然少不了陶福祖。勒深之來到陳熾家裏,發現書桌上擺放的不再是那些四書五經、經史子集,而是各式報紙及同文館譯書。陳熾問起了勒深之父親的情況,才知道勒大人就在南昌詩會那年因病去世,這些年勒深之一直在家守孝。陳熾深為歎息,就一起回憶了當年蘇州之行,特別是勒大人書寫的林則徐詩。
勒深之說,南昌詩會一別,就想著讀你們的新作品了,看看詩會是不是有成效。陳熾笑了,如今對於我來說,詩是業餘,怡情養性而已。於是,他拿出了兩首新詩,原來是跟京中好友易順鼎的唱和之作。
《實甫道兄將之太原,詩以送之,即塵和正》。太行山色上眉端,匹馬西風百八盤。詩過幽燕多慷慨,天臨汾晉更高寒。因依五月憐蛩驅,憔悴三霄損鳳鸞。天門高處望風塵,莽**有卑官碧雲。天遠夢思歸跋疌,行藏計總非熟客。無端尚西笑征鴻,何幸竟南飛淒涼。南生事遙書斷空,蓼落清尊舊侶稀。期爾春來共乘興,梅花消息莫相違。
勒深之細細讀了起來,良久,就說,兄台的詩歌原來南方風格非常明顯,但來北京之後,有了南北交融之象,真是“詩過幽燕多慷慨”。但我看得出來,陳熾開始走“宮廷詩人”的路子,而我呢,我將堅持“江湖詩人”的路子。聽到勒深之這個官宦子弟自稱“江湖詩人”,陶福祖不由得大笑了起來。
正在熱鬧交流之中,又有幾張新麵孔來到瑤林館。陳熾跟勒深之介紹說,這是江西老鄉文廷式、陳三立。三人一一見過,抱拳作揖,報上籍貫,敘過鄉誼。陳熾笑著說,這兩人跟你一樣,是官二代、富家子弟,但又跟你一樣詩酒風流、博學多才,奉守著“依於仁,據於德,遊於藝”的儒家觀念。
陶福祖接口對勒深之說,這兩人呀,跟陳熾是同一年中舉,隻是文廷式是在京城順天府應的鄉試。現在京官中有“江西三子”之稱,指的是陳熾、李盛鐸、文廷式,李是德化人,文廷式是萍鄉人,大家都知道三個氣味相投。
客人到齊之後,就開始了熱鬧的詩酒之會。席間,勒深之笑著問陳熾,聽陶福祖兄台說,這些年你念念不忘“狀元及第”,連戶部的班也不上了,專門請假回家立誌狀元之路,但為什麽前年的會試,聽說你沒有參加呢?難道,你是等著我一起上陣?
陳熾否定了這個說法。陳熾告訴勒深之,他現在也在準備考試,但不是會試,目標不是狀元,而是軍機處章京。這讓勒深之大吃一驚,這相當於後世的學子放棄博士不考,而去投考中央辦公廳的一般幹部。
軍機處,也稱“軍機房”“總理處”。是清朝的中樞權力機關,於雍正七年用兵西北而設立,選內閣中謹密者入值繕寫,處理緊急軍務之用,輔佐皇帝處理政務,雍正十年改稱“辦理軍機處”,設有軍機大臣、軍機章京等崗位,均為兼職,等於皇帝的私人秘書處。在權力上,軍機處是執政的最高國家機關,但在形式上,始終處於臨時機構地位。辦公場所和官員設置也沒有正式規定,也無品級和俸祿。
但這裏是政治風暴的核心。後來的戊戌變法,就是從軍機章京的召入起始的。陳熾投考軍機處章京,相當於後世的中央辦公廳、縣裏的市委辦。固然直接服務於最高領導人,但那是兼職。考上章京之後,人事關係仍然還在戶部,兩邊的事情都要做。難道你喜歡權力?但這不是自尋苦處嗎?勒深之連連發問。
陳熾說,軍機大臣之職,才算是權力,章京隻是幹活的!
陶福祖也對陳熾說,當初你跟我說不喜歡朝考的出路,再參加鄉試會試弄個正途出身,如今又把準備了五六年的目標突然放棄,軍機章京有這麽重要嗎?
