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遺老

跟陳金一樣,多年以後陳英鍔老人寫信告訴曹老師和趙先生,念念不忘梅江邊相見的日子。那天下午三點左右,陳金挑著化肥來到這個叫南坑的小村子,遠遠就看見陳英鍔在稻田中拔稗草,朝他喊道,陳校長,你家來客人了!

趙先生朝那人看去,卻是一個清瘦的老人,深藍的襯衫有些破舊,但顯得清爽。老人從稻田中探起頭來,朝一行人看了看,又低下了頭,埋頭跟雜草交談去了。趙先生問,這就是陳熾後人?真是泯然眾矣,怎麽叫他校長呢?

範站長說,這老人是1920年生人,現在已經67歲了。他是陳熾的侄孫,去年我搞文化普查,找的就是這位老人,帶著我參觀陳熾故居。這人不簡單,當過瑞金縣的參議員,國民黨瑞林區分部的執行委員,國民黨陸軍一一四師三團的軍需主任,少校軍銜。還當過瑞林鄉中心小學校長,還創辦了水口鄉完小,並擔任校長,鄉親們一直叫他校長。老人是梅江邊的風雲人物,隻是後來土改被打成地主,1979年摘了帽,現在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了。

曹老師聽了,隨口應了一句話,精確地給出了一個名詞:遺民野老!陳金聽到曹老師稱陳英鍔為前朝“遺民”,驚訝地說,遺民?就是陸遊詩句那種“遺民”?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敢問幾位老師,他這個遺民野老,現在可有什麽期望的呢?

範站長,當然也有期望呀!而且是很大的期望!今年二月份,我和曹老師去過一趟陳熾的故居和墓地,就是陳英鍔帶的路。我們在故居找到一塊陳熾用過的硯台,如今收藏在鄉政府。老人說還有陳熾用過的酒杯,叫秦香杯——看來陳熾真是好酒。但我們找了好久,就是沒有找到。至於陳熾書著,《四子詩集》呀,《庸書》呀,《續富國策》呀,更是沒有見到一本。

曹老師說,陳熾故居早就充公使用了,1966年做過敬老院,1969年住進了知青。經曆了這些時代風雲,還能留下什麽文物啊!那小鎮的知青叫熊啟榮,到現在還據以為家,對陳熾的曆史卻一無所知。旁近還住著陳熾的侄孫陳賢澤,但也說不上什麽。好在這陳英鍔是個文化人,知道一些。這位遺民的心願,就是希望那青磚小院歸還陳熾名下,歸還陳熾的後輩,政府能夠保護起來,還有陳熾的墓地。

趙先生說,荒塚一堆眼閉了,那可真是《紅樓夢》的《好了歌》啊!沒想到陳熾的文物受到這麽大衝擊!陳熾的後人們,都無力保護這些廬墓嗎?曹老師說,他們家打成了地主,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如今都是勞力之人了!故居邊住的陳賢澤,也快花甲之年,從朝鮮當兵回國,倒是有些撫恤金,就隻是生活費而已,難有餘錢來修葺故居。

陳金把化肥停在田邊,衝田中的老人繼續喊道,陳校長,大爺爺,你們家來客人了,省裏的專家來找你了!

禾苗快要齊膝高,綠油油的一片,分不清行株。陳英鍔聽到喊聲,從禾苗中直起身來,見是村裏的一位青年,就朝一行人望去,有兩位是熟悉的,才相信真是找自己的貴客。範站長趕緊往前扶住上岸的老人,說,你這把年紀了還在地裏勞作,你們家的年輕人呢,都不下地幹活嗎?

老人在田梗上彎腰,左手一把稗草,右手把剛拔下的摁進水田,將泥漿衝刷幹淨,露出潔白的根係,兩手攏在一起,抽出一株草莖繞上一圈,就紮成一個小把,叭的一聲丟在田梗上。

聽到站長的問話,老人歎息一聲說,有什麽辦法呢?我家有18口人吃飯,大兒子和三兒子分了家另外居住,我跟著次子和小兒子同住同吃,小兒子外出搞副業了,次子又是個做木工的,經常在外麵給人家做事,我們家承包了30多擔穀田,平時還要養牛、割魚草、種菜,這田間管理和犁地,都指望我來做。我快到古稀了,身體衰弱,這些農活弄得我精疲力倦。沒辦法,我命苦,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晚年,真是難過啊!

