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渡口

陳金是被吉普車的喇叭聲驚醒的。他在夢中見到了高中的女同學,大膽地拉著她的手,帶著他坐上班車回到了梅江邊,吃上了母親製作的擂茶、米果、酸辣椒。禾苗青青,梅江兩岸的戲台上采茶戲正在熱鬧上演,鄉民稱之為“禾苗戲”。陳金趁兩人看戲之後在竹林裏散步的時分,正想進一步做點什麽,討厭的吉普車就鬧醒了他。

他抬頭一看,車上下來的,正是那閱覽室裏看到的幾位專家。趙先生,曹老師,範站長。從那司機來看,是彭書記為他們安排了專車。範站長看到陳金在渡口,就趕緊問渡船的情況。

梅江洪水泛黃,吐著泡沫,幾條木排在江上**過。梅江兩岸,高大的柳樹、榿樹、樟樹不時一晃而過,換上新葉的枝條探到了江麵。兩岸的河灣,總有幾棵會是放排人的目標。它們是理想的係排之樹。對岸的水口村就有這樣一片河灣,隱隱泊了一些木排。

那隻渡船也在隱約其中,或隱或現。範站長拉長聲音,喊起了渡船。陳金說,看樣子躲洪水去了,喊了也是沒用的,我喊破了嗓子,都等了一個中午!範站長說,幸虧來之前在鎮裏時給村委打了電話,先聯係好了這渡船。這洪水看著是要退了,書記估計得不錯。

果然,渡船移出了對岸的河灣,朝上遊的岸邊劃去。不久,又大膽地朝河中劃來,借著水勢,來到了這邊的渡口。範站長把吉普車停在了村子的屋場邊,就帶著幾個人下船。船工是一個中年人,泊船後把一塊木橋朝岸上拋來,穩穩地接通了水陸世界。

陳金把化肥挑上了渡船。船工是個中年人,向陳金收船錢,陳金說了父親的名字,也就罷了。陳金知道,這船是幾個村集體置辦了,船工對村民不收錢,但對外地人則收。船工又向趙先生和曹老師收錢,範站長告訴他是鎮政府的貴客,船工覺得不好意思,一聲不吭就轉到船尾撥篙開船。

範站長跟著來到船尾,為船工遞了支香煙,詢問一個叫陳英鍔的村民。船工說,陳熾的後人?我們隻知道有個大人物叫陳家瑤。

得知陳熾就是陳家瑤,而且要找陳熾後人陳英鍔,船工非常吃驚,悄悄地跟範站長耳語,省裏的專家來研究陳熾?不會是來盜墓的吧?這幾年社會上不時風傳盜墓的事情。人們想發財想瘋了,地上找不到金子,就想找地下的。你看這梅江兩岸,可以下手的墓地不多,最危險的自然就是陳熾的墓地了!

範站長笑了起來,說,不是盜墓,最多算是考古,他們是來自省社科院的趙先生和縣文化館的曹老師,人家帶著公文呢,你警惕性也太高了!

船工說,可不是,我也自小知道陳熾是小鎮的重要人物,聽說他在京城做了大官,非常有錢,傳說在省城還有他家族的產業,但他是個為家鄉著想、為老百姓著想的好官,他的墓地要是被挖了,丟的就是不隻是陳家的臉,也是我們小鎮的臉,政府的臉!

範站長說,真是這樣?我們倒是想要全麵了解陳熾的資料,就是不清楚該上哪裏才能找到。船工說,你們是一夥的吧?看你是鎮裏的幹部,我也就信你,如果是他們自己來調查,我們才不會告訴他們的。

渡船到了河中間,南岸忽然傳來喊船聲。船工嘟噥說,吼你個鬼頭腦,早幾分鍾到不就好了?!偏偏拉下來,可不怪我不回頭,這船裏載著是大專家!太陽撥開雲層打了下來,陳金覺得有點熱,一起鑽到了前麵的船篷裏。陳金回頭朝岸上看去,對那個喊渡的人有些幸災樂禍,心裏暗暗地說,喊吧,喊破你的嗓子也沒用,我等了一兩個小時!這渡船是為專家開的!