陳熾知道,今天不把這個問題講清,朋友之間的信賴和知心就無從談起了。為何不參與進士考試,而參加章京考試?陳熾首先講起了“八股之爭”。從仰華書院的山長,到金精洞的學友,再到易堂九子們。
陳熾說,這些年,我發現自己走入了歧路。我原以為自己理解了“八股之爭”。“八股之爭”的本質,就是考學之爭。我原來堅信自己不是為考而學,而是為學而考。就是說,考試不過是為了促進學問提升,且能抵達更高的崗位,把學問用出來。狀元及第,進入翰林、進入廟堂,就是更高的崗位,代表更高的學問。但是,我發現實際並不是這麽回事!
勒深之聽了,笑著問,那實際又是怎麽一回事呢?你這不是勸告我不要去朝考,而是跟著你投考章京嗎?考文憑還是考工作,你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陳熾覺得自己說得有些亂。他於是直接說,我認為狀元及第,固然檢驗了學問,但不考狀元,在章京這些實際崗位上同樣能增長學問。陶福祖說,這當然有道理,四書五經是學問,入世出世也是學問,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陳熾說,賢兄懂我,正是此理!當年易堂九子邱維屏對魏叔子說,倒也不是八股考試有問題,而是人有問題,是人負經義,而不是經義負人!考學考學,不考也能學,也可以學。就是說,我以前被“狀元及第”這個榮譽蒙蔽了,但我看了《富國策》之後,這想法打破了!是啊,這些新學問,不是四書五經,不是經史子集,八股中不考,狀元也不知,但這學問卻關係到家國天下!所以,我現在專注的,就是這個新學問。
文廷式對陳熾的想法首先表示了支持。他說,雖然考狀元與新學問這兩者之間並不矛盾,但陳次亮兄台能夠放下功名,立誌新學,這是難能可貴的!陳三立也表示讚同。陳三立說,人各有誌,反正我是要參加會試和殿試的!但我考試,隻是為學,證明我學有所成,不是為了出仕!
陳熾聽了,心裏暗道,你們三個都是官二代,既有經濟自由,又個個是學霸,當然可以來去自由,為考而學和為學而考自然區別不大,因為他們對文憑有沒有作用全無所謂!
陶福祖說,翰林科目,肇始於唐,迄於今所得之人才眾矣。但是確實存在這個問題,學而優並不就意味著仕而優,特別是如今朝中,學而優的翰林與仕而優的部屬分為兩途,界劃益嚴,流弊益甚。六部之中,部屬之人才未必遜於翰林,但部屬日親吏事,案牘勞形,不複能規遠大也。翰林則清苦力學,日讀中秘之書,因循日久,往往也會忘厥本來,不諳典製,罔識古今。
陳熾說,前此三年大比,庶常僅十餘人,編檢諸官多至百人而止,得差者眾,不得者希,大家都在科舉的獨木橋上擠。而擠進之後,翰林以過逸而罔識典章,部屬以過勞而遂荒學殖,於古人“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仕優則學,學優則仕”之意,已是兩妨之而兩失之!天下人材,大都由學問而成,由閱曆而出。特別是今天強鄰逼處,世變日多,守舊者迂闊而遠於事情,圖新者偏激而昧於體要。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為之。《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我不想繼續在四書五經上打轉,我想盡快學點新知識。
陳熾的意思是,科舉其實是一種內卷,他想從中抽出身來,盡快投身於真才實學,特別是《富國策》之類的政治經濟學問。而這個軍機處章京服務於軍機大臣,是皇帝秘書的秘書,對於掌握天下形勢,自然比戶部還要便利,比戶部還要全麵。
勒深之大笑,我到底還要不要參加朝考了呢?各位鄉黨今天可要給我指條明路!文廷式說,學術理想,各有分途,我剛才說了,參加考試與探索新學其實並不矛盾,就像陳次亮所言,八股之爭本質是考學之爭,隻要你是為學而考,參加考試之後仍然可以探索新學,隻是陳熾心誌更加堅決,完全放棄功名,希望早點從軍機章京中觀覽天下,這是不一般的誌向!
