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婚
從北京到贛南,明明是一兩個月的行程,陳熾這趟回家硬是花了三四個月。父親對兒子的遲歸有些不滿。但畢竟兒子榮歸故裏,陳斌也沒有加以責備。
望著京城回來的兒子,陳斌表情豐富而複雜。父親打量著兒子,兒子觀察著父親,鼓勵,欣慰,感歎,滄桑,彼此的目光交換著各自對人世的體認。還有接力棒衝刺成功後的喜悅。陳熾沒有問,來信說家裏有事,到底是什麽?不會是特意回來擺個宴席吧?
巨大的喜訊降臨了天子峰對麵的這棟土屋裏。母親都高興得笑出了眼淚。而那笑容放大了她的衰老。陳熾看著母親的幾絲白發和幾縷皺紋,不禁有些心酸。這個科舉之家,耕讀之家,實在不容易打理!
兒子考上了京官,這對於瑞金,對於智鄉,對於陳氏家族,都是個大喜訊。這樣巨大的喜訊,這個叫橫背的小山村,需要慢慢消化。擺一道喜宴是少不了的。讀縣學的弟弟回來了,生病的爺爺從黃柏接過來了,外公外婆從黃石下來了,族中的長老也從白溪來了。親朋宴後,道賀的人仍然絡繹不絕。
最隆重的道賀,當然要數已赴任瑞金訓導之職的歐陽元齋。他不等陳熾去縣城造訪,就坐著官轎走了兩天,來到梅江邊的小山村,為智鄉製造了隆重的聲譽。這當然是元齋需要的效果。一個分管教育的縣官,來慶賀朝考成功的陳熾,再名正言順不過了。
元齋在陳熾家的土屋裏逗留了半天。他也是來自耕讀之家,對陳熾的小山村感到親切。他跟陳熾聊起了來贛南一路的艱辛和收獲,比如全南的群山,比如八境台的壯麗,他把這些都寫進了詩歌,等著陳熾有空時交流切磋。但他知道陳熾家中忙碌,也不作久留。他聽從陳熾的安排,順路觀覽了一番梅江風光,同時以訓導的身份蒞臨仰華書院。他在書院的講席上坐了會兒,跟學員談人生談理想,當然也把陳熾樹為榜樣。這相當於後世官員到學校上了堂思政課。
友朋散去,小山村重新安靜下來。在土屋的油燈前,陳斌說起了正題。父親對陳熾說,男子二十弱冠,女子十五及笄,你如今年屆二十一了,早該行冠禮和娶字了!不知道你在京城有沒有取好字號?陳熾說,考卷和行世都還用的是父親小時候留下的名字,家瑤。冠禮取字,得等父親來賜給。
陳斌說,冠禮已過,那張朝考的金榜就是最好的冠禮。但這字得取了,你按族譜字輩號喜熾,我看取字,就叫克昌吧!《詩經》說“克昌厥後”,希望你前程萬裏,子孫昌大!陳熾謝過父親。又聽父親說:要子孫昌大,首先得解決終身大事,我和你母親找媒人為你定了門親事,寫信叫你回來,就是這個事!
陳熾這才知道,要他從北京歸來原是父親為他張羅了一場婚禮。母親說,兒子啊,你在京城幾年,不知道有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子?如果沒有,我們幫你找的這個不錯,女子是本村的劉家,生得周正,主要是做事勤快,我們家正需要這樣一個兒媳婦!
陳熾聽了,心中有些茫然。他對婚姻之事從未考慮。若說心中的女子,他倒是有一個,那就是芙窗。但他知道一個歌者,是不可能得到父母的承認,何況現在父母已經有了媒約。突然身邊來個劉氏,陳熾又心中不願。
陳熾說,我在京中忙於考學和上班,沒有想過終身大事,這事需要父母作主!父母聽了,自然是高興,誰知陳熾話鋒一轉,又讓父母焦急。
陳熾說,這趟歸來,我是另有打算。我還想繼續考學,朝考畢竟不是正途,我還想從鄉試考起,到時把進士及第的牌匾弄進宗祠裏,這樣才算光宗耀祖。
陳斌說,你是說你一時還不想成家嗎?這肯定不成!按我們梅江邊的風俗,男子十五歲就可以結婚成家,你不是喜歡看魏叔子文集嗎?魏禧十一歲考上秀才就訂了婚,十五歲就結了婚!
母親也著急地說,這結婚與科考並不衝突,你考你的去,媳婦留在家裏陪著我們,孩子我們照看,不耽誤你的功名!
陳熾聽了,愣了愣,不大願意又不好反駁,隻得點頭。
陳斌說,還有一事,我得先跟你說說,免得以後心有不滿。你還記得上次廖達川讓你轉交的信嗎?
