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第一部)小鎮

“挽回我們將永遠不再存在的時代裏的某些東西。”

——安尼•艾爾諾(法)《悠悠歲月》

他與我,與我們(前言)

他是誰?他是天馬,當然也是人子。

他是晚清的學霸,“少小富文史”,被稱為神童,但終身相伴的硯台見證了他超乎常人的勤奮。

他是家族的驕子,幾代人“未與功名會”,父親為安心讀書從大村落遷居最偏僻的山村,卻隻能指望他來實現科舉殘夢。

他是八股的信徒,他為進學而考,曾上書要求改變科舉,卻把“高考作文”的八股有效地改造利用,最終成為著書立說的文體。

他是拐道的學者,早早考了個工作單位,見習一年後又請假“考研”(鄉試、會試),準備了六年卻被《富國策》改變誌向。

他是忠誠的愛人,遠離紅顏知己,接受父母之命,終又有幸得到了愛情的眷屬,而在三妻四妾傳宗接代的鄉風中卻沒留下兒子。

他是古典的詩人,青年時熱愛李白和《詩經》,蘇州,南昌,北京,參加或舉辦各種詩酒之會,結交大批文人墨客,但不肯附和“詩界革命”。

他是個意見領袖,論壇大V,“二十讀陰符,議論絕時輩”,國際關係的目光和國內變法的觀點收獲了大批擁躉。

他是精通國學,又愛好西學,學問見解連初次見麵的梁啟超也大為驚訝。他信奉儒學,卻從道家經典找到靈感和書名。

他是頑固的愛國者,認為西方科技就是墨子後代跑去了西國,繞個圈回來曲線救中國。

他是謙遜的粉絲,跟視為兄弟的康有為風格迥異,都以偶像為名號,但康有為自號康長素,他叫陳次亮,偶像擺在了不同位置。

他是個執拗的臣子,喜歡寫調研文章,頻繁上折提意見,還為此直接跟上司發脾氣。

他是政黨的始作俑者,把家鄉的文社和賓興會模式引到維新事業,當上了北京強學會的會長。

他是失敗的北漂,一生熱心為朋友推介工作抗塵走俗,自己最後卻貧病中去世。

他是個高明的醫生,有豐富的中醫理論和臨床經驗,但沒有醫好自己的身體和國家——

他是誰?他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一段獨特而短暫的人生,替我們生活在晚清時代。他是前賢。一個他我,或另一個我們。

他就是近代著名思想家、維新誌士陳熾。

根在山中,誌在天下。天馬山莊,一座贛南深山中的青磚小院,既是陳熾故居,也是值得所有文士尋訪和參照的歸宿。

有幸作為鄉賢,少年時在土屋聆聽他的傳說,青年時在專欄采寫他的身世,中年時在書海追尋他的功名。

虔誠的讀寫隻為完成夙願:在新世紀的風雲中,回到晚清的時空,跟一個共用故鄉的詩人,一個離自己最近的思想者,深度對話。

第一部寫給晚清的信

1.小鎮

對陳熾的墓地下手,是陳金一閃而過的靈感。而這道靈感的火花,與幾位專家的到訪有關。那是1986年夏天的事情。三十多年過去了,陳金仍能清晰地想起小鎮見到那幾位專家的情形。

當時,陳金正在鎮政府機關閱覽室看書。政府大院就在小鎮正中央,東南西北都被繁榮的街市包圍。這一天正是集日,嘈雜的叫賣聲翻越門窗滾滾湧來,那聲音裏是一個瓜果飄香的鄉村世界。

當然,更大的**是與政府大院隔街相望的電影院,那激烈打鬥的聲音盡管被厚棉布窗簾擋住,仍然不時飄到陳金的耳中。陳金當然知道電影的名字,海報上《神鞭》兩個字赫然入目,可惜電影票對於陳金來說實在貴了!