陳熾說,這都是由於我在戶部工作期間受到啟發,或者說刺激。於是,陳熾講起了這幾年在戶部任職和擔任軍機處行走時接觸的朝中大事。
陳熾結束假期,回到戶部上班,同時兼任了軍機處行走。他開始更加積極地關注時政。1884年10月,陳熾從軍機處檔房裏看到了關於西藏邊疆的資料,於是提出了建設西藏、設立行省的想法。在《請整頓西藏事務片》中,陳熾出言尖銳。他說,“向來駐藏大臣,不皆潔清自守,往往橫征暴斂,深恐番眾離心,且地居邊徼,外患堪虞。宜聯絡喇嘛土番,撫綏訓練,俾成重鎮。”
這當然是戶部代奏的。陳熾地位低微,還沒有直接上書的資格。朝廷相關部門還是非常重視,下發了文件,要求考慮陳熾的建議。文件說,“該處番眾勇敢可用,聯絡拊循,當能得力。至習俗相沿已久,必以不擾為安,未可輕易更張。陳熾所奏通商、惠工、開屯、勸學各節,是否可行,著丁寶楨、色楞額、崇綱,悉心會商,妥議具奏。原折著摘鈔給與閱看。將此由四百裏各諭令知之。”
陳熾白說了一通。朝中文件定了調子,“習俗相沿已久,必以不擾為安”,就是說,體製就不能變,建行省的建議不考慮。“通商、惠工、開屯、勸學各節”,可以考慮。但得到的複奏是怎麽樣的呢?丁寶楨、色楞額、崇綱,這三位守舊的大臣準確地領會到聖上意圖,守舊不變。他們悉心會商,妥議具奏的結果是全盤否定。
立論定調之後,何患沒有理由?什麽“言語不通,文字不同,改弦易轍,恐求其治而反速其亂”,什麽“棄其所習而從事於兵戎,改其嗜欲而究心於文教,何啻風馬牛不相及”,總而言之,一條條反駁,結論是,勸學之不可行者也,開墾之不可行者也,通商惠工之不可行者也。
這個複奏,把陳熾看得吐血。在這些守舊的大臣眼中,陳熾這樣的毛頭小夥子,所謂奏片簡直是放屁、添亂!還敢妄言“駐藏大臣不皆潔清自守”,真是的!或許這是陳熾的策略有誤,誰知道奏片的言語這樣給摘取出來,轉給了駐藏大臣們呢!
同樣是這年十月,陳熾對邊疆防務特別關注,又上了《請將大淩河牧廠移往蒙古草地片》。大淩河,是遼寧境內的一條河流。奏片說,“大淩河壤土肥腴。請將該處牧廠移往蒙古草地,簡員募勇,永駐該地屯田,以為東三省及朝鮮援應。”
此項建議由戶部代奏後,清廷命盛京將軍慶裕等人發表看法,看看牧廠能否移往草地,興利屯田有無窒礙。人家慶裕將軍倒比駐藏大臣文雅。他是先揚後抑。先是肯定了陳熾“立意不為無見”,因為陳熾居然懂得天下形勢,知道東三省倭伺於南、俄伺於北,須設重兵駐紮適中之地,仿古屯田之法。
結論當然是一樣的,不可行。原因是詳考舊章,熟察時勢,牧場未便遷移,募兵屯田需費浩繁,難收速效。大概的意思就是,這樣燒錢,這樣費事,這樣改了原來的章法!
文雅的慶裕將軍最後真是將了陳熾一軍,複奏中奚落陳熾,“該員於關外地理,未經親曆,尚未考核明晰,惟知泥法古人,未審目前時勢。言之甚易,行之實難,徒改舊章,無裨實用”。看到這裏,陳熾紅了臉。被對方抓住了知識性錯誤,陳熾對大淩河與蒙古的相距道裏之數不懂,奏片所述相差甚巨。
奏片沒用,陳熾又直接跟朝中大員上書。1882至1884年,朝鮮接連發生壬午兵變和甲申政變。這相當於朝鮮比清國更早十來年進行了一場維新運動和變法動亂。1882年,以大院君為首的極端保守勢力驅逐閔妃而奪權,開化黨也遭到打壓。但是閔妃集團很快就卷土重來,引入清王朝勢力進入朝鮮,鎮壓了壬午兵變,將大院君逮捕並押往中國天津受審,拘禁於保定。而1884年,開化黨在日本率軍協助之下,又發起了甲申政變,袁世凱率領清朝駐朝軍隊迅速加以鎮壓,開化黨迅速垮台,隻得了“三日天下”。
這朝鮮本來沒陳熾什麽事。那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事。但在1885年,陳熾的兩個朋友王某和徐某來京城領餉,說起了一些內情。這國際事務就是這樣,外麵發布的未必是真實發生的,陳熾覺得有責任把真實情況告訴朝中大臣,就上書給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大臣李鴻章。結果,當然不會有所反饋。
