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眷屬

南昌詩會,陳熾最大的收獲不是詩歌,而是那本《富國策》。這本書進一步把陳熾帶向了功名之路。當然他的功名不在八股,而在富國。從某種意義上說,陳熾能夠順利中舉,也得益於這本《富國策》的知識涵養。

陳熾在南昌與詩人兄弟們雅集,並沒有耽誤他繼續請教名師,溫習舉業。這年秋天,陳燾在豫章書院求學完畢,陳熾又帶著他前往南京。江寧府學就是南京國子監。這裏曾是爺爺讀書的地方。爺爺久臥病床,父親一心在身邊照顧,已經完全失去進京會試的雄心。爺爺和父親,都希望陳熾兩兄弟能有出息。特別是陳燾,天賦不如陳熾,一直想停學不進,為此父親叫他們去南京,畢竟那裏曾是國家學府所在,名師薈萃。

兩人來到南京,已是深秋。陳熾為陳燾安排好讀書的事。開始,兩兄弟會同時受教於一位名師,但陳熾發現受益不多,就回到陪學的位置上,在學館裏自學。學習之餘,陳熾就喜歡遊覽南京城外的瓜步山。他身在南京,心在南昌,那些日夜商榷詩藝的兄弟們已各自分散。

重陽這天,陳熾在瓜步山想起了勒深之。當天晚上,他拿出硯台,又有了詩歌的靈感。他寫下《九日瓜步夜宿憶元俠》。

滄波南望海雲涼,遙夜羈鴻又北翔。客路相思滿江水,秋情今日是重陽。山川高嘯容吾輩,琴劍分攜悵異鄉。惟有青天半輪月,孤輝能照兩人床。

寫好後,陳熾抄了三份,一份準備寄給勒深之本人。這元俠真是哥們,不但保障了南昌詩會的全部後勤,而且送給陳熾一筆盤纏,在得知陳熾要去南京求學之後。

當然,另一份是寄給陶福祖。剛出來的新作,都是得意之作。他期盼陶福祖能早日把四人詩集刻印出來。陶福祖信中說,已找好刻印的老板。顯然,出版發行詩集,也催發了詩人們創作的動力。詩人們一有空閑,都繼續南昌詩會的餘緒,潛心寫作。

但陳熾更多的心思,已轉向考學。從江寧府學結束學業,陳燾又和哥哥順長江回到了南昌,沒有驚動省城的那幫哥們,直接回到了贛南。陳熾發現時間已經不容浪費。第二年的鄉試,已經開始倒計時。二十八歲的陳熾,又在林居裏開始了艱苦衝刺。

1882年八月,陳熾終於又置身於熟悉的考棚。陳熾那天從江南館來到南昌貢院,對考試非常有信心。無非是八股,無非是清朝沿襲明代的考試,無非是四書五經。在頭場,陳熾輕易填好了“貼括”。這貼括相當於填空題和默寫題,往往一句話打斷成幾節,憑幾個提示的字,就要想到全句。這是背經之功。

更難的是解經之功。第二場策論,就要結合四書五經,融進一些自己的識見。陳熾想到了《富國策》。他借用不少新穎的知識,為古老的策論考試注入新風。他結合《富國策》提出了開藝科的建議,希望朝廷改變取士路徑,要把理科知識、工藝知識當作真正的“科學”。

最後一場是自由發揮。他想起在南京瓜步山時的經曆。他和遊客談起“三江口”這個地名。揚子江出海口?還是三江之源頭?眾說紛紜。他幹脆就寫這個素材。他寫下《三江既入義》。陳熾坐在考棚,思緒紛然,想起仰華書院對八股文的辯論。他寫下三江的地名考。他知道,這樣才能更充分顯示才學和視野。事實證明他想的不錯,這篇考試作文後來收進了《新政應試必讀》。

當然,陳熾的一切心思都有了回報。在這年的江西鄉試一百零四名考生中,他得了第四十六名。弟弟沒有參加這次考試。他在寧都州試時連秀才資格考試沒有通過。

陳熾中舉回鄉,其實不算是多大的喜訊了,在智鄉沒有弄起多大動靜,因為八年前就接連在省郡和京城考試,而且載譽歸來。歐陽元齋已經調任他省。陳熾在橫背也沒有舉行盛大的酒宴。陳熾跟父親說,等到第二年會試,等到“狀元及第”的時候,他才算實現目標,值得慶賀。

