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族譜

陳金沒想到,隨口一說的事卻成了真。為大爺跑腿,他再次落上了這項光榮任務。陳金正在添茶添水順便聞聽前朝舊事,陳英鍔突然對陳金說,還是你年輕人去跑一趟,去黃柏找族人要一下老譜。

陳金有些猶豫,擔心族人會不會把貴重的族譜交給他一個後生,再說這時候族人是否在家、能否找到,也是個問題。但大爺開了口,陳金不好意思賴著不走。就像老人們被硬生生從戲台前拉出來,他感覺自己也是被硬生生支開。陳金有些沮喪,但想到這是大爺對自己的信任,是自己加入專家研究的有利機會,所以又高興地跑了起來。

去往黃柏的路上,陳金還留戀著大爺家的小院。太陽朝西斜去,山地裏陰陽分割、明暗分明,移動的日影就像鄉民在山坡上收拾草木。山路在溪流邊穿梭,一會兒又像繩子朝山梁拋去。竹林裏不時傳來咕咕的叫聲。那是竹雞在熱鬧地歌唱。而鷓鴣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冷靜,嚴肅,像飽經滄桑的老人。野兔和鬆鼠時常映入眼簾,一副警惕和討好的樣子。山羊穿過山梁,蒼鷹在峰頂盤旋,這些出沒的身影時常撥動著陳金的身心。

他忍住追逐的念頭,一心一意埋頭趕路。如果不是熟悉了這條山路,就會鑽進大山的迷宮。陳金想到了陳熾跟皇帝誇說路途的傳說,那其實並非虛語,贛南的山坳變幻莫測,溝壑叢生,山勢隨性。陳金加快了腳步。陳金當然是希望早點回到專家身邊,聽聽那些神奇久遠的故事。

以前,這些故事陳舊且毫無意義,還不如戲台上現場的表演。在現實生活中,山河,草木,田地,廬墓,離生活近的事情,實在的事情多了去。陳金覺得那些傳說故事離自己遠遠的。但這次不一樣。陳熾的故事,就像一棵大樹在梅江生長,不斷長出青枝綠葉,讓自己興致盎然地打量。

看族譜,是趙先生提出來的。他們在大爺的小院裏談完了陳熾的出生,接著又談論陳熾的去世。趙先生說,陳熾晚年有個朋友叫趙柏岩,他文集裏有一篇《陳農部傳》,說陳熾看到變法失敗鬱悶極了,“歸江西數年卒”,我拿不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就不知道怎麽加標點。是說陳熾去世前回到了江西?王教授可能就是根據這句話,說陳熾在1899年去世的。

陳英鍔歎息說,大爺晚年真是淒涼,連好朋友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不知道如何死去,真是痛心啊!我父親也為大爺寫過傳記文字,收在族譜裏,寫明了大爺是庚子年走的,也就是1900年。也難怪了,那時北京發生了庚子事變,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皇上和太後都逃跑了。聽父親說,族裏得知大爺死訊,派出了族人陳育勳前往北京扶棺歸葬,但兵荒馬亂無法通行,過了三年才把棺木接回梅江來落葬!

趙先生在一邊記錄一邊問,有沒有搞清陳熾是怎麽死的呢?陳英鍔說,大爺的屍骨停放在北京的寺廟裏,陳育勳在北京時聽到一些人說,他是被慈禧太後叫榮祿送去毒酒害死的,原因是大爺看到變法失敗,酒前燈下高歌不已,密探就認為他是跟康有為是一夥的。

趙先生又問,陳熾去世的時候有什麽人在身邊,這些人是否提供了確定的證據?陳金插話說,這一定是真的!我知道慈禧,這個老女人太壞了!前幾年高中的老師帶我們看過電影《火燒圓明園》,慈禧害死了八大臣,把江山送給了洋人!陳熾的死一定是她謀害的!