在瑤林館,陳熾跟幾位老鄉講起處處碰壁的事情,引得好友不時發笑。陳熾知道,好友們既是笑他迂腐天真,又是讚揚他的熱血敢言。
陳熾的鬱悶,當然不止這些。陳熾說,今年七月二十三日,左宗棠左大人逝世,他是我的偶像,跟林則徐一樣的民族英雄,但當時朝中沒接受我的挽聯,我為了表示敬意,就推薦同年摯友李龍石來寫挽聯,這李龍石曾經因狀告懷德縣令失職而被捕,我據理為之辯護,冤案得申,罪名得免,為此成為好友。
更難堪的是,陳熾想去越南邊界走走,卻頗受冷落。這些年,陳熾由於黃河大水、南方洪災,走過不少地方。這一年的八月十七日,陳熾拜訪鄧承修,得知鄧承修擔中越勘界之任,就表示想跟隨鄧承修一起去。鄧承修發電請奏,表明行期緊、道路長,擬忝帶一員以備分遣,正好有個熟悉的戶部小京官陳熾合適,因為陳熾遇事留心、長於議論。但是,總署回電不準行。
陶福祖笑了起來,說,你一次次熱心請纓,但無有結果,我看不是部屬不肯,而是你太有想法了!當年戶部不同意你外出考察,你就請假出京,回鄉遊覽,自己跑到虎門港澳去了!
陳熾說,不但不受重視,他們在複奏中甚至嘲諷說我,南人不知北方疆界。這些進貼奏片得不到重視,固然跟我地位低微有關,但跟我學問不深也有關係。提升地位當然很難,高中狀元也一時難以升遷,那我隻能轉而搞好研究,深入透徹地著書立說,這樣才能引起重視。
陳熾再次談起了八股科舉的弊病,引發大家的共鳴。這些科舉的成功者,仍然對“科舉之學”深為反感。陳熾說,我不想繼續參與科舉之學,而更想通過軍機機章京一職了解國家大事。
詩酒之會,變成了陳熾的章京演說,就像軍機處派出來招生的工作人員。勒深之說,等你的《富國策》出來,我一定好好拜讀!
詩酒之會後,一眾友朋散去,胡同深處的瑤林館複歸平靜。晚燈初上,陳熾坐到了桌前,看了一眼《富國策》,就想起了廖玉。還是這些京中的好友,這些真正的同道中人,才懂得功名與新學的微妙關係。
陳熾又拿出那隻天馬玉雕,端詳良久。不知道在家鄉林屋裏孩子們可安好?悔教夫婿覓封侯,廖玉不悔,但也無法理解丈夫棄考的想法。陳熾突然想到了“緣份”兩個字。廖玉最痛恨的詞。陳熾想到廖玉新婚之夜的激憤,不禁暗自笑了。他佩服廖玉,能守住自己想要的東西,這點跟自己真是一模一樣。想到廖玉不甘於緣份的安慰,一直苦等著自己,陳熾湧起無限柔情。
但陳熾想,這難道不是緣份嗎?緣份可以解釋一切,安慰一切,但不意味著放棄一切。自己請假回鄉五六年,一心朝狀元及第的路上走,參加鄉試之後,就跟廖玉走到了一起。這不就是緣份嗎?結婚之後,就不再想著狀元及第了,這在別人看來,不就是等著廖玉嗎?這鄉試中舉,隻是給陳熾發了個正途的文憑,沒給陳熾任何好處,比如工作分配,比如官階品級。
回想青春往事,陳熾越想越有意思。如果《富國策》十年前就在京城問世了,如果自己沒有請假回鄉這段曲折,婚姻和人生又會是怎麽樣?一切包含著天意,又切近人事。如今正是而立之年,立德、立功、立言,正如聚會時好友們拿陳三立的名字說事,陳熾終於確立了立言的誌向、著書的打算。是的,致力於新學,當一個學者,遠比狀元的文憑有意義!
陳熾拿出了硯台。經過文友聚談,自己的信念更加明晰,瑤林館的燈光也似乎更亮堂了。備考章京,研習時政,陳熾打定了主意。這隻晚清的硯台,看到主人堅決的神情。從考學研墨,到詩酒揮毫,再到潛心著作,這隻硯台的使命不斷拓展和延伸,朝向更加廣闊的境界。
1886年六月,陳熾如願以償,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軍機處章京。等待他的,將是晚清的家國風雲和另一段翰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