陳熾經父親一提醒,倒是想起來了,點了點頭。
父親說,他在信中跟我談起婚約!他有個女兒叫廖玉,比你大一歲。你寧都州試那年,我們去他家赴宴,他就跟我說起了這門婚約,但我以你還要考學為由一直拖著。我跟你母親商量了,這倒是門當戶對,廖達川是五品的同知銜了,但就是擔心富家女子嬌生慣養,來我們家吃不了苦,幫不上你母親的忙!
陳熾對廖玉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寧都時倒是魏菘園和李嘯峰說起過,說是廖達川有個女兒才貌雙全。但他並不認識,也不知道就是在金精洞見過的那個女扮男裝的遊客。陳熾對父親的說法,倒是不認同。富家女子就嬌生慣養嗎?母親不就是黃石的大家閨秀嗎?得了便宜還不承認!
陳熾奇怪的是,富家女子嬌生慣養,這個父親的說法,居然母親也不加反駁,看來母親承受了太多,轉而支持父親的看法了。既然母親反對,就算是認識了也沒有緣分。陳熾又點了點頭。
母親高興地說,我兒同意就好,這樣我身邊就有個好幫手了!你父親做了個候選教諭,算不得正式當官,去掉候選不知是猴年馬月。你爺爺又久病在床,父親一直在家照顧,如今幹脆當起了醫生。你弟弟也年紀大了,過幾年得談婚論嫁,你這當哥哥地得早點成家,否則弟弟要說親怎麽辦?
母親對陳熾的答應,簡直帶著感激的神情。這份感激,讓陳熾的心頓時沉重起來。為母親,為自己。
1875年的冬天,梅江邊橫背的這棟土屋裏喜事連連,剛擺完科考及第的宴席,又來了陳熾的婚宴。這次宴席,歐陽元齋沒有來,但來了寧都的兩個朋友。讓陳熾感到納悶的是,自己並沒有給寧都寫過信。宴席自是熱鬧喜慶。魏菘園和李嘯峰能來,陳熾當然開心。
但魏菘園和李嘯峰道別時那段話,卻讓陳熾五雷轟頂!
陳熾把兩人送到了村口。這時,魏菘園跟陳熾說,陳熾賢兄大喜,我們聽到消息後立即趕來,首先是來道喜,其次還有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陳熾說,但說無妨。魏菘園說,我們知道消息,是從廖達川大人口中。
陳熾吃驚地說,廖達川?他怎麽知道?我並沒有發送喜貼。李嘯峰笑了起來,說,廖大人是聽女兒廖玉說的。陳熾更糊塗了。
李嘯峰說,你知道嗎?那天你在金精洞稱讚的那個青年才俊,那個男遊客,就是廖玉!你住在她家,她聽說你來金精洞訪友,就跟丫鬟一起坐轎跟隨。廖大人說跟你父親早有婚約,所以父女兩人對你的行蹤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你家喜事也打聽到了,廖玉呆在家裏哭了幾天。廖達川知道我們是朋友,就叫我們來看看你娶的是什麽千金小姐,如此瞧不起廖玉,瞧不起他廖家!
陳熾聽了,愣在當地。兩個朋友走遠了,還沒有醒過神來。在轟鳴的瀑水中,他坐在村口拱橋邊,好好消化寧都朋友送來的消息。金精洞。女扮男裝。那俊俏的臉。謝秀孫與魏叔子的愛情故事。牡丹亭的台詞。廖玉,這個名字在他心裏像雲霧一樣吹了過來,久久不散,最後凝成一粒冰!
陳熾苦著臉,回到了土屋,回到了洞房,回到了新娘身邊。劉氏果然如母親所說,生得周正,幹活勤快,深得母親喜愛。但她從新婚之夜的每一次見麵起,就注意到陳熾有心事。劉氏以為丈夫還在想著京城,想著京城裏的朋友,或者想著鄉試,所以從不打擾丈夫讀書,反倒極為體貼,端茶送水,人前人後,父母見了越發高興。
陳斌想,這真是一門好親事!
轉眼就是過年。到了正月,梅江人家忙著走親戚。陳熾的妻子要回娘家,陳熾必須跟隨。嶽父母要到陳熾家,全村人奉為上賓。一番繁文縟節,陳熾極為厭倦,又隻能陪著笑臉。正月過後,陳熾就說,要去寧都看望朋友。
陳斌聽了有些驚異。他懷疑這個朋友指的是廖玉。但兒子從來沒提起,又似乎不可能。看到陳熾成婚後心情鬱悶,陳斌同意了。做父親的,其實也不能反對了。陳熾是京官回故裏,比自己身份高貴,兒子要怎麽高飛遠走,都得隨他去了。反正自己隻等抱孫子。
陳熾並沒有直接去寧都。他來到了黃石。春水開始泛濫,琴江上的排工抓緊**水的時節開始忙碌起來。外婆對陳熾的到來,自是驚喜異常。外婆哪裏知道,陳熾想看的人不隻是她老人家,而是另有其人。
一天晚上,陳熾來到了琴江邊,看到了那隻熟悉的船。當然,也看到了熟悉的人。芙窗看到陳熾出現在麵前,一臉喜悅地說,陳秀才回來了?哦,不,是陳狀元回來了!她讓陳熾坐到船艙裏,準備茶具,仍然把剩下的茶葉攢起來。芙窗問,這梅江邊的人都在傳說你的喜事,京城高中,洞房花燭,怎麽有空跑到這黃石來呢?