木船離南岸越來越遠,陳金扭頭又朝北岸看去,幾個戴著鬥笠的鄉民站在草灘上舀魚。那撈魚的網罾順著流水浸下去,撈起來,又浸下去,周而複始的失望和希望。滔滔江水中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那網罾中正好有一條魚經過,正好被撈起來。世上再沒有比這漁事更茫然而執著的了。

船越來越近岸,趙先生也注意到了舀魚的鄉民,問起這項漁事。隨之又一聲歎:這就是我們梅江的性格,對功利,是這樣淡然、隨性而又堅定!陳金聽了,想到自己高考屢屢失敗,望著滔滔江水,不禁悲從中來。

這時,趙先生和曹老師又聊起了陳熾。趙先生說,這梅江風光真是如詩如畫,當年陳熾可沒少坐船作詩吧?可他寫家鄉的詩句,就隻有那短短的三首!就也真是奇怪了!現在的詩人寫起家鄉來都是一本接一本的,陳熾寫得這麽少,難道不喜歡自己的家鄉嗎?

曹老師說,就算是少,但也足見是一往情深了,足見陳熾對家鄉的熱愛了呀!你看,這詩句是多麽誘人喜愛:“沿溪窈窕千竹林,白沙如雪波流深;何人倚棹暮謳發,不是尋常山水音”。梅江風光,真的不是尋常山水音。隻是這船工不知道會不會唱山歌?

船工說,我不會唱山歌,隻會唱流行歌曲。電影裏學過劉三姐,這些年不時興了,我前幾年到福建打工,倒是學會了《愛拚才會贏》,你們知道吧?我受了傷不能出門打工了,替父親在這裏撐船,無人時就在船上聽收音機,就喜歡聽這支歌,想想出門的同伴們在幹嗎。非常流行,小鎮的音像店也放。對了,還有霍元甲、少林寺的歌,我也會。

趙先生搖了搖頭說,哎,港台風都刮到梅江來了,陳熾的著作家鄉人卻少有知。“仰華山高如畫圖,山門闃靜無人呼;雲中問訊舊雞犬,佳處茅庵留得無?”斯人已逝,山河無恙,但不少地方已是滄海桑田,你們說陳熾在仰華書院讀過書,現在卻沒有了書院,隻留下寺廟,難道陳熾真有預言的能力,知道書院終將變成學堂搬到山下,而寺廟則會一直高居山頂?

曹老師說,我也納悶,這首詩說是《往邑城途次口占》,可能是從這渡口下船的,逆梅江而上抵達小鎮,再從小鎮走陸路,翻山越嶺去瑞金縣城。照理說,這時候書院還在,那書院是一直到解放後仍然有的,他不應該不寫它!

趙先生說,陳熾寫詩要忽略的事物多了去,你看這梅江兩岸,樟樹柳樹高大蓊鬱,他可曾寫到?“溪流轉處叢木青,瘦梅一樹相伶俜;山人曉起忘朝暮,晴日滿山門尚扃。”他偏偏就寫起了梅樹,我們現在卻一棵也沒有看到!詩人就是這麽奇怪的腦回路吧!

範站長對趙先生說,陳熾是熱愛家鄉的,估計是有許多詩沒有流傳下來,你帶來的那冊陳熾詩集,我趁午休的時候認真閱讀了,有一首我們梅江邊大家都曉得的詩,就沒有在詩集上出現。趙先生說,哦,民間還流傳著他的詩?你說來聽聽,我倒要收進他的文集裏去。

範站長高興地說,文化普查時我收集過陳熾的不少資料,其中有十來則陳熾的傳說故事,我整理出來準備申請作為縣裏的非遺產品。其中有一則跟皇上詩對的故事是這樣說的。

陳熾上京作官後,在京中做事認真,辦事穩妥,才華出眾,眾口稱讚。一日皇帝便問他家鄉何處,陳熾將家鄉的地名串起來擬成詩句,奏告皇上。詩雲:梅江永久水漂流,彎彎曲曲通贛州。上遊上洲飄玉帶,下遊中州並蓋州。左有蓮花金鼓響,右有蓮華滾金球。內有黃柏並馬鞍,外有竹子壩水口。門前裏羅跟山轉,居橫陳家少年兒。

範站長在船上指著梅江的上遊下遊,為趙先生指點一個個對應的地名。他們此行要去的陳熾故裏,就是水口村和禾塘村。陳熾少年時期活動的軌跡,就在黃柏、竹子壩、裏坑、橫背這些小山村。趙先生聽了,先是臉露笑容,接著又搖頭歎息。範站長不知何意,又接著講下去。

陳熾離京探親,回到家鄉,踏上故土,看到闊別多年的家鄉變化,看到山清水秀、山川秀麗的瑞林美景,他沿途觀景作詩,與隨從的人逗樂聊天。當他來到仰華山下時——就是小鎮西頭的山,我們經過時指給你看過,跟中洲島隔水相對——看到眾人上山進香,也不另外,與隨從人員一起上山瞻仰瀏覽了一番,並到寺裏進香。