晚清時期中國人與洋人對抗的神奇故事正在精彩上演。陳金心裏癢癢的,幸好小鎮還有一個閱覽室可以免費進入。就這樣,1986年中國最精彩的文化產品蒞臨了贛南偏僻的小鎮,滋養著小鎮青年的心靈。書架上,新上的雜誌琳琅滿目,陳金拿了本《人民文學》。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莫言的《紅高梁》,很快讓陳金忽略了電影的聲音。

忽然,閱覽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幾個人,大聲地打起了招呼。陳金本想置之不理,山東高密墨水河邊的爆炸聲正在響起,日本鬼子眼看要葬身紅高粱。但閱覽室的管理人員範站長指著他,跟幾位領導模樣的人介紹什麽。陳金不得不起身向他們點頭回應,並聆聽他們熱烈地交談。

陳金聽出來了,那兩位陌生人,一個是來自省城的趙先生,是廈門大學畢業的高才生,正在經手一項古籍整理項目,特意來到梅江邊搞田野調查,研究陳熾的身世。而另一個瘦小的曹老師,是縣文化館的幹部,特意陪同趙先生一起下鄉調查。一高一矮,兩個人都穿著白襯衣。但趙先生的白衫衣塞在皮帶下,顯得高大威勢,而曹老師的白衫衣像一件長衫披著,有一份古代書生的飄逸。兩人都戴著眼鏡和手表,一看就是滿腹經綸,這給陳金強烈的印象,就像看到了心目中的偶像。

帶兩個專家來到閱覽室的是小鎮的彭書記,陳金倒是看過幾回。彭書記指著範站長說,這次陪同你們去陳熾故裏調查的,是這位小範同誌,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文化站站長當了幾年了,對瑞林文化建設方麵的事情非常熟悉,你如果要了解小鎮有幾個文藝團隊,有幾座古墓,有幾座寺廟,有幾座戲台,他心裏都有一個賬本。

範站長連忙謙虛地說,書記過獎了,就是對文化工作很喜歡,做了點應該做的事情,有什麽工作盡管指派。彭書記說,對了小範,今天大家都急著去看電影了,你怎麽沒去呢?這幾個專家要去村裏,你幫忙聯係一下陳熾的後人,下午帶他們下去,好好配合他們的工作,這陳熾是我們小鎮的名片,感謝上級能來幫助我們搞好研究宣傳!

曹老師說,不隻是小鎮的名片,還是縣裏的名片,在省裏也是非常特殊的一個人物,近代思想家,省裏沒幾個,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你說是吧?曹老師朝趙先生故意問起了話。

趙先生點了點頭,說,可不是,我們下來是要調查陳熾的身世,現在許多書上連陳熾的生卒年都沒弄清楚,這次來陳熾故裏,陳熾的家世之謎就能揭曉。趙先生一邊說,一邊不經意打量著閱覽室,一副驚奇的樣子,說,沒想到這樣偏遠的鄉村,還有這樣像樣的閱覽室,不愧是陳熾故裏,書香濃厚啊!

範站長說,可不是,小鎮自古文風蔚然,有個啟堂文社,延續了兩百年多曆史,那文社譜裏就記載了陳熾的文章!趙先生高興地說,真的嗎?這次就需要站長同誌費心,把陳熾的資料整理出來,供我們研究使用!

彭書記說,叫範站長帶路,我說沒找錯人是吧?你看這閱覽室,管理得多麽整齊,新雜誌,舊圖書,報夾,書架,歸置得井井有條,這就是文化人的性情。對了小範,今天機關的幹部不是都去看電影去了嗎?你怎麽沒去?範站長說,今天是集日,考慮有些鄉民喜歡趕集時來閱覽室看書,所以就沒去,你看,這不是有幾位讀者嗎?

陳金作為一名讀者,聽到範站長介紹到自己,當然得起身回應。陳金念初中時熟悉範站長。初一的時候,老師叫大家多讀課外書以提高作文水平,正好班上有位同學是範站長的侄子,於是就跟著同學踏進閱覽室。那時,他還看不懂《人民文學》上的許多文章,就找離自己接近些的雜誌,比如江西省辦的《星火》,從雜誌上摘抄了不少精彩的句子,厚厚的一大本,可惜被母親當作引火的東西燒掉了。一來二去,陳金跟範站長認識了,一有空就往這邊跑。但陳金有空的時候不多,在學校功課多,在家裏農活多,他就時時趁著趕集的日子以趕集的名義上這裏來飽讀一頓。範站長為此給予關照,陳金自然感激不盡。

當然,落魄如此還去小鎮閱覽室看書,並不是他不願意死心塌地成為農民,而是麵臨失敗的戀情。高中時,他喜歡上了一位女同學。他落榜了,而女同學上大學去了!這真是難堪的事。幸虧女同學沒像大學校園那樣對他一刀兩斷。她不斷寫信鼓勵他,談起大學的文學社、詩歌朗誦會,也激動地講起先鋒小說、朦朧詩。他當然不能隻講些鄉村風光和田園牧歌,於是一頭紮進閱覽室,以接住女同學的話題。

