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詩會

1881年農曆七月底,到南昌已有數月的陳熾,收到了勒深之的邀請信,約定於八月初二在江南會館舉行雅集。

江南館,正是陳熾兩兄弟下榻之處。那天兩兄弟順贛江而下,到了南昌,就直奔江南會館。這是七年前陳熾父子考試的住處。陳熾來到素有“火爐”之稱的南昌,就開始想念老家了。不是想家,而是想念《林居》中的清涼。“巾襪恣蕭散,塵墟謝羈束。延眺窮朝昏,寂曆心自足。眷彼城市人,南風熱方酷。”沒辦法,鄉村固然清涼自在,但隻有在大城市才能獲得更大的價值。

陳熾為弟弟安排好了豫章書院的讀書事宜,就開始跟陶福祖和勒深之聯係。陶福祖遠在京城,鴻雁來往,得知南昌詩會的倡議,也立即請假南歸省親。陶福祖回到省城,住在外婆家裏。陶福祖外家姓程,也是書香門第。讓陶福祖高興的是,有一天他走出程家,在街巷裏走動,居然看到了歐陽元齋!

原來,元齋早在瑞金宴請賓興會的鄉紳時,就得知陳熾有南昌之行。南昌詩會,是陳熾和元齋共同的期待,或者說約定。但兄弟各分散,贛州、南昌、北京、江浙、福建,兄弟們天各一方,各有行止,真是難以聚首。陳熾離開瑞金之後,元齋就謀劃著找個公幹,到南昌出個差。比如對接明年的鄉試,比如匯報瑞金的縣學,這都是訓導可以找的理由。

歐陽元齋沒有住江南館。他是個公家人,自有公家的驛館可去。隻是他沒有想到在自己下榻的驛館馬上會見到老朋友。陶福祖和元齋欣喜之餘,就說起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當然最終都落到了“南昌詩會”這個話題上。兩人商定,給歸居新建老家的勒深之去封信,告訴他近期可以聚約,友朋已機緣巧合,都朝南昌陸續聚來。

勒深之欣喜之際,就定在了八月初二。貼子發出去了,他叮囑陶福祖跟堂弟陶祖祝、陶祖同兄弟聯係上。陶祖祝前段時間到浙江談婚論嫁,現在正好攜帶嬌妻回到了新建。陶祖同在福建為官,得到消息也請假歸鄉。這些主要成員到齊了,陳熾期盼已久的詩酒之會,終於在他落腳的江南館舉行。

勒深之,是召集人,自然是活動的首領。雖然不是在他家舉行,他儼然是個東道主,把詩會該要有的筆墨紙硯、酒水果蔬、飲宴美食,都準備好了,這後勤工作做得周密細致。八月二日那天,秋風初起,清涼漸生,南昌迎來了春天般溫柔的好天氣。勒深之與王次詠、歐陽元齋、魯甄甫、陳次亮、陳廉菽、陶福祖、陶福祝、陶福同、程棣華,在南昌江南館如約相聚。

當然,最初的相會,還是互相寒暄為主,詩歌切磋還沒有正式提上會程。勒深之待大家坐定,發表了開場白。他說,我今天帶來了珍藏三年的好酒,希望大家開懷痛飲!有道是世間萬事鴻毛輕,何若一杯長在手!

勒深之發起的詩酒之會,初次相聚重點在酒。真是不巧,歐陽元齋不能用酒。天氣轉涼,他在南昌耐熱不耐寒,竟然重感冒有些日子,耳朵嗡嗡發響,鼻涕如有泉湧,真是苦不堪言。勒深之把酒杯端到他的嘴前,說,今天是什麽場合?什麽日子?你能不喝?元齋說,我改日再喝,行嗎?我鼻端好像出火,難受極了!我負責為你們倒酒吧!

勒深之說,酒治百病,一杯下肚,什麽感冒不感冒,全都跑了!這你鼻端出火,我看不是感冒,而是心中有火,胸中有塊壘,正好用酒來消融啊!消除萬古不平氣,豪情一往宣癡聲。來吧,喝!