趙先生說,我們這是搞曆史研究,不是搞電影劇本,我們需要真實的證據。晚清的變法是怎麽搞起來的,又是怎麽失敗的,曆史教科書上隻有一個輪廓、一個大概,需要我們搞研究的不斷去尋找證據。曆史是一團迷霧,來自文獻、物證、人證的真實細節,才是驅散迷霧的陽光。陳熾是貧病而亡,還是抑鬱而終,還是被朝廷毒死,那時身邊有沒有人見證?

陳英鍔說,可惜陳育勳不在世了,他說陳熾臨終前身邊倒是有個人,他娶了一個姓史的小妾,帶著一個剛滿周歲的男孩逃到日本去了。趙先生急切地問,後來有沒有回國尋親?

陳英鍔答道,曾經回國尋親,那是中日建交之後吧,有一年小鎮傳來消息,有個老師在報紙上看到了尋親啟事,文章上寫的就是橫背。我聽到後趕緊去小鎮找那位老師。老師熱心地尋找報紙,卻怎麽也找不到。他一拍腦袋,歎息說,這份青年報丟在廁所裏了!這樣就斷了線索。

趙先生停下了筆,說,真是太可惜了!如果真有其人,就可能記下那段曆史,記錄陳熾的晚境,像康碧薇寫下他的父親康有為。我查了不少日本的資料,都沒有相關的。趙先生停了停,又問,那小妾和兒子的事情,寫到族譜裏了嗎?陳英鍔說,沒有見著真人,所以不敢寫進去。趙先生說,這倒是曆史學家該有的風格,實事求是嘛。我也隻能當作傳說收在陳熾年譜裏。

接著,趙先生就提出了看族譜的事,說,這是搞研究必備的程序,眼見為實。陳英鍔為難地說,族譜保管在祠堂裏,在另一個村子,有幾裏山路。但趙先生就是堅持要看族譜。就這樣,大爺的目光就落在了陳金身上。

峰回路轉,黃柏就到了,陳金的擔心沒有錯,保管族譜的人果然不在家。陳金心想,大爺早就知道這個結果,支使自己走一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陳金歎息一聲,抹了下汗水,看到天色不早,就打算趕緊回去,到時據實回報。

從黃柏返回南坑的路上,陳金仍然在想陳熾的故事。他開始像專家一樣來思考陳熾的故事了。當時,專家在小院裏批評他把電影當曆史,缺少探究精神。陳金不免愧怍。為了表明自己善於思考,陳金在中間故意插話,回敬了專家一個問題:陳熾很有錢嗎?到現在,這個問題還在陽光下飛來飛去,像在初夏的天空中飛舞的紅蜻蜓,非常吸引人。

黃柏是陳熾父親原來居住的村子。陳熾的父親真是夠有意思的。按幾個老人說的,陳熾的父親是為了躲避戰亂,特意把家搬到偏遠的山溝裏。那個叫橫背的村子,陳金可去過不少次。有幾次是走親戚時父親特意帶他路過的。有一次是上初中時老師組織去的。

橫背,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沒什麽特別。就是偏僻,到現在仍然通不了車,哪怕是自行車。必須走路才能進去,這樣的村子真適合安靜地讀書。陳熾的父親可真有意思,兵荒馬亂的還執著於讀書,執念於功名。古代的人可真有意思,考試是一輩子的事情,到了七老八十,還可以參加科舉考試。陳熾的父親看來也是個複讀生,一年接著一年讀,把寒窗坐穿!把一輩子搭在讀書這條路上了!甚至娶了老婆還讀書,生了兒女還讀書,甚至和孩子一起讀書,一起考試!要是在現在,這成什麽話?

陳金在山路邊走邊笑這些古代的人。他悄悄把自己置換成陳熾。如果自己的父親像陳熾的父親一樣就好了。他高考失利,父親不但不阻攔他複讀,還會一起陪著他複讀,一起考大學!這真是神奇的事情。但在古代的梅江邊,居然真有這樣神奇的事情。陳金不得不佩服古代,佩服陳熾的父親。

要不然,怎麽這樣的山溝溝裏能走出一位著名的曆史人物呢?要不然,陳熾怎麽會這麽多傳說呢!要不然,省裏的專家怎麽會來村子裏調查研究呢!特意搬家,躲到山溝溝裏!一輩子考試,痛快!