陳金應聲而起,不得不中斷閱讀。陳金隻是一個讀者,站起來示意隻是反襯範站長的盡職而已。至少算是陳熾故裏書香傳統的一個例證。兩個專家,自然對陳金隻是瞄了一眼,並不曾想到這位青年跟自己的陳熾調查活動會有任何交集。更不會想到,眼前這位看書的青年,會跟他們一樣起意挖掘陳熾的曆史真相,甚至來得比他們更徹底,打開了陳熾的墓地。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明明開始隻是路人甲,後來卻串進了劇組成了重要角色。這當然是由於路人甲上心了。幾位專家的到來,陳金開始並不在意。陳熾的名字陳金當然知道,但家鄉的人們不叫他陳熾,而叫他陳家瑤。這是梅江人家讀書人的榜樣。多少年來,在油燈下聽長輩講陳熾的傳說,成為梅江兩岸最普遍的家庭教育。居然省城有人專程來到梅江研究陳熾,陳金不由得多看了專家幾眼。但也僅此而已。

這年頭,坐著班車來到小鎮搞事情的人越來越多。有帶來各種新鮮貨物叫賣的,有招徠鄉村青年去外頭打工的,有帶著假銀元來跟梅江邊的鄉民使詐的,有的紮起台子表演雜技或表演歌舞……趙先生,曹老師,畢竟隻是文化專家,能給梅江帶來什麽呢?還不如一場《神鞭》的電影,能讓小鎮轟轟烈烈。陳金實在不怎麽放在心上。那天他看完兩篇小說,一抬頭發現已是午餐時間,就離開了閱覽室,走進熱鬧的街市。

時間倒不算晚。午餐時間,準確地說隻是政府機關等公家單位的午餐時間。對於農家來說,午餐時間一般要到下午一兩點。此前要麽還在地裏勞作,要麽還在小鎮趕集。陳金想起了趕集的任務——買化肥。這化肥越來越貴,父親給他掏錢時一副心疼的樣子。這讓陳金想趁趕集買點吃的打牙祭也下不了決心。

陳金穿過酒肉飄香的集市。小吃攤上油炸果子的氣味在他鼻子裏竄來竄去。幾隻蒼蠅在酒店前來去自由,享受著鄉民剩餘的酒滴。店家從甕裏抓起一把酸辣椒,滿手汁液地對客人說,再來一碗,再來一碗,這酸菜不收費。陳金咽了下口水,想起母親在家裏擺著同樣的菜甕,忍住了酒店勾起的食欲,快步朝小鎮西頭走去。

裝化肥的大船就泊在那裏。這地段叫圩尾下,是智水與梅江合流的地方。江口接吐出兩個小島。無名小島在智水末梢,大的則叫中洲島,把梅江分成兩支,南邊這支就像是智水的延續了。圩尾下緊接著老街的西頭,東頭豎立著青石街門,往北一拐,又建起了一座石拱橋,通往對岸一個叫蓼溪的村子。蓼溪夾在梅江與智水之間,也是三麵環水,順勢就成了梅江邊有名的碼頭。

時值端午時分,蓼溪碼頭洪水滔天,不宜泊船。裝化肥的貨船移到了圩尾下洪水回旋之處。趕集的村民陸續跳上木船,左挑右看地選上一兩包化肥。陳金知道化肥是工業產品,不像農作物需要精挑細看,就隨意挑了兩包。

移步船艙,踩上顫悠悠的木板,陳金上了岸邊,吐了一口大氣,換了個肩,就挑著化肥上了江邊的馬路,朝下遊的村子走去。陳金的村子要經過陳熾故裏——瑞金縣瑞林鎮禾塘村。走了三四裏路,陳金來到了一個渡口。渡口南岸是建設村,北岸是水口村。陳金在渡口邊放下擔子,卻沒有看到木船。朝對岸的水口看去,也不見蹤影。

陳金暗叫不好。大船十有八九躲避洪水去了。來時船工就提醒,如果洪水繼續上漲估計要停渡,趕集的回家可以繞道蓼溪過梅江大橋,走對岸的小路回村。但繞路顯然太辛苦,陳金心懷僥幸,還是來到了南岸的渡口。

渡口是處高峻的石崖。陳金到附近地裏摘了幾根黃瓜,填了下肚子,看了下洪水不漲不退,就靠在擔子上,打起了瞌睡,進入了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