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汀州

小城在鳥聲中醒來。文廟的院子裏,那棵高大的樟樹撲滿了盤旋的鳥翅。陳熾叫醒了弟弟,說,今年我們去趟汀州。弟弟感到意外。陳熾說,你跟著大家,到時你就知道了。

兩人吃過早飯後,就來到了城東。走過雙清橋,到了一個叫彭坊的村子。村子裏有條叫擦子街的巷子,西頭緊連著雙清橋。橋頭一棵高大的榕樹,枝柯伸向江麵。橋南北兩側,岸上的柳樹在江麵上握手,這就是瑞金八景之一“雙清柳渡”。陳燾沒有看到熟人。鍾莆生,楊明經,歐陽元齋,都不見影子。隻見一隊挑夫在村口高大的榕樹下聚攏,似乎在等著誰。

陳熾朝挑夫隊走去,說,賴大哥,人到齊了沒有?到齊了我們就出發。陳燾納悶,哥哥怎麽一夜之見拉起了一支隊伍?

陳熾讓隊伍散開,大家三三兩兩地朝古城走去。古城是汀州府過瑞金的一道關口。關口上,征收厘金的小吏早早守在這條商道中。看到龐大的扶夫隊伍,這小吏興奮起來,大聲叫喊,排好隊,不要亂,先交了厘金,再過關口。賴大哥說,我這趟去汀州不曾挑貨物,就不用交了吧?

誰知那小吏黑著臉說,挑著擔子就是做生意,空手過去可以不交!賴大哥說,空著手過去,怎麽挑貨回來呢?那你不就收不著厘金了!大家哄笑起來,說,我們去汀州挑貨,不能空手去。小吏說,不想過的先讓開,挑貨的先過去!幾個空擔子就被攔在一邊。

挑貨的來到關口,驚叫起來,今天的厘金怎麽又漲了?小吏說,漲了就漲了,這是官府的規定,你們找知府說去,我隻負責收繳!陳熾把這一切看在眼裏,說,你們知府是誰?我們今天就去找他問問!

小吏看了看陳熾說,你是什麽人?不是什麽人都能見到知府大人的!你一個書生,考上秀才沒有?等你做上了官,就跟知府一樣了!賴大哥說,這是戶部的官員陳熾陳大人,來自京城的大官,看你有眼不識泰山,到時會讓你有好果子吃的!他今天來就是整治你們亂收費的關卡!

小吏朝陳熾看了一眼,充滿疑惑,接著又滿不在乎地說,這是京官?京官能跟你們這些滿身汗味的苦力在一起?那是八抬大轎前呼後擁,我在汀州府裏見得多了!陳熾並不跟小吏計較,跟賴大哥說,我們先去汀州,找知府說去。

賴大哥有些失望,交了厘金,招呼挑夫隊一起朝汀州走去。陳燾知道哥哥是被賴大哥鼓動起來去汀州的,就邊走邊跟他聊了起來。

原來,賴大哥是城西廈塘人。那天他聽說縣裏來了個京官,在城裏起了賓興會,幫助困難的學子讀書赴考,就想起了族人說到的一件事,想請陳熾幫忙。這族人是高圍湖溪頭村的鄉民,全村姓賴,平時練練拳腳,成為商路上的挑夫隊。這商路一直繁忙,汀州過來是鹽巴、洋火、布匹,挑往汀州是糧油。這古城關口,最近厘金突然換了個征收員,人過拔毛,隨意起價。

村民到廈塘時跟族長講起,希望瑞金縣衙能前往交涉,但未能成功解決。聽到京官來到了瑞金,賴大哥就跟鍾莆生聯係上,把陳熾請到了廈塘商量此事。陳熾聽了,覺得族人信賴自己,而且這廈塘族民全力支持賓興會,就答應出麵幫助協調,約定第二天親自前往汀州考察,也趁機了解厘金的情況。

眾人到了汀州,忙各人商貨之事去了。陳燾跟著賴大哥、陳熾一起走進了汀州府衙。府衙就在汀州試院不遠處。新近到任的知府姓邱,早就從小吏派回來的人嘴裏得知有客人來訪。知府在門口迎接了陳熾三人。三人在客廳裏坐了下來,陳熾開口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汀州府是財賦雄盛之地,今年踏訪,原是慕此山城風景前來觀光,也是特意恭賀兄台赴任!

邱知府聽出了陳熾的話中之話,就說,這福建的財賦排在全國第二,也是戶部經管之下的成果。有道是小河有水大河滿,行省富了朝庭強!