進香完畢,隨後到山門外眺望,不禁觸景生情,一股詩情油然而生,當即賦詩一首:瑞金呈瑞林,七堡連九堡,上有山基口,下有王坑口,蓮花山上鍾鼓響,仰華對峙八水流,仙人甕內觀日出,仰華山下一中洲。丁陂雪竹獻玲瓏,獅象遙望把水口。滔滔留金流不盡,巍巍群山奇峰秀。萬裏長江歸東海,梅江萬舟通贛州。

範站長把陳熾的詩作熟練地念了出來,臉上顯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自己成了陳熾的化身。他繼續指出詩作的妙處:裏麵不僅隱藏著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地名,還形象地描繪了家鄉的地形地貌。趙先生聽了收起笑容,搖了搖頭,懷疑地問,這真是陳熾的詩作?

範站長興奮地說,這是人們流傳下來的,無從考證,但除了陳熾,這梅江邊誰能有這樣的才華?

趙先生歎息說,這也算是才華?這八成是鄉民的打油詩,看到陳熾有名氣,就放到了他身上。曹老師說,我也覺得不像是陳熾的詩作,應該是別人附會到他身上的,就像瑞金的名山羅漢岩,把四句七言附會成王陽明的詩作,一直以訛傳訛,政府的人還把它寫進景區解說詞裏頭,真是太有眼力了!我看過《智鄉啟堂文社譜》,寫梅江邊仰華八景和蓼溪八景的組詩,比這幾個打油詩好多了!那才算是真正的詩歌!

趙先生說,王琦編的《李太白全集》,據說好多是別人的作品,但那些贗品至少還像詩,這個冒充陳熾的詩作,就太不像樣了。不少人老是把順口溜當作詩。這順口溜也許是陳熾編的,更太可能是鄉親們編的,掛在陳熾名下,不曾想這樣對於陳熾的名聲不是讚揚,反而有損。

範站長有些失望,這麽琅琅上口的詩作不能收進陳熾文集。他又說,這首詩還有另一個版本,我小時候聽叔叔講過:瑞有中洲並蓋州,八字水支兩片流,左中仰華鍾鼓響,右有蓮花結成球。你們覺得這首像不像呢?

趙先生說,大同小異,你既然說中午看過陳熾的詩集,互相比較一看就知道嘛,這哪裏是陳熾的語言!現在的詩壇也常搞出冒充的事來嘛,就連領袖的詞也有冒充現象!北京有個叫陳明遠的青年學者寫了不少壯詞,被同事傳抄流傳開來,居然被讀者當成了領袖詩詞呢!其實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同,但詩歌這東西,對於老百姓來說又有多少是內行呢?

陳金畢竟有些文墨,聽到專家談詩論文,大感興趣,湊前去細聽了起來。特別是陳熾的那些詩作,陳金是第一次聽到。他跟範站長一樣,隻知道些陳熾的傳說。也難怪了,小鎮的圖書館閱覽室又怎麽會有陳熾的詩集呢,聽說那本叫什麽《袌春林屋集》的詩集,隻能在國家圖書館古書堆裏找到。如果有一天考了上北京的大學,他到要去看一看。

陳金有些慚愧。趙先生的話揭穿了陳熾傳說的虛無,也揭穿了家鄉人民對陳熾的無知。“對於老百姓來說有多少是內行呢?”這話有些刺耳。就像上大學的女同學在信中跟他談起朦朧詩,不經意說了一句,你不懂。陳金有些不服氣。於是大膽地問起趙先生,詩歌要那麽深奧嗎?我的高中老師就在課堂批判過當下的朦朧詩,說那是故弄玄虛。趙先生看了看陳金,不想答理。

範站長說,這個就是上午在閱覽室的熱心讀者。趙先生不想再圍繞詩歌深談下去,陳熾畢竟不是以詩歌聞名。他更想知道陳熾的生平資料,以解開自己研究中遇到的一些問題,比如生卒的年份,比如陳熾一生探究富國,自己是否富有過?康有為說他辦過公司,是不是真的?為什麽資料顯示他晚年家中貧病,叫苦連天?

趙先生問陳金,你也姓陳,是陳熾的族人嗎?陳金點了點頭,說,我們同修族譜,陳熾的後人有的搬到我們村子裏居住了,有個叫陳英鍔的老人,就是我們村子裏的。範站長高興地說,好啊,我剛才就問了船工陳英鍔老人有沒有在家呢!我們就跟著你走了!