但是,梅江邊終究有一戶人家關注著這個中舉的消息。他就是寧都的廖達川。聽說陳熾中舉後回到家鄉,看到廖玉久久不肯談婚,知道女兒還惦記陳熾,就托人送書信到了橫背,又跟陳斌談起早年婚約。

陳斌看到廖達川的來信,看到廖玉至今單身未嫁,開始對當起的決定有些後悔。畢竟他當初也是娶了黃石大戶人家的女兒。但事已至此,又如何可以挽回?他隻好在複信中說起悔約原因。他告訴廖達川,陳熾的母親覺得廖玉嬌貴,不宜娶入持家。但是,現在看到達川父女有心,陳斌同意兩人婚事。

陳斌把廖達川的信和自己的信拿給了妻子看。妻子說,此一時彼一時,你看劉氏至今沒有生出一個男孩,就憑這個理由,陳熾了應該另娶一房。如今娶幾房的人家大有人在。隻是陳熾如何麵對廖玉呢?當初悔約,如今續約,廖玉會不會罵陳熾沒良心?

陳斌說,當年是兩個年輕人心生誤會。聽說廖玉那年女扮男裝,陳熾沒有認出來。如果他們早年彼此有緣,甚至私定終身,我們又怎麽會把他們拆開呢?是他們自己緣份沒到,如今廖達川不計前嫌主動來信,陳熾是不存在難堪的。如果廖玉作態,那是他們自己兩人的事情。

母親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和媒灼之言,終究難免會留下遺憾。我沒有什麽意見,就是希望廖玉進我們家門,能夠早點生個男孩子,這樣我在鄉民麵前才能抬起頭來!

陳斌於是把這個決定跟陳熾說了。陳熾當然非常高興,隻是他也有母親所擔心的問題,就是如何麵對廖玉。陳熾想起了那隻玉馬。他一直不知道廖玉是什麽意思。如果拒絕陳熾的好意直接還回來,何必把玉雕塑成一隻天馬呢?

陳熾原想親自去一趟寧都,跟父親一起上門求親。但是後來他想還是算了。陳熾想,等到新婚之夜再跟廖玉解釋,免得彼此鬥氣又中斷了這門親事。兩個年輕人終成眷屬,於是都在想著新婚之夜,要把心裏的話倒給對方。

橫背的小山村,再次熱鬧起來。梅江的風俗,婚禮由男方準備嫁裝。而寧都的風俗正好相反,陪嫁的厚禮是家道的比拚。那天廖順川準備的厚禮,在送親的隊伍中大為張揚,沿江的嗩呐聲把梅江弄得格外興奮。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人生兩大樂事,加上神童傳說,讓陳熾的婚禮受到格外的關注。

人們議論紛紛,當然也有說陳熾貪圖廖家嫁妝,說陳熾冷落結發妻子,說陳熾為了傳承香火。也有說起這廖玉真是癡情,說這陳熾豔福不淺。大體上,人們都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應了古老的婚姻之道——門當戶對。

人們的議論還沒有傳到陳熾和廖玉的耳中。他們在新婚之夜,需要麵對的不是這些輿論,而是彼此準備的提問和解答。需要重新確認彼此的誠心。曲折的幽怨,深情,安慰,直至重新打開心結,兩人心心相印。在紅豔的燭光中,陳熾掀開廖玉的紅蓋頭,說,女妝還是比男裝好看!

廖玉聽了,撲哧一聲,大笑了起來,說,你就是目光短淺,隻會欣賞村姑山女!陳熾說,你懂得祝英台男裝出門求學問,卻不懂得梁山伯十八相送結情緣。哎,隻有四個字,可以解釋我們的波折。

廖玉順,那四個字?

陳熾說,好事多磨。這讓我更加相信緣份之說。

廖玉說,我生氣的就是這“緣份”兩個字,我寧願相信“好事多磨”四個字!緣份,這是騙人的說法!父親用這兩個字來安慰我,我不相信。我氣的是我比不過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氣的是你母親自己身為大家閨秀,憑什麽就說我嬌生慣養、不會持家?

