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墓地

贛南的五月天,空氣清爽,露水濃重。得到雨露和化肥的催促,禾苗越長越旺相,黑油油的像塊綠毯子,鋪展在山坳裏和溪河邊。野雞的打鳴此起彼伏,野鴿子也亮開嗓子,在林子裏短促歌唱。

這天大早,陳英鍔把牛牽往屋場後的山窩,讓它自由吃草去了。老人跟牛說了一陣子話,無非是教育它要老實點,不能偷吃,不要越界。牛聽懂了一樣長哞幾聲,老人就放心地提著糞筐,往田野走去。田梗上套種的豆苗像列操站隊的學生,老人像運動員在豆苗上跨欄穿行,褲腳挽得高高的,還是被豆苗上的露水打濕。豆苗下的油草有半尺長了,這是草魚們所等候的食料。

萬物按著各自的性子在生長。陳英鍔剛要彎腰割魚草,就看到一位年輕後生也把牛牽到了山窩。隨後聽到叫自己“校長”的聲音。是陳金。陳英鍔應了一聲,一老一少就在田野裏匯合。陳英鍔知道,陳金又來聽陳熾的事情了。

果然,陳金問,趙先生和曹老師回城去了?他們還要來調查嗎?

說實話,幾位專家離開幾個月了,陳英鍔心裏一直空落落的,正需要一個人來聊聊這件事。怎麽說呢?省裏的專家來研究陳熾的消息,在村子裏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些久遠的傳說又在梅江邊翻滾起來。三十六船陪葬品,三處墓地,當然,還有神童故事,懲治貪官的故事,這些傳說又對應著時下的年代,時下的生活,陳熾的形象變得高大而又虛無。

趙先生一行的到來,為陳英鍔解開了傳說的迷霧。趙先生可真是個有學問的人,不但研究了陳熾的曆史,而且能用陳熾的學問來解釋時下的年代。他當然希望趙先生他們能再回來一趟,再交流一些社會問題。趙先生走後,陳英鍔想起梅江邊全是傳說,就想根據趙先生的講述寫一份陳熾的生平,這樣後人就不會一直聽信那些傳說。可惜自己文筆不太好,不知道能寫成什麽樣子。

陳英鍔對陳金是充滿警惕的。陳金不應該說那句話。那句話簡直就是炸藥,簡直就是一把刀子,一下子弄疼了老人。挖開陳熾的墓地,不就知道陳熾是有錢沒錢了?陳英鍔對年輕人的口無遮攔相當生氣。但現在他需要一個人來交流陳熾的事情。而這個人現在就在眼前。而且跟自己一樣,還是一個高中生,在村子裏算是不多的文化人。

陳英鍔看到陳金在彎腰割草,頓時生出無限的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憐。他對陳金說,趙先生說還會來,而且要帶著陳熾的文集來,到天馬山莊和墓地裏祭奠,告慰先輩地下之靈!

陳金說,趙先生拿走族譜了?你帶他參觀了陳熾的墓地和故居?

陳英鍔說,人家是專家,需要這些見聞和資料,我們當然得支持。你可不要像村裏人那樣亂說,他們不是為挖墓而來的。那幾天,我為了族譜的事情跟族裏的人鬧翻了。他們都不同意借走,說萬一丟了怎麽辦?他們說,不論研究的結果怎麽樣,陳熾當的官是大是小,家中有錢沒錢,都不應該讓外人知道。低了不值得拿出去,高了說明族譜更有價值,更不能借了!

陳金說,那你還是借了?

陳英鍔說,我當場寫了保證書,才讓範站長帶走。我知道那些人怎麽想的,無非是不想讓祖上的光榮在我們後輩身上繼續光大。雖然我們是同宗之人,雖然大爺是我們陳家的榮耀,但同姓之下還有各支各房的鬥爭,他們不想讓大爺的後人有威勢。大爺的墓地受到破壞,就是我們本姓人幹的!是蓮塘的陳喜昌等人幹的!

陳金說,破壞墓地?陳熾的墓地被挖了?

陳英鍔說,你別總想著挖墓,誰敢挖開這樣大人物的墓地?他們不怕公安局?我是說他們把墓地的青磚全部挖走了。他們是借著政府的號召幹的。那是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不是搞大躍進嗎?不是說破四舊嗎?我們小鎮的電影院怎麽建起來的?那些青磚都是小鎮南邊亂葬崗墓地上挖來的!這事範站長經曆過,那時他還在農中讀書,挑青磚是他們的勞動課。

陳金說,天啊,你這麽一說,大家不成了在墓地裏看電影了?那布幕上出現的,可不就是靈魂的影子,可不就是孤魂野鬼啊!陳熾的墓磚也挑了過來?

陳英鍔聽了,笑了起來,接著又說,陳熾墓地的磚不是用來建影院,而是建躍進礅。

躍進礅?