曹老師握住他的手,像老朋友一樣摸了摸,抱了抱,動情地說,你曆了幾個朝代,是個過來人,可要好好保重身體,陳熾的事情現在政府重視起來了,這不,省裏的專家都來調查研究了!這是省社科院的趙先生!

陳英鍔趕緊握住趙先生的手,說,可把你們盼來了!這陳熾的文物再不保護,就快要完蛋了!趙先生說,你這位祖上可真不簡單,陳熾的研究還得你們族人大力支持!陳英鍔歎息說,可惜陳熾英年早逝,我父親是他弟弟,後來也在省裏當過官,我少年時也跟著父親也去過南昌,我青年時走南闖北的,現在老嘍,風燭殘年,沒用的人了啊!可歎的是我們家族的後人都沒有出息,否則我們不麻煩政府,自己也要把陳熾的房子和墓地修複好!

陳金聽到這些文化人就在稻田邊談古說今,算是村子裏一景了,也聽了一會兒,直到肚子咕咕叫,叫戀戀不舍地告別大家,獨自挑了化肥回家,準備吃了飯,找個空再來陳英鍔家裏聽聽消息。

陳金獨自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他覺得自己突然跟這些文化人有緣。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感覺。他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似乎突然有一種聲音在叫喚他。這聲音說,你的命運跟這些人有關係。你不能繼續呆在這窮鄉僻壤裏,你要像陳熾一樣努力走出這小山村。

陳金挑著擔子,這是父母親交給他的擔子。沉重的生活的擔子。父親身體不好,自己高考落榜,找不到複讀的理由。當然讀書也累,特別是高考,那是另一副擔子,文化的擔子,知識的擔子。都怪自己太愛看書,高考前一天還在看金庸的《碧血劍》,還在想象癡情的青青有多漂亮。差4分,就滾回了村子裏。他想重頭再來。縣城的複讀班好多人,工人子弟農家子弟,有的讀了七年八年。但父親不允許,說沒本事就早點回家務農,要讀也是讀農業大學。

有什麽辦法?也有的同學不讀了,幹脆出門打工去了,比如肖財。但父親身體不好,幾個弟弟妹妹還要讀書,家裏的農活怎麽辦?隻能挑起父親的擔子。像陳熾那樣考取功名,看來隻能讓弟弟去實現。但看到這些文化人,看到他們潔白的襯衣,閃亮的手表,看到他們談古論今、吟詩作文,一種夢想又在他心裏複活。他還沒想透。但總覺得能在這些專家身上找到答案。當然,也可能是專家所研究的陳熾身上。

陳熾是誰?他的楷模。自己是誰?陳熾的族人。陳熾當年的家境很好嗎?陳熾不會為錢的事情煩惱嗎?陳熾留下了多少財富?陳熾是怎麽考上北京當官的?陳金有太多想了解的。他有些興奮,隱隱覺得這些專家的到來,為他的命運打開了一個缺口,這缺口隱隱遞進來一絲希望的光。

陳金回家放下化肥,也沒跟父母解釋為何這麽遲回家,也不搭理他們安排的農活,就說,陳英鍔家裏來客人了,叫我一起去招呼!

父母疑惑地說,他家的客人跟你能有什麽關係!

陳金說,是我帶到來村子裏的,一路上我都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是文化人,是來研究陳熾的學者,說不定陳校長要召集族裏的人商議接待呢!他一個老人,身邊需要有個人手,幫著張羅族中的大事!