陳熾說,雖說戶部經管天下財賦,但如今地方財權自立,就這厘金等稅賦都是地方說了算,上繳的微乎其微!當然地方收了辦好地方的事情,大家也有個積極性,就是有時積極過頭了,就加重了商民負擔,對商業發展不利啊!

邱知府說,如聽商民自願,那定是沒人願意上交一分的!自私自利這是商民本性!如今地方上公共事業日益增多,陸路開辟,碼頭建造,街區整治,水道疏通,度支不斷增長,這事業原是利民利商,都靠厘金這筆入款!自古民難與圖始,可與樂成!你來自京城,當知官府為民謀劃自有尺度。

陳熾聽其口氣,知道這知府固執,難與解勸。於是說,我在戶部時,尚書侍郎曾就厘金一事作過商議。他們認為,厘金乃朝廷不得已之舉,如今海防未撤,難遽議裁,他時物力稍豐,即當奏請停止。這是朝庭洞悉民艱、保全大局之舉。聽說有些官吏安常習故,不能仰體聖慈,增立比較之法,變本加厲。

邱知府聽了陳熾暗中諷諫,卻毫不示弱地說,本官也略知厘金緣起,軍興之時,東南十省,獸駭魚爛,賦稅所人不足供度支。朝庭以崇本抑末之心,為籌餉練兵之策,權宜立法、取濟一時,實則本朝寬大,永不加賦病民,酌增厘金以濟國用。這厘金征收,事端所開,我也明白會導致商情困苦,也知道日久生弊,於理宜裁,而於勢萬不可裁。

陳熾說,何則為理,何則為勢?

邱知府說,厘金不如賦。賦出於地,按畝加征,毋庸增設一官一役,民輸一錢,朝庭即獲一錢之用也。厘金則不然,百物滯銷,四民俱困,天下設卡數百,置官數千,增役數萬,國家所得,不能及半,自有比較之說,可增不可減,網羅四布,違額取盈,所謂病民甚於加賦。這就是理,我也常聽此說。但是,厘金既裁,就會導致國用不足,這就是勢。當年長毛作亂,湘軍淮軍幸有此厘金籌款,替朝庭分憂。厘金的貢獻可謂大矣!

陳熾說,說國用不足,隻是短視之見,未舉全局而統籌之也。我今天給你細細說來。這厘金不隻是向商人收錢的問題,而是替洋人打敗同胞的問題。

邱知府說,洋貨?如今洋貨比土貨暢通,那是製工之藝優於我。

陳熾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跟收厘金大有關係。洋貨入口,一無稽阻,西商偶到,趨媚不遑,所以待外人者如彼其厚;土貨則口口而查之,節節而稅之,惡聲厲色,百計留難,甚則加以鞭樸,所以待己民者如此其薄。黠商乃賃其牌號,倚為護符,三聯稅單,充斥內地,厘局無如何也。倚洋人則生,否則死;冒洋人則安,否則危。而且洋貨日賤,土貨日貴,川流海溢,識者寒心,所謂通商而後,這厘金是不可不急裁者,此也。

邱知府說,如此一說,當然在理,但此等大政之事,惟有你們朝中官員方能統籌謀劃。

陳熾說,今天來訪就是來了解實情,本官自會回京上奏。但我們同為食祿之臣工,就當知天下之事,以解朝中之憂。這天下的厘金,歲約二千萬,除洋藥並征八百萬,實計才一千二百萬金。承平之時,地丁四千萬,綜計可得九成。自有厘金,不過七成而止。可知天下之財,止有此數。此有所贏,彼有所拙,地丁暗減八百萬,國家歲得四百萬金之用耳。厘金之關卡,已成縱虎噬人,使萬民愁怨胡為者!

邱知府說,如你所說,我朝今後該當如何?

陳熾說,宜令天下厘金統減一成,而煙、酒、洋油、洋布落地稅,統加一成。分年遞減,十載為期,撤卡裁丁,與民休息。其四項落地稅,責成牧令征收,加至十年,適足與厘金相抵,國用不竭,國本不搖,而民氣日紓,民心日固矣。此國脈存亡之所係,人心向背之所關,一發千鈞,不絕如線,公忠體國之君子,慎勿以為迂也。

邱知府說,與君一席暢談,自是頗長識見!隻是三人來訪,並非專談厘金的大道理吧?有何指教,還請明示。

陳熾於是讓賴大哥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番。陳熾接過賴大歌的話頭,說,這厘金是撤是減,尚待上麵定奪,但撤減之前還望有度有則。