歐陽元齋說,那不如我們猜拳,猜對了我認罰!猜對了我就可以不喝,你喝!勒深之和歐陽元齋當眾比劃起拳頭,玩起了剪子包袱錘之類的遊戲。他們猜出拳的指頭,雙方加起來是單數還是雙數。單數元齋喝,雙數勒深之喝。一來二去,甚是熱鬧。最後,歐陽元齋敗下陣來,不覺喝高了。

元齋說,早知道喝成這樣,我就請假不來!我以為隻是個詩會,沒想真成了鴻門宴啊!這猜奇論偶,應該是勒深之的強項,他到處遊宴,頗能掌握對手的心理,我哪能是他的對手呢!這樣劃拳比酒,我隻能甘拜下風!這勒深之是酒中劉伶,千杯不醉,但這鴻門宴中,誰是救我的樊噲呢?

陳熾笑著說,陶福祖可以來救你!他酒量大!陶福祖說,冤哉枉也,你明明比我酒量好!

江南館內,酒氣四溢,燭光搖晃。酒逢知己,這些文士一個個俊雅從容,端著酒杯成雙捉對,互相敬了起來。大家說說笑笑,自然熱鬧非凡。喝到熱鬧處,勒深之突然叫停,說,這詩酒之會,當有歌聲助興,在座的王次詠歌喉美妙,下麵我們請他高歌一曲!

王次詠並不謙讓,借著酒意,就唱了開來。陳熾一聽,竟然是《牡丹亭》唱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勒深之說,這調兒太淒涼,換一個!王次詠又換成了《三國演義》中楊慎的詞,《滾滾長江東逝水》。頓時頗為雄壯,眾人喝彩。

話說這些南昌雅集的文士,個個風流瀟灑,陳熾自是無比羨慕。他有些自卑,隻有自己來自偏遠山村。他有些感動,這些城中朋友一點也不會嘲笑他鄉巴佬。魯甄甫,酒後話多,勒深之稱他為魯仲連(這可是李白的偶像)。而陳廉菽,由於醉得伏在桌麵上,勒深之稱他為陳元龍(出自三國時“元龍高臥”的典故)。而陳熾,由於習慣性地喜談天下大勢,勒深之稱其為陳亮。

陳熾糾正說,元俠謬矣,我不是陳亮,我是陳次亮!

勒深之笑了起來,對,陳次亮!你就是過於謙虛低調。你的詩歌直宗唐宋,可比李白,但做人一點不像李白那樣放得開,敢吹牛!今天你無論如何,得當眾朗誦一首!陳熾知道,這種場合不能謙虛。他拿出了壓箱底的佳作。

《微雨坐池上小亭》:“雨氣倏無際,翛然生夕陰。春萍緣水碧,城樹得煙深。偶會濠濮意,非無江海心。方舟何處所,愁絕坐難任。”

陶福祖聽了,大聲叫好,說,我知道了,這準是那天在蘇州的滄浪亭裏獲得的靈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陳熾沒有被“滄浪”兩個字困住,寫出了新意,表達了心誌。偶會濠濮意,非無江海心。方舟何處所,愁絕坐難任。我喜歡這詩中的“濠濮意”和“江海心”,這份出世入世的探索,真可謂“托意綿邈”。

勒深之在酒會的熱鬧中不忘正事,跟幾個詩人商量後當即宣布,今天的詩酒之會隻是開端。接下來大家傳閱詩篇,擇日再聚,進入正式的詩會階段。

十來天之後,他們就舉行了第二次雅集。他們換了個地方,而且十個人變成了六個人。另外那幾個其實更喜歡喝酒,隻是喜歡這些朋友的風雅,聽說十天之後的聚會是詩歌研討,早就避之不及。

正是秋高氣爽的天氣,這些青年詩人相約登上了滕王閣。待大家欣賞了一番秋水長天,結束了指指點點,勒深之就招呼在閣中坐定。他說,前幾次我們在虎丘,江西與江蘇詩友之間有競技之心。畢竟你們代表江西,跟江蘇詩友在一起,交流就是比賽。但今天的南昌詩會,我們都是自己人,是真正的詩歌兄弟,我們不是要舉行比賽,而是要真心地互相切磋,以提高詩歌的質量。

陳熾說,說到質量,我們都還太年輕,這些青春少年之作,將來能留下幾篇,真是難以預料!你看杜甫三十歲之前的作品,就隻有《望嶽》一詩流傳,想起來真是傷感!