陳金雖然是信口胡說,卻沒有對父母撒謊。陳金來到陳英鍔家裏的時候,老人正需要一個人替他捎信,去叫族中的幾位老人來商議事情。

人們都去看戲了,禾苗戲就在泊船的河灣。那岸上就叫水口,是梅江邊的一個小集鎮。診所的年輕醫生談著吉他,小學的上課鈴聲成為居民的鬧鍾。雖說不如瑞林寨那樣繁華,但也有半裏長的街道,地上鋪著石板,鋪子兩邊排開,跟湘西風貌極為相似。鋪子裏的東西,自然是供給走船的水手、排工,以及周邊的村民。那商品也就是沈從文講的安慰男人的三樣東西,酒,煙草和女人。當然,新社會了,女人不再是商品,隻能是暗中的相好。

陳金沒有鑽進石街和鋪子。戲台就在西頭一棵古樟樹下。陳金擠進人群,把要找的人一一叫出了人群。幾位老人正在看《秦香蓮》,眼睛裏還閃著一些淚花,看來是被劇情感動了。老人們還沉浸在劇情裏,對陳金硬生生把他們拉出來有些不滿。陳金說,這劇看過多少遍了,少看一眼差不到那裏,村子裏來了貴客,可等著你們回家,人家可是省裏來的專家,大爺等你們會去商議事情。

回到村子裏,陳英鍔已經在家裏擺好了茶水和桌凳,一看就是要看宗族會議的樣子。老人們看戲正有些饑餓,看到桌上的米果和炸果子,掃視了一下英鍔邊上坐著的幾位文化人,就高興地入了座,等著討論事情。

陳英鍔說,這幾位專家是來調查陳熾生平的,這是我們的貴客。陳熾是我們家族的榮耀,我們雖然是族人,卻沒有搞清楚先祖的事情。這位省裏來的趙先生,人家是外姓人,卻千裏迢迢過山過水來搞研究,我們沒理由不好好配合。

一位老人掃視了一下趙先生,說,這年紀輕輕的,能研究陳熾?

陳英鍔笑了起來,說,人家是廈門大學的高材生,是大知識分子,在省裏的社科院工作,社科院是什麽地方?那是專門研究學問的地方。難道還等著你來研究,你又能研究出什麽呢?大家聽聽專家的想法,要我們怎麽配合吧!

趙先生扶了扶眼鏡,說,陳熾的研究項目省裏非常重視,我接到這個任務也覺得非常光榮。我通過全國的圖書館查讀了大量資料,對他的思想算是有全麵了解。但是,我發現陳熾的生平還是個空白,就連最基本的生卒年都還沒有弄清楚。比如今年出版的一本書——《維新運動》,陳熾的出生年月打著一個問號,而去世的時間寫的是1899年。這可是大曆史學家王栻的成果,你看,人們還怎麽研究陳熾呢?我們要整理出版陳熾集,供更多的人學習,書裏要整理一份年譜,就是把陳熾的生平事跡列出來,供大家研究之用。可是,這年譜一頭一尾都還是空白啊!

陳英鍔聽了,著急地說,真是大錯特錯,這專家也太離譜了,這生死的年份,問一下我們家鄉的人不就知道?難道他不知道家譜是國史的補充嗎?

趙先生笑了起來,說,人家重點是研究維新運動,陳熾隻是其中一個人物,所以沒有空來這梅江邊考證,再說人家又不在江西,問起來方便。這不,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我身上嘛。就是說,陳熾的一生,生歿兩頭的事情,你們家鄉人知道得更清楚,中間他為國為民的事情,要我們專家來弄明白。

一位老人站了起來,說,他做官的事情我們也聽到過一些,比如瑞金黃柏有個叫周邦道的,聽說非常有學問,那裏的人就傳話說,陳熾跟周邦道非常要好,兩人同朝為官呢!

曹老師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可真是大笑話,周邦道是什麽時候出生的你們知道嗎?他是1898年生人,那時陳熾在哪裏?他在北京城搞維新變法,怎麽會回來跟剛出生的周邦道稱兄道弟呢?周邦道是民國狀元不錯,但這故事是黃柏的鄉民編故事來沾陳熾的光吧!