船到了岸,並沒有停靠在往常的渡口。洪水把渡口的碼頭淹沒了,船順水而下,拐進了一個河灣,正是梅江與支流的交匯口。陳金倒是高興,這樣他省了一程腳力,挑著化肥回村子的路為此縮短不少。加上一路上有伴,有說有笑,挑著的擔子也就不覺得沉重了。

峰回路轉,溪流宛轉,果然是“沿溪窈窕千竹林”,隨處可見的翠竹給趙先生留下美好印象。趙先生問範站長,陳熾流傳的詩歌還有什麽?範站長鑒於此前的失望,失去了講述的興致,但想到傳說中陳熾顧念家鄉,這點應該不會有錯,就繼續在路上講了起來,以解大家徒步之苦。

陳熾返鄉探親回到京城後,京城的官員前來相見,皇帝也非常高興。陳熾將巡遊全國“查訪視察”情況講述給他們聽。聽到陳熾吟誦家鄉的詩,皇上連連稱讚,說,愛卿家鄉這等風景,朕日後定與卿同往觀遊。陳熾心裏卻暗暗叫苦,後悔未曾檢點引來麻煩。乾隆遊江南的傳說他自小聽過,如若皇上真的出遊,前呼後擁馬多兵廣,說不定會出什麽亂子,更可怕的是一路莊稼踐踏不生,沿途州府縣衙費神耗資,而這些錢糧還不是從百姓中來的!

這不就是增加群眾負擔嗎?範站長講到這裏,突然想到了彭書記傳達的上級文件精神。曹老師聽到這話,也跟著笑了起來,說,這幾年文件到時常提到“增加群眾負擔”,看來這個故事就是這個背景下編出來的吧!趙先生也跟著說,陳熾當年在戶部工作,對群眾負擔可是清楚得很啊!

陳金聽了,把擔子換了個肩,說,可不是,要是現在當官的都能像陳熾那麽好,我說不定就有錢上大學!這些年雖然自己種地有糧食了,但要上交的稅費越積越多,我父親每年為上繳各種“積累”頭疼!

趙先生問,什麽叫“積累”?

範站長擔心陳金亂說話,就接過話說,“積累”就是現在農民上繳的各種稅費,皇糧國稅,天經地義,自古都是有的。我們還是講陳熾吧。他擔心皇帝來這山溝溝裏增加群眾負擔,就想編一套虛語推托,讚美家鄉變成了講述路遠難走:過了九工段,還有十工排;過了上石和下石,還有馬石對白石;過了山基口,又接王坑口;三峽之中無路通,鷹山牛嶺對馬嶺。陳熾解釋說,這段和排,是南方的連綿山地,一條山坳要九天十天才能走完,可不把皇上唬住了。

陳金說,陳熾編的也不算誇張,你看我們現在走的山坳,可不就是這樣?我走慣了還不打緊,趙先生和曹老師哪裏走得慣?範站長說,可不是,這爬山涉水的,真把人累的!所以說趙先生親自下來田野調查,真不容易!陳熾當時就跟皇上講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我們梅江中的“紅扁魚”,就是過溪越灘,硬生生被江河擠扁的,擠紅的!

陳金笑了起來,說,我知道這魚,鄉親們叫它“風火箅子”,就像灶口上的鐵箅子,一燒火就紅紅的,扁扁的。雖然鄉親們都同情“紅扁魚”受的苦處,但都不喜歡它,沒有一點肉,做菜時隻能吃到魚腥味!

範站長說,看來皇上不想做“紅扁魚”,老百姓也不想啊,陳熾愛民如子,為官清正,敢於鬥爭,所以深得百姓喜愛,留下這麽多傳說故事!

趙先生抹了下臉上的汗水,說,這些傳說倒是有意思,但陳熾一生最大的官隻做到戶部郎中,四品京官,無資格見皇上的!康有為公車上書前參加會試,當了個工部主事,皇上想召見他被大臣攔著,說五品官員不能召見,這是祖宗規矩。當然,史料說陳熾被皇上召見一次,估計也是問問維新或變法呀之類的,並不是聽他講述家鄉美景,更不會愛卿長、愛卿短的喊。

轉過路口,陳金說到了。趙先生在村口望去,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桑竹,果然是個漂亮的村寨。趙先生高興之餘,心裏不由得暗生迷霧:梅江邊充塞的隻是傳說,陳熾的形象已然定型,那是中國士子共同的形象,富有才華,清正為民,而真實的事跡卻鮮為人知,這一趟田野調查究竟會不會有成果?比如陳熾是不是真的開過公司,是不是真的富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