陳熾安慰廖玉說,你跟著我,自然還會受不少苦,我母親的預言也不是不對。你看,我中舉之後,必然回到京城就任,回到戶部上班,會試也好,上班也好,我們注定會聚少離多,你有這個思想準備嗎?

廖玉說,常言說悔教夫婿覓封侯,我這麽五六年都等過來了,還怕今後的聚少離多嗎?聚少終究還是聚,比空守閨中幸福得多!陳熾聽了,心中自是無限柔情,就用肢體語言來回報廖玉的這番深情道白。

一番溫存之後,陳熾拿出了書箱裏的那隻玉馬雕塑。陳熾說,當年送玉不成,原來是為了今天能送馬。廖玉說,那天你約我到金精洞,我知道來了也沒用,相見不如不見,我就叫魏菘園等我,在城裏找了個師傅把玉雕成馬,我是叫你天馬行空早點離開我,當然我也希望這天馬有一天能飛回來,把我一起帶上。如果隻是還你一塊玉,你估計就死心了!

陳熾說,我一直珍藏著這玉馬,希望有一天能知道你的用意。如今,總算弄明白了!你知道嗎?我收到你的天馬,就想起了劉徹的《天馬歌》。

廖玉說,《天馬歌》?讀給我聽聽。

在贛南寧靜的山村,橫背的土屋收攏了婚宴的熱鬧,人們為新人祝福,同時希望能在偷聽中分享一些甜蜜。這天深夜,在洞房外聽房的人,聽到了最難懂的一段話。他們不知道這是漢朝天子劉徹留下的詩篇。他們以為是人生的秘訣。或者說,是**的口訣。但他們想要學來傳說,又無能為力!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曆無草,徑千裏,循東道。天馬徠,執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遊閶闔,觀玉台。

沙沙的響動中,洞房裏傳出美妙的韻律。這神話中的天馬,這詩歌中的吉祥,為小山村的新婚之夜蒙上神秘的色彩。

新婚之後,陳熾自是難舍嬌妻。1883年春天,陳熾還留在家裏。廖玉說,你不去京城會試?

陳熾搖了搖頭。他對廖玉說,我在讀另一種書,會試呀狀元呀,已經不重要了!廖玉聽了非常驚訝,以為陳熾是舍不得自己,就勸他天馬就應該飛,放心上京考試去。陳熾說,沒有準備好。

陳斌對兒子的決定也大惑不解。不是說“狀元及第”嗎?都請假回鄉五六年了,就為了這事。如今跟廖玉一結婚,就這樣沒有理想了?那也至少得回京續官去呀!隻有陳熾的母親,對兒子的留守非常開心。這年秋天,廖玉生下一個孩子,又是女兒!母親看了看陳熾,搖了搖頭。

陳熾心裏有些心酸,弟弟已經生了幾個男孩了。母親也希望他能生一個男孩子以續香火。隻有繼續播種。1883年冬天,廖玉又懷了孩子。而陳熾這時終於做好了回京的打算。臨別時,廖玉幽怨地問陳熾,你不去會試,放棄狀元,就是為了給家裏生個男孩子?

陳熾說,這是母親的心願,但也不是全部理由。生孩子隻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發現狀元已經不重要了!我在讀另一種書。你看,就是這本《富國策》。我將來要寫出一本同樣的書!

廖玉聽了,第一次感到自己不理解丈夫。悔教夫婿覓封侯,如今丈夫不覓封侯,心思倒是旁落了!廖玉沒有多想。離別的憂傷籠罩著她,籠罩著剛出生的孩子和剛懷上的孩子。

臨行前,陳熾塞給母親一紙休書。母親一看,兒子是要把劉氏休回家裏。這讓母親非常吃驚。但是母親力勸無用,詢問原因。陳熾說,劉氏是個好媳婦,但不是我理想的妻子。我這次中舉回鄉不想張揚,結果還是大堆的親友前來道賀。我打聽了一下,張揚出去的,我最後從鄉民口中證實,是劉氏,她這張大嘴巴在趕集時順嘴說出。

母親說,你眼看就要回京,家中需要有個好媳婦照看,剛剛進門的廖玉行嗎?陳熾說,讓劉氏回家,就是希望廖玉不會跟劉氏產生矛盾,讓她接替劉氏的活,替我盡孝。母親看到勸不住兒子,隻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