陳金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說,1898年中國搞了變法,我聽曆史老師講過,但隻知道有個康有為,難道陳熾參加過變法嗎?趙先生說,陳熾是一個維新派的重要人物,但嚴格意義上說並沒有參加變法,如果變法專指發布新政策、執行落實新政策的話。

這時,又一個老人喝了大碗擂茶,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抹了抹嘴,覺得要說點什麽,就說,陳熾的資料聽說鄰近的九堡也有,我九堡的親戚說,以前陳鍾楊是一家,陳熾其實是姓鍾,是鍾姓人家生養的,送到梅江邊就變成陳家人了。

範站長說,有這回事?我覺得這也是九堡鄉民故意編說的故事。改姓改名,在曆史上倒是有,我們先祖範仲淹原來就姓朱,父親去世後母親改嫁到朱家,到十六歲才母親才告知兒子真相,仲淹公於是改回範姓,開始發奮讀書,一舉成名。難道陳熾的母親,是從九堡改嫁過來的?

陳英鍔說,哪有的事情!陳熾是個月光精的傳說,梅江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母親來自梅江上遊的大戶人家!

趙先生說,月光精?你們倒說來聽聽。

陳英鍔說,這些資料範站長也整理了。故事是這樣說的。陳熾出生前一年,中秋佳節到來了,大家在屋場上樣月光,就是把擂茶酒水和月餅都擺到屋前,讓月光一起來享用。那天晚上,大家邊吃東西邊賞月,熱鬧異常。陳熾的母親是個勤儉之人,待熱鬧散去之後,仍然就著月光做些針線活。夜深了,村子裏安靜下來,月亮往對麵的天子峰墜去,眼看就要落了。她準備收拾針頭腦線回屋睡覺,突然覺得有道白光從天而降,落入了肚子裏。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上孩子。次年四月,她生下個男孩。

這個男孩就是陳熾。父母回想懷孕的事情,特別是看到陳熾天資不凡,就認為這孩子不是凡人。月光精的傳說,就這樣傳了開來。

趙先生問陳英鍔,這故事真實嘛?我是說按出生的年月推算,懷上孩子的時間就是中秋節?你的爺爺和父親,都是這樣說的嗎?

陳英鍔點了點頭,說,傳說雖然隻是傳說,但有許多是真實的,比如中秋節懷上陳熾這事情,是家族一直流傳的故事,陳熾是農曆四月出生,十月懷胎,可不就是中秋時節嘛!

趙先生問陳英鍔,這麽說,出生的年月份是確定的?是哪一年呢?當然,那是鹹豐五年,就是乙卯年。趙先生和曹老師拿出本子記錄著,同時掰指頭推算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是1855年。趙先生趕緊記下這個數字,說,可有什麽資料記載呢?

陳英鍔說,當然有,族譜裏就記載了!

趙先生說,對了,族譜,你剛才就提到了族譜,族譜是重要的資料!隻是有一事我不明白,故事中說那年中秋一家人熱鬧異常,這跟資料對不上啊!我查讀了陳三立為陳熾父親寫的墓誌銘,說他正想參加考試,但遇到“寇難”,就是說太平軍帶來了戰火,為了安心準備科舉考試,特意遷到深山溝穀裏去了,難道陳熾是搬家之前就出生了?他們一家原來在熱鬧的大村落裏?

陳英鍔說,不對,陳熾的父親是搬了家,從水口村的黃柏,這不是瑞金縣城邊的黃柏,他把家搬到了禾塘村的一小山村,叫橫背,陳熾就是搬家後第二年生下來的。趙先生說,這樣說,中秋那天陳熾父親一家子熱鬧賞月,隻能理解為叫來了親朋好友一起過節了!

五月的陽光曬落在農家小院裏。院子裏堆放著來不及冼盡收拾的犁耙。一朵南瓜花從圍牆上悄悄地爬行,又在輕風中停下了金黃的須角,仿佛在聽鄉民和專家談說前朝的往事。陳金在小院裏一會兒坐,一會兒起身添茶添水,聽得倒是興起。文化原來是這麽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