勒深之說,兄台所言極是!但我們希望能達成一些共識,今後就更有可能寫出偉大的作品!我們這次南昌詩會重點是討論,而不是朗誦,今天大家就把各自帶來的詩稿,這些年積累的壓箱底作品,都拿出來互相學習吧!說完,勒深之帶頭拿了出來。大家陸續從懷中掏出詩稿,擺放在前麵的桌子上。

陶福祖一看,陳熾的叫《袌春林屋詩》,勒深之的是《龠三寶齋詩》,歐陽熙叫《榮雅堂詩》,陶福祝的是《遠堂詩》。

勒深之疑惑地把目光投向陶福祖和陶福同,說,你們兩個的呢?陶福祖和陶福同相視一笑,說,我們水平自愧不如,就不打算拿出來研討了。我們沒有請外來的專家評論,我們倆不妨當一次專業讀者,來欣賞你們四位的佳作!

勒深之想了想,說,這樣也好,省得我們互相恭維,你好我好大家好,總得說出些不足來吧!今天我們就請陶家兄弟作中肯的評價!

接下來,大家就互相傳閱四本詩稿。閱讀使人安靜,又使人激動。高閣上的六個詩歌青年各自找到最合適的位置,最合適的姿勢,深浸在詩意中。而些詩篇,是四位青年詩人重要的人生閱曆,是他們或官或學之時的精神截麵。當然,這些詩歌平時互相酬贈寄送,大都已經互相分享,多是熟悉的作品,所以讀起來非常快。但是,這次集中的讀跟往日零散的讀效果完全不同,能感受到每位詩人的整體風貌。

陶福祖釋卷,把詩稿輕輕擱在桌子上,臉上浮出了微笑。他的評論即將開始,馬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特別是四位接受評論的詩人。他們雖然各自對自己的水平都有個自我判斷,但讀者的評價才是真正的評價。這是詩歌實現交流的第一步。這是詩歌成功與否的重要信息。大家看著陶福祖。

陶福祖一開口,卻是無關緊要的輕鬆戲謔。他說,這四本詩稿,從書名來看,陳熾的最是樸素、最有特色。你看,元俠、元齋、福祝三人的都是堂號齋號,獨有陳熾的,是一棟土屋!對不起,我不是瞧不起土屋啊,相反我持有敬意!心有中故鄉的詩人,都是有根之人!陳熾的詩歌雖然是林屋之詩,但卻透露出熱愛家山、胸懷山海之意!思想內容和詩歌語言,都有古典風味。我喜歡!

陳熾聽了,自是高興。但陶福祖轉了個口吻,說,但是,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卻是陶福祝的那首《次韻無黨裏中感舊》!

大家聽了,略感意外。陳熾點了點頭。他讀過這首詩,跟陶福祖深有同感。這是一首現實主義佳作。隻是青年陳熾對詩歌的認知還存在矛盾。他覺得,像杜甫的三吏三別,讀來固然驚人心魂,但總覺得不是中國詩歌的主流,在詩歌的藝術成就上遠遠比不上《望嶽》。他想聽聽陶福祖的看法。

陶福祖說,我說印象深,也不是稚箕此詩有偉大的藝術成就,而是它繼承了樂府詩歌的好傳統。這首五言長詩有歌行體的宛轉,一氣嗬成,雖然是次韻,但不會受到別人的束縛,放開來寫,能看到社會的真相。但這首詩又不是樂府詩那種純粹的實錄,而是融進了主觀和同情,這跟杜甫的《北征》何其相似!