陳金想著陳熾,覺得腳下的路,應該是陳熾少年時走過的。他肯定會去黃柏看望爺爺,看望族中的堂叔堂伯。考取了功名,也該到宗祠裏祭祀,敬告列祖列宗,大辦酒宴。今年他的同學考取了清華大學,全村姓李的人家,都湊錢支持他上學,全村的人都到祠堂裏喝喜酒。陳金作為同學,當然也去了,可那是什麽滋味呢!

如果自己家裏有錢,他一定要重頭再來,把武俠小說丟得遠遠的,一定要像同學一樣,考個像樣的大學,在村子裏大辦宴席,為父親長長臉。可父親舍不得投資,舍不得再拿錢支持他讀書。父親實在沒錢!

陳熾家應該有錢吧,否則像自己一樣,隻能回家老實地種地。家中沒錢,可不要想著讀書這條路子。但是,陳金到過天馬山莊,看過陳熾出生的地方,雖說那裏有一座高大巍峨的青磚小院,但據說那是陳熾在北京當官之後建的。陳熾的父親,這個為了躲避戰亂的讀書人,建起的隻是土屋。建土屋的人家,當然算不得有錢。

可為什麽專家說,陳熾的家中可能非常有錢?在大爺的小院裏,趙先生沒有回答陳金的問題。趙先生倒是說,這個問題,正是他在研究中一直感到困惑的問題。陳金很高興把專家問住了。

趙先生說,不少資料說陳熾家裏有錢,比如王栻在《維新運動》中說,根據現有的一些材料,知道他是一個舉人,家中很有錢,他以舉人納資為戶部郎中,又兼軍機處章京甚久。比如資料上說他發起強學會,自己捐了兩百金,而梁啟超到上海辦報,他讚助了五十金。但是他又曾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家中貧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趙先生說,按道理,陳熾有富國之策,當也有富家之術、富家之念。我一直在想,古代人說的兼濟,是說也顧及自己嗎?而獨善其身,是否包括自家的小日子滋潤?自己經濟上翻身?包括善待自己?就像康有為一樣,娶了一個又一個老婆,建了一棟又一棟莊園,把海外華人為保皇會的捐款毫不猶豫地用到自己的享受上。陳熾詩中說到的稻梁謀,到底是真實的感受還是謙虛說法?我想問問,陳熾在家鄉可曾開過公司?這可是康有為指認過的事情。

一個老人說,陳熾家當然有錢,那天馬山莊的青磚小院,至今還是梅江邊少有的房子。此外,陳熾的葬禮在梅江邊是最有名的,聽說葬禮動用了三十六隻大船,裝運棺木和陪葬品。那三十六隻船,裝了多少金銀財寶啊,都是陪葬的東西,運到了陳熾的三處墓地。

趙先生奇怪地說,三處?陳英鍔說,傳說是三個,一處在母親的娘家黃石,一處在妻子的娘家寧都,一處在先祖的葬地白溪。陳金聽到這裏,當時腦子就炸開了:三十六船金銀財寶,那陪葬品可不就跟皇上差不多了?

瘦小的曹老師又打岔開口了。他說,又是傳說,傳說中有多少是真實的成分呢?趙先生說,傳說總是真真假假。如果陳熾的葬禮如此隆重,說明他家確實有錢。但我仍然表示懷疑。對了,康有為在《中國商務公司緣起》中說,陳熾和朋友在江西開設過製紙局,就是造紙廠,族人知道這回事嗎?