陳熾沉默不語。他看了看船頭,問,那個船家呢?大爺怎麽不見?芙窗黯然地說,大爺病逝了,現在換了他的兒子打理這隻客船。陳熾聽到船老大去世的消息,越發覺得人世滄桑,物是人非。他品起茶來,說,彈幾支曲子吧!上次聽過了,都彈起來。
芙窗知道陳熾有心事,也不問,就擺好琵琶,朝向陳熾彈唱起來。她目光時而落在水麵,時而朝陳熾看去。陳熾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時光如流水。他不知道曲子彈完了,直到芙窗收起琴重新泡茶,陳熾才驚醒過來。
芙窗問,這趟回來,打算什麽時候回京城去呢?陳熾搖了搖頭,說,還沒有確定。芙窗又問,你是從京城回來的,你跟我說說路上的見聞吧!我們這窮鄉僻壤,沒見過世麵,就聽你講講也是好的。陳熾就講起了過虎門洋的經曆。陳熾特意強調,這趟廣東之行,是去憑吊芙窗敬重的林大人。
芙窗身子微微一顫,又笑了起來,說,肯定也寫了詩吧?陳熾點了點頭,就把抄錄的《過虎門洋有感》,遞給了芙窗。芙窗接過去,卻沒有馬上閱讀,而是收了起來。
芙窗又問,那年在寧都分別,你答應要給我一首詩,不知道狀元有沒有記得?陳熾說,我不是狀元,我參加的是朝考,沒有狀元身份,你依然叫陳秀才吧!陳秀才怎麽敢食言!說罷,就叫芙窗準備紙筆。陳熾略加沉思,就在紙下揮毫寫下一首《重見歌者芙窗有感即席書贈》。
四年前見如花貌,綠酒清尊奈曉何;今日相逢齊一哭,故人零落已無多。
無恙亭亭玉雪身,梅花香裏記前塵;一杯合酹琴江水,賴汝輕舠送遠人。
芙窗收過詩稿,讀著讀著,慢慢眼角沁出了淚花。她輕輕一拭,又說,“一杯合酹琴江水,賴汝輕艦送遠人”,你是想叫我送你一程?是送你回智鄉,不是去寧都呢?陳熾說,寧都。
是的,轉眼四年過去了,魏菘園和李嘯峰仍然在金精洞讀書。春天的山野布穀聲聲,杜鵑從懸崖上探伸花枝。看到陳熾到訪,兩位朋友大吃一驚。陳熾說,這次來訪,實在是想請朋友幫個忙,請廖玉再遊一次金精洞。
魏菘園說,這空手而去過於突然,你覺得我能請得到嗎?陳熾說,你帶上這塊玉,這裏刻著我的名字。魏菘園說,原來你早有準備,那我試試看!我希望人和玉能一起來,哎,早知道這樣,就不告訴你廖玉的事情,省得替你跑腿。
魏菘園去往寧都城後,陳熾在金精洞坐臥不寧。李嘯峰陪著他說起了山中讀書的境遇,又問起陳熾京中朝考和江南遊曆的見聞,比如為什麽先朝考再鄉試,比如為什麽放下工作考學曆,比如林大人還在不在朝中……但陳熾總是答非所問。李嘯峰知道,陳熾心思不在山裏,而是去了寧都城裏。
魏菘園終於回來了。陳熾左看右看,隻有一個人。魏菘園說,別看了,廖玉沒來,玉倒是回來了!陳熾接過去一看,果然是他送去的玉。陳熾頓時愣在了那裏。陳熾無心呆在山上,立即抱恨下山。
芙窗一直在寧都城裏等著陳熾。看到陳熾回來了,芙窗命船出發。兩人坐在梅江的客船上朝黃石返回。芙窗拿出了琵琶,叫陳熾再寫一首歌詞,以彈唱助興度過沉悶的時光。陳熾想了想,抄了一首《虞美人》遞給芙窗。這原是陳熾在蘇州期間看畫有感而作,不想卻應了自己的事。
《虞美人(題畫畫鸚鵡瞿鵒各一極不倫戲詠)》。故雄悄悄鰥雙目,不共羈雌宿。冷煙荒月總淒迷,空有千年銅笛怨鳥棲。東飛瞿鵒西鸚鵡,一樣工言語。人間眷屬本何常,便合雙飛雙死學鴛鴦。
芙窗擺好身姿,緩聲唱起了這首憂傷的歌。梅江水深,梅江水長,這歌聲伴隨著陳熾回到智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