陳熾覺得陶福祖分析得極有道理。他在反思自己,為什麽看到了同樣的社會悲苦,卻不願意收入詩行之中?當然,不是自己對社會麻木,而是自己對詩歌確實有所偏愛。如果說詩歌就是風、雅、頌,他更喜歡“雅”的味道。而陶福祝這首長歌,顯然是“風”的味道。

陶福祖說,在此高閣讀這首詩,感覺自是別樣!江湖之遠,廟堂之高,蒼生之苦,書生之懷,都在這首詩裏!眼前是如此江山,詩中是如此蒼生,在朗誦中會感覺到詩歌的浩然之氣!於是,他昂首讀了起來。《次韻無黨裏中感舊》。荒田何蒗莽,斷壟無鐵基。登高一以望,但益餘心悲。東家戸不國,敗屋欹藩籬。西家突不醫,食盡臥起遲。天窮無所逃,博濟能者誰。老翁九十餘,涕出篇餘言。及見乾嘉世,樂事誠源源。禾黍黃覆隴,收割偕諸昆。婚姻各及時,溫飽貽予孫。催租吏人稀,仿佛朱陳村。近今三十載,家室漸淩夷……

八十行感舊的詩歌,讓眾人肅靜。陳熾在聆聽中融進了人生閱曆,把詩中的人事置換成熟悉的麵孔和風物。詩歌中那個九旬老翁,讓他想到了梅江邊的老農,比如陳為理伯伯。特別是“及見乾嘉世,樂事誠源源”,對比眼前的“在昔飽喪亂,朝野多險難”,這簡直是時代的隱喻,又讓他想到了爺爺和作舟先生在蓼溪的對談。懷念輝煌,悲懷天下,真是首好詩。陳熾不得不佩服!

詩歌讀完,大家鼓起了掌,既為陶福祝的好詩,又為陶福祖的好評!陶福祖揮了揮手,一副評論家的派頭。他又說,文章為時而作,歌詩為事而著,但著作的路數各有不同。在你們的詩集中,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陳熾的《感事》五首。我也朗讀一下,在天高地闊中體驗詩人憂患天下之心。

《感事》。河伯笑海若,小大固殊科。雜縣眩鍾鼓,雅音豈不和?性質國聞見,俯仰成山河。深識邁當世,薄俗常見嗬。避哉懷古心,太息竟如何?

徙薪不及早,爝火能燎原。羝羊亦解觸,乃自撤其藩。族類既以殊,禍害安忍言?饑蛟宅深浦,水族無安瀾。猛虎在灌林,百獸多憂患。前謀已無及,後慮寧複論。當斷不能斷,揖盜徒開門。

食貨生之源,易窮久乃變。金玉炫耳目,始覺菽粟賤。逐末竟錐刀,舉世互相煽。海客多**,大利遂私擅。桑孔術亦工,何由救瞑眩。節流豈無策,睫遠誰能見?哀哉涸轍魚,惻矣巢堂燕。

乾坤托大義,振古匪自今。誰歟戴發齒,而忍懷佗心。黃金爾何物,能使聰者喑。胡越殊風會,歡愛同裳衾。禍機伏肘腋,一發誰可禁?人心遂如麵,咫尺成商參。好音伊可懷,亨魚溉釜鬻。惻惻匪風詩,寄慨一何深?

壯誌周八區,一身苦顛蹶。求榮或多塗,老大意轉拙。鴻雁飛嗷嗷,無由解饑渴。出門竟何往,江湖莽遼闊。以鑿投枘中,所謂動乖剌。獨居轉多思,清鏡悲蓬發。忍令絕世姿,朱華坐消歇。生才果何意?造物非言說。惟有區區私,衰榮不能奪。

陳熾聽到陳福祖點評自己,心頭自然無比甜蜜。陶福祖說,這《感事》也是關注現實的詩篇,但是關注的方式不一樣,陳熾是通過議論來關注現實,這符合他喜歡議論時政的性格。詩風高古,用古典之言,寫時代之事,我非常喜歡。跟《裏中感舊》比較下來,各有千秋。這也讓我思考,作為詩歌,敘事、議論、抒情、言誌,四者間的比例究竟該怎樣,最能體現詩歌藝術的呢?