陳英鍔說,我沒有聽說過,爺爺和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他開過製紙局,開過公司。趙先生說,那可能是康有為搞錯了。陳熾在《續富國策》中倒是寫過寧都有兩位朋友,原來在金精洞讀書,後來看到滿山竹子,就丟下書本不讀了,開始種竹砍竹,到瑞金和石城請了造紙的師傅,開起了造紙廠,每年收入二十萬金。

陳金暗想,這倒是好選擇,棄文創業,讀書不就是為了致富生財?就像自己的同學肖財一樣,高考失敗就決定不讀書了,說要早點出去打工掙錢。但如果康有為沒有弄錯,那陳熾就更厲害,又能讀書又能開公司,既是企業家又是思想家。這麽說陳熾是非常有錢的。

這需要什麽論證呢?陳熾在哪裏?在地下。陪葬品的真相在哪裏?在地下。陳金覺得這些專家太繞了。陳金於是大膽地說,其實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其實非常簡單。

趙先生說,怎麽簡單?

陳金說,直接打開陳熾的墓地,不就知道了?

陳英鍔和幾個老人同時驚叫起來,虧你想得出來,你竟然想挖墓?那可是祖上的聖靈之地,你敢得罪先人在天之靈?真是個不肖子孫!

陳金這才知道自己的大嘴巴惹事了,這主意真是不過腦子!他趕緊補救,說,我當然不是說盜墓,先祖的墓地經年累月、滄海桑田,不需要修繕或遷移嗎?我是說可以借修墓趁機打開來看個究竟!

陳英鍔說,墓地是可以隨便修葺的嗎?那風水得要先生看定,得要重要時機。再說,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搞清楚墓地裏的金銀財寶?難怪我們後人要靠祖上的陪葬品過生活?那真是丟人!

陳金想說,這些年梅江邊盜墓的事情可出過不少,尤其防止別人盜墓,不如族人自己修墓!但陳金吸取了教訓,把這話放在腦子裏過了一下,終究覺得不說為好!陳金於是趕緊把話題引到了族譜。陳金說,陳熾的家底呀陪葬呀什麽的,族譜裏會不會有記載呢?

陳英鍔說,這哪裏敢記下來?萬一流傳到社會上,會留下什麽後果,大家都能想得出來!趙先生歎了口氣,說,陳熾的逝世還是一個謎。那小妾的事,那毒害的事,那歸葬的事情,看來譜上看不到全部真相了!

陳金知道,趙先生在小院裏還在等著他,等著他捧回來一本族譜,試圖搞清楚陳熾的去世之謎,甚至陪葬之謎。但是,自己卻兩手空空。陳金知道,其實族裏的人不同意隨便把族譜借給外頭人。也許族譜裏真有些什麽機密。至少,那裏記載了陳熾墓地的準確位置。如果陳熾真是個大人物,墓地的準確位置,也是家族的一個大機密。

難怪陳校長匆匆忙忙叫自己去黃柏,做樣子走一趟。陳金腦中打了一個激靈:是不是大爺已經懷疑自己了?至所以叫他去拿族譜,或許不是故意做樣子,而是擔心專家的話引發自己的盜墓之想、非分之念。大爺怕自己知道得太多!陳金這麽一想,就對大爺起了意見,走路頓時沒有了勁頭。

當然,陳金希望快點回到小院。墓地的事情其實隻是偶然提起的,並不是陳金故意問起來的。陳金想要探知的,跟這些遺民野老不一樣。他是想知道陳熾的人生對自己究竟有什麽啟發。對於一個高考落榜生。對一個梅江邊的鄉村青年。對一個眼看要淪落底層的農家子弟。

看到陳金兩手空空地回來,陳英鍔和幾個老人似乎並不驚訝。隻有趙先生和曹老師一臉失望,但也似乎在他們意料之中。

小院裏的陽光越來越淡。範站長看看天色,知道調查要告一段落。彭書記正在小鎮等著他們吃晚飯。範站長對趙先生說,請老師放心,族譜我到時再來村子裏取,送到縣裏頭給曹老師,曹老師把資料拿到城裏拍下來,或者抄下來寄到南昌,這樣等於見到了族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