大躍進的時候,全國大煉鋼鐵,我們瑞林梅江兩岸樹木多,不煉鋼,專門提供煉鋼的木炭。那段時間小鎮上堆滿了木炭。“躍進墩”就像相當於宣傳欄,青磚砌的牆礅,公路兩岸隨處可見。寫滿了標語口號,催促大家躍進,所以鄉民就稱它為“躍進礅”。

一邊割草一邊聊天,時間過得可真是快!一老一少兩個鄉村知識分子提著滿筐綠油綠的魚草,來到山窩裏找牛。牛看到筐中的青草探頭來咬,卻被兩人嗬斥。炊煙在村子裏升起,叫早飯的孩子還沒起床。他們把牛往山窩裏趕,找了個地方坐下,繼續聊起了陳熾。

陳金朝陳校長說,那天叫我去拿族譜,你們在小院裏還講了什麽?陳熾到底是個什麽人呢?可惜我沒有在現場聽到。

陳英鍔說,趙先生一行來村子裏,我既是高興,又是擔憂。他們一來,我們族裏一些人又要蠢蠢欲動,我當然不是說你。他們當然不是要研究陳熾的學問,而想研究陳熾的財產。我早就知道他們的覬覦之心。三十六船陪葬品,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風聲。三處墓地,是我們故意造出來的傳說。

陳金說,哦,我知道了,這就是“狡免三窟”,防人之心不可無。

陳英鍔說,他們說陳熾當了大官,但他們沒撈到一點好處,沒分到一點財產。他們說,陳熾在哪裏?在地下。陳熾的財產哪去了?在地下。那意思多麽明顯。但他們不敢確定,也怕鬼魂報複他們,一直不敢動手。趙先生來了,他們又開始傳說,看來陳熾確實是個大人物。我知道他們的想法,就是想挖開墓地!

陳金說,陳熾到底是個多大的人物?到底有些什麽財產?

陳英鍔說,我伯祖大爺,人們稱說中的陳家瑤,他的財產就是幾本書著,一本叫《庸書》,一本叫《續富國策》,還有一本翻譯的叫《重譯富國策》。那才是他真正的財產,否則省裏也不會派趙先生來研究了!你看,梅江邊發了大財的人好多,但有誰會來研究?陳熾是思想家,思想家的財富是無價的!

陳金點了點頭,這就是讀書人的價值!可惜啊,我沒錢讀書!

陳英鍔說,你說說,你高考是怎麽失敗的?

陳金說,讀書真是太累太苦了,我就想放鬆放鬆,就向同學借了本武打小說,這樣就迷上了!我一鬆勁,成績就降了下來。當然,主要是我英語不行,我也想不通,我不想出國,怎麽就要念英語呢?我把中國的文字學好不就行了嗎?陳熾這麽個大人物,難道他學了英語?

陳英鍔說,陳熾那年代的讀書人,比你更苦,比你更勤奮!陳熾六歲開始讀書,讀了六年考上秀才,又讀了六年參加朝考得了京官,又回家讀了六年參加鄉試中了舉人,四年後又參加了章京考試,你算算,他還不是一直在奮鬥。聽說他和我爺爺兩兄弟,雪屋深燈還在讀書,我爺爺想偷懶,陳熾就批評他!他們跟孫悟空從師學藝一樣,是靠勤奮成就自己的!傳說中,他不是跟考官說,白天加晚上,六年不就讀了十二年的書嘛!

陳金歎了一口氣,說,我也想這樣讀下去,但我家裏沒錢,父親不讓我複讀!我奇怪,陳熾他天天讀書,成家立業後還讀書,家裏非常有錢吧?從來不需要考慮花錢的事,所以讀書考試上京城,不愁錢!

陳英鍔說,你家裏遇到困難,確實是一個難題。那時我大爺也不富裕,那時他能安心地讀書,靠的是社會幫助!現在的話說,叫捐資助學。陳金驚訝地說,那時候就有捐資助學了?那是個好時代!

陳英鍔說,不是時代好,而是我們梅江人家團結!那時候,我們瑞金把境內的梅江流域叫智鄉,包括瑞林、下壩、丁陂,崗麵的上田村,九堡的富田村。我們智鄉組織了一個文社,叫啟堂文社,全鄉十八姓人家捐穀辦學,讀書讀得好的,讀出息了,取得功名了的,每年都可以領花紅,去考試給盤纏。這個文社一直辦到解放後。所以說,陳熾考取功名,靠的是文社幫助,吃的是百家穀,用的是百家錢,我也是文社的受益者,我就是在仰華書院讀的書。

陳金聽了,歎息說,我真是生不逢時啊!

陳英鍔說,那可不是,這時代比那年代好多了,你家隻是暫時遇到了困難,你們要有信心,要敢於去克服!用你們老師的話說,你不能沒有了理想,沒有了誌向!再說現在社會捐助也興起來了。

陳金聽了半晌無語。過了一會兒,他問,陳熾當年的理想是什麽?是怎麽實現的呢?要是趙先生在村子裏,我就可以多聽他講。

陳英鍔說,知道你是個有理想的後生,這幾天就叫上你一起陪著。那幾天我們去參觀天馬山莊和墓地,趙先生一路上可沒少講說。他不但講起了在京城的事情,還根據我們提供的資料追溯了陳熾青少年的事情。趙先生說,有機會真想寫一部陳熾的傳記。

陳金說,我真想聽聽!

這時,遠處傳來孩子叫早飯的聲音。兩人起身一看,太陽已經離山頂幾丈高了。村子裏的炊煙漸漸飄散,稀疏。陳英鍔說,現在沒時間了,晚上來吧,晚上你有空到我家來坐坐,我們有空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