邱知府歎了口氣說,你在京中為官,不知地方之難!朝中六部,各部就班,分司辦事,分職明細,各有英才就職。而我們來到地方,官則倚賴於吏,這吏來自於民,迂者無濟於事,強者常逾矩而行。這厘金設卡亂收之事,誠如陳大人所言,置官數千,增役數萬,猛如虎,貪如狼,磨牙而咀,擇肥而噬,小民椎心飲泣,膏血已枯,國家所得,不能及半。小吏所為,我自當整治,實則本官用人不當,還請見諒。

邱知府叫人來到客廳,吩咐下去:這古城關口,關係贛閩兩地通商大事,事關汀瑞兩地生計,從今往後,不可隨意增漲厘金!如有發現,嚴懲不貸!

賴大哥聽了,撲地跪地磕頭,謝過知府大人。知府趕緊扶起,說,要謝,就謝你們的陳大人!賴大哥轉而謝過陳熾,轉身出了府門,要把好消息告訴同來的挑夫們。

陳熾兄弟兩人承蒙邀請,就留在府中用過午膳。知府對陳熾說,既然慕此山城風景前來觀光,不妨陪同遊覽一番。陳熾道謝,就說聽從知府安排。知府說,

西門外有座明唐藩劉妃墓,倒是值得一看。

來到劉妃墓前,陳熾憑吊了一番。他感慨萬端,對知府說,這福建誠為東南半壁,屢為季世最後逃生喘息之地,宋末有福王,明末有唐王,他們都想依靠崎嶇嶺海能苟安一時,卻不知道地小難支,餉源枯竭之後隻手難回。

知府說,陳大人有此感慨,當有詩為記,還請回府留下墨寶,以慰我孤身宦遊之情啊!陳熾點了點頭。回去的路上,陳熾已打好腹稿。

《明唐藩劉妃墓》。澥棠枝下三更血,杜宇悲秋啼夜月;冬青無樹表思陵,萬古君臣死同穴。福王去後唐王來,崎嶇嶺海情更哀;將驕卒惰餉源竭,蒼天隻手知難回。北兵飛騎如雲疾,宮車夜半倉黃出;高天厚地孰相容,靈弦更斷湘妃瑟。何處珠襦並玉棺,隻餘壞土掩荒寒;承平百載遺民盡,猶撫殘碑一泫瀾。

第二天,陳熾留下詩稿,告別知府離開汀州,回到瑞金。而回到瑞金,小城

已有陳熾智取關吏的傳說。當然,那是賴大哥轉述之後,挑夫們一番添油加醋,便成了京官微服汀州府、陳熾快口懲貪官的劇本了。

陳燾跟著大哥見識了一番,聽到小城的友人問起,也對大哥快口減厘金一事

不加否認。兩人在縣城跟朋友們告別,順綿江而下,到了湘江邊的小城會昌。綿江與湘江在會昌合流,成為貢水。這是贛江的重要支流。

天氣突然冷了,幸虧兩人帶了衣服。陳熾帶著弟弟進省城,原為增長見識,以便日後考學。兩兄弟漫步在湘江邊,陳熾對弟弟說,天下地名,多有重合,比如跟我們家相鄰的村子叫長沙,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湖南的長沙。這會昌的江叫湘江,不知道的也會以為是湖南的湘江。湘靈有名,出於楚辭,你可知曉?

陳燾說,你是說屈原的《湘君》《湘夫人》吧?我雖然不會寫詩,但也喜歡讀一些的。陳熾點了點頭。回到住處,陳熾習慣地取出硯台,把一首新詩記錄了下來。

《湘江春望》。麥風淒切子規聲,僻縣繁花眼暫明;留滯何緣識天意,飄零今已悔狂名。春寒十日仍披夾,夜雨雙流半人城;誰踵嘉名舊湘水,芙蓉愁煞涉江情。

陳熾隨身的硯台,早已熟悉主人的習慣。詩人跟試子不同。詩人隨時可能靈感到來,硯台要隨時出動伺候。研墨,蘸墨,洗墨,積墨,沒有確定的時間點。幸虧這硯台已有積墨之功能,如果寫個短詩,無須研墨,沾水可用。而試子呢,那是有規律的作息,研一盤墨,用完睡覺。那還是主人青少年時代,硯台熟悉這種有規律的作息。

八句短詩,陳熾一揮而就。朝硯台看了一眼,正好用完餘墨。想到即將到來的南昌詩會,陳熾有些興奮。他把旅途當作觀光,從會昌到贛州,從貢水到贛江,一路詩興大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