大家又熱烈鼓掌。掌聲停下之後,陶福祖又說,我國詩歌傳統久遠,後世詩歌存在的理由,就是你能記錄新的生活、新的時代,或者提供新的手法、新的形式。詩歌記事的能力,包括直接記錄日常生活。比如,勒深之兄弟,上次聚會之後馬上寫出了長詩,把我們都寫進了詩歌。勒深之是詩歌快手,也是歌行能手。《八月二日招同王次詠、歐陽元齋、魯甄甫、陳次亮、陳廉菽、陶浦孫稚箕昆仲、程棣華諸君集江南館作詩紀之》,我相信大家讀得興味盎然。

勒深之聽了,豪爽地笑了起來,說,這隻是即興之作,有遊戲筆墨的成分,大家感興趣,是因為詩中有你有我,因而感到親切,迷於事而非迷於詩。我倒是更喜歡《福州》一類的沉鬱之作。

陶福祖說,元俠說得對,我也有同感。我從你們的四本詩稿中發現,詩歌確實是來源於生活,每個人呈現不同的自己,各有特色,各有優長。勒深之的作品多紀遊之作,視野開闊,閱曆豐富,這跟他隨宦的人生經曆有關。陳熾的專注於內心,抒情言誌,感懷人生,跟他立誌考學有關。而元齋的詩歌率性而為,行吟大地,頗見山川風物。而陶福同多一些現實關注,跟他出身寒苦有關。

大家聽了,頻頻點頭。滕王高閣,似乎隨著這些詩人的頭顱在微微晃動。或者說,這滕王閣就是南昌的頭顱,正在聆聽一群青年詩人高談闊論。

陶福祖最後作了總結。他說,今天下之言詩者,或主性靈,或矜格律,二者就像是筋骨血氣,互相附麗,不能有所偏廢,否則將夭閼不靈,支離曼衍,無所統紀。你們四人的詩歌,都達到了一定境界,正如百煉之金,已鎔而為劍、為鏡、為尊彝之屬,其鋒森然,其光燁然。江西自黃庭堅開宗立派以來,一直是詩歌強省,隻是如今衰落。你們的詩歌已小有成就,雖然比不上先賢,稱不上大詩人,但不失溫柔敦厚,諸君繼續努力,定能重振江右詩壇!

陶福祖的評述結束,陶福同又站了起來。他說,我要說的,都被大哥說了!大家笑了起來。幾隻白色的水鳥從高閣飛過,驚訝地看了看這群青年詩人,又振翅朝贛江飛去。

勒深之對陶福同說,大哥沒有說到的,你可以說幾句嘛。可以安慰,可以鼓勵,可以鞭策,千萬別一棍子打死就是!

陶福同說,元俠是我的同邑,次亮是我的同年,元齋是我的戚黨,稚箕是我的兄弟。你們四個天資都很高,又刻苦學習,確實是我學習的榜樣!我願意成為你們的忠實讀者,以後如果有機會,我要把這些詩篇刻印出來,這樣能讓江西詩歌更多流傳的機會!杜甫說,人間要好詩。我說,諸君多努力!

在大家的掌聲中,陶福祖又說,我有個想法,為了提高我們江西詩歌的地位,我要把今天的詩稿帶到京城去,找人刻印發行,這樣讓全國看到江西!所以,詩會之後,大家還有佳作盡快寄到京城來!

九月初,六位詩人又在江南館聚會。這次陶福祖提議讓陳熾開講詩學,得到大家支持。陳熾也不謙虛,準備以“我心目中的偉大詩人”為題,講講十位詩歌偶像。陳熾連續加班了幾個晚上,分別為偶像寫了首詩,形成一個係列——《效遺山論詩絕句十首》。

講座當天,朋友們就先讀到這些詩。他們驚歎地說,比趙翼的《論詩》多五首。新穎的形式,生動的講述,陳熾讓大家領略了偶像們的偉大之處。詩友們從陳熾出示的詩歌中,一首接一首地辨認偶像是誰,就像是猜起了詩歌的謎語,笑聲不斷。

第一首,騷雅流波世未隕,飄蓬采葛有餘哀。應劉浪播當時譽,誰及陳思八鬥才。這裏講述了三位詩人,但偶像隻有陳思王曹植。

第二首,憔悴陳留避戈禽,窮塗慟哭此何心?詠懷婉約騷人意,屈宋千年有嗣音。這裏的偶像是屈原或宋玉?但陳熾講的其實是阮籍。

第三首,自詭韓亡掩貳臣,柴桑終始晉遺民。論詩一種開山手,幾許殘膏丐後人。這個偶像是江西人,陶淵明。

第四首,逸氣高才近古難,莫憑片羽測修翰。參軍奇服無人識,一席端宜位建安。陶福祖說,這個偶像叫鮑照,陳熾還模仿過他的《紹古辭》。

第五首,才筆青蓮冠四唐,尚沿風格事齊梁。長歌自足空千古,大海回波紫電光。這個大家都知道,李白。

第六首,詩聖千秋論不磨,朱弦唱歎感人多。真金畢竟披沙得,奈此村龍吠影何?也好猜,杜甫。

第七首,古意淪亡慶曆中,苦拋心力事雕蟲。平生不解尊元白,可怪揚波尚未窮。這裏有兩位,元白,元稹和白居易,新樂府運動的發起人。當然主要是白居易。

第八首,嫫母先施骨總殊,撏奢千載笑侏儒。美人芳草三閭意,變格樊南絕代無?這個偶像是李商隱。

第九首,狡獪神通駭世人,蘇門真惜少功臣。橫流滄海今誰挽,莫縱狂炎更益薪。這個讓大家猜測了沒少時間。陳熾說,這是韓愈。

第十首,蕭槭關河元左丞,宋州落日涕沾膺。絕勝頭白西湖老,優孟孤忠學杜陵。這個大家明白,就是標題中的元遺山,元好問。

講座搞完,勒深之為大家準備的酒席又開始了。席上,陶福祖悄悄地對陳熾說,等下散席,我還有話跟你說,我要送給你一本奇書!

陳熾聽說有奇書,自然非常期待。詩酒之會散後,陶福祖來到陳熾住處,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陳熾一看,卻是總署同文館出版的《富國策》。

陳熾疑惑地說,我這些年僻居山村,京城的書攤可就沒機會去了,感謝兄台還記得我淘書的愛好。不過,這不像是詩學著作啊!我還以為你是送我一本《杜甫集》呢!那書太貴,我一時沒有買下來。

陶福祖說,那些詩文集,等你回去還能找到。但這本外國人的書,你不能不先讀!這《富國策》,原是王安石老師李靚著作的書名,我在書攤看到非常好奇,怎麽洋人冒充我國古人的書名呢?翻開來一看,才知道是借用書名。聽說,這是總署同文館副教習汪鳳藻翻譯,總教習丁韙良鑒定,總署大臣崇禮作序,送給京中的高官閱讀。那些高官都是八股出身,哪有興致讀洋人的書?所以大都流到了書攤,真是可歎!

陳熾說,我還是第一次讀洋人的書,這非常珍貴!陳熾立即打開這本西書,翻到序言,瀏覽了一下崇禮所作之序——

“天地之大德在好生,聖人之大業在富有。發政之始以足食,聚人之術曰豐財。生之者眾,沛然訖於四海;用之以禮,浩乎式於九圍。此法思德所以有《富國策》一書,而丁冠西先生所以督率汪生鳳藻譯之而詳加核焉。冠西先生陳席上之珍為泰西之彥,以珠算牙籌之法,施於有政;極航海梯山之遠,貊其德音,其於中國政教尤惓惓,因以此書付剞劂氏焉。統要荒於禹貢,通典則於周官。管仲父必先富民,召信臣,好在興利,邦基斯固,國步無貧。精理所存,見諸凡例。原其心計之用,實與格致相通,一也;恐一夫之失所,俾萬邦之協和,二也;以財發身,則上好仁而下好義,三也;修文偃武,則以帛不以兵戎,四也。富居五福之一而好學愛人,務本息爭,具四美焉。其利溥哉,為用宏矣……”

陳熾翻閱著序文,臉上漸漸露出欣喜之色。陶福祖說,我就知道你喜歡!你喜歡談論時政,必定會喜歡這《富國策》!這書原名是《政治經濟學概要》,一般的文士哪裏會喜歡?今天這詩會上的朋友,也十有八九是看不進去的!但你有戶部的工作經曆,知道所謂家國天下其實就是政治經濟,我相信你會喜歡,於是就淘了一本給你!

陳熾又翻了翻目錄,匆匆瀏覽了幾章,對陶福祖說,感謝兄台有心!這是好書!雖然翻譯得不怎麽樣,但我將會被它深深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