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明
清明時節,難得放晴。陳熾父子三人溯江而上,來到梅江上遊的白溪。去往白溪的路上,陳斌將族譜記載的大事說給陳熾聽。
清明祭祀,是家族傳統。梅江河畔,祠宇毀損,總有人出來主持修複。白溪的陳氏祠宇,也是跟隨政權動**,屢遭兵火。一次是康熙壬辰年(1662年),直到康熙庚午年(1690)年才有個叫宗旦的族人出來主持修複。一百多年過去,祠宇已是破舊不堪,加上太平軍衝擊,房屋危殆待修。這次是族中長老陳廷書挺身而出。
白溪在丁陂境內,與寧都的黃石接鄰。從白溪過黃石,翻過一道山梁,就是梅江渡口。白溪也是梅江的支流,陳家祠宇就巍然峙出於支流的江渚之上,丹漆黝栗,映照著青山綠水。這是一條交通要道,路通閩廣。去往黃石渡口的過客,看到祠宇雄偉,往往都會駐足觀賞,登堂眺望之際大加稱讚。
白溪也是陳氏家族從寧都進入智鄉的第一站。從黃石過江,族人四散而居,在群山中越走越遠,陳熾的家鄉橫背是最遠的一個延伸點。但每到清明,四散而居的族人向古樸的宗祠回歸、聚攏,製造出一番熱鬧,仿佛紀念當年的遷徙。
橫背遠離白溪,陳熾一家回來祭祀,尤其輪到主祭當值之年,自是不便。幸虧陳官陵早就幫陳熾一家置辦好了祭祀物品,包括殺頭牲(雄雞),打錢紙,蘸血紙,以及宗祠的香火。見到陳斌父子,官陵盡起了地主之誼,征求陳斌的意見後,開始幫助張羅辦席設宴,指揮村裏的族人購買魚肉,燒火做飯。
祭祖活動隆重而熱烈。族中長老陳廷書主持了這場祭祀活動。陳斌作為主祭之家,其實不是主持角色,隻是承擔活動費用而已。各家各戶在集中祭祀前後,都各自帶來了鞭炮和香火,到祠堂裏演繹了一番祭祀。
集中祭祀時,主持的老人要聚集族人講話,宣講家訓,講述源流,傳播祖德,倡導修繕祖業,比如寧都州城內白溪宗祠。在講述源流、家風、祖德的時候,老人端出了族譜照本宣科。講到修繕祖業的時候,才聯係起族中近年的業績,描述先祖的福佑。各房所得的福蔭不同,陳斌父子是近年最大的碩果。
長老說,我們白溪與寧都接壤,當明之中葉起就文教迭興,俗尚禮讓,歲時祀事,鹹集祠中,讀皇帝聖諭,子弟拱立階下靜聽,無人敢喧。為此,終明之世,名流代出,以仁裏聞於鄰邑。隨即,長老講起了陳熾的傳說,並寄予厚望。隨後,老人請陳熾出來,與族人相見。
十八歲的陳熾已經是英俊後生。他站到長老跟前,施行了厚禮,抱拳向族人作揖致意,朗聲道,“晚生感謝族人的關懷關照,我的成長離不開族人的公益心。我受益於智鄉啟堂文社,受教於仰華書院,更加知道宗族團結、合力興業,是何等重要。我定會不負族人厚望,寒窗苦讀。他日功成,也定當支持族中事業,反哺族人!”
說完,陳熾又轉身走向祖宗靈位牌,上香行禮,慎終追遠。長老見陳熾人雖年少,言行舉止非常得體,欣慰有加,跟陳斌一番耳語,當然是讚揚的話。古樸的祠堂,由於陳熾的一番陳詞和祭祀,顯得更有了生機。
在清明宴上,陳斌和陳熾頻頻向長老們敬酒,也頻頻接受族人的敬酒。陳官陵跑前跑後,讓陳斌父子三人省心省事。陳熾雖然控製了酒量,但還是感到有些微醉。散宴之後,山路輕搖,群峰微晃。
祭祀完畢,陳斌和陳燾宴後就回村去了。陳熾沒有一同回去,他還要去黃石看望外婆。當然,這是母親的主張,而且母親叫他要隨外婆一起,去黃石岩寺進香,保佑明年的大考成功。陳熾送別父親和弟弟,就去了陳官陵家裏,向官陵道謝。結算好費用,陳熾給了官陵的孩子一個大紅包作為見麵禮,就馬不停蹄地往黃石去了。
黃石小鎮,就在白溪對岸。小鎮在琴江進入梅江的交匯之處,地域寬闊,水係發達,雖說歸屬寧都,但比寧都城更早成為縣邑,早在三國(吳)嘉禾五年(236年)建縣,地址就在小鎮的白鹿營(後來叫陽都村),隻是後來梅江水路繁華,縣邑移建寧都。小鎮建在琴江邊,離梅江還有些遠。陳熾過渡之後,還要走一段山路。
坐船過渡,陳熾被江風一吹,略微清醒。步行到小鎮,來到了小鎮東頭,隻見一座古雅的磚房。琴江在屋邊流淌,一條石階路上來,就是老街。郭姓是黃石大族,外公郭馥庭是個文化人,陳熾覺得外公的門庭跟蓼溪作舟先先家,真是驚人相似。
外婆看到陳熾到來,大喜過望,拉著陳熾的手不斷打量,讚歎自己的外甥長高了長結實了,接著又問起陳熾母親的情況。聽到陳熾要上黃石岩,外婆又讚歎女兒真是和自己同心,想到了一塊。招呼陳熾吃完茶漿之後,外婆就吩咐幾個傭人,準備好香燭之類的物品,準備第二天上山使用。
晚上,陳熾住在外婆家。幾個表兄弟帶著陳熾在小鎮轉悠了一圈,原是準備一起去酒家盡興,但陳熾不肯,眾人隻好掃興地回府。陳熾回到住處,打開文房四寶,取出硯台,準備看書抄錄。硯台來到了陌生的地域,仍然陪伴熟悉的主人。硯台喳喳地叫起小調,但小調隨後被窗外的一陣琴聲掩蓋。
夜是清夜,硯台的聲音固然不高,但琴聲從遠處飄來,如夢如幻,竟然讓陳熾沉醉其中,忘掉了硯台的叫聲。良久,琴聲停了,硯台上的墨汁已經飽滿。陳熾又屏聲靜氣,練習了幾張楷字。陳熾擱筆之後,準備看書,那琴聲又如夢如幻地響起,而且伴著一陣歌喉。陳熾不禁打開窗戶,朝琴江望去。影影綽綽,燈火闌珊,琴江下遊不遠處停泊著一艘客船。岸上正是一處酒家。陳熾差點被表兄弟拉著進去,但陳熾看到是聲色場所,也就執意回絕了。
陳熾放下了詩書,專心聽起了客船上的歌聲。這是一位青春女子的歌喉。那歌聲字詞聽不分明,但反而成為更加純粹的聲線。聲音極為清脆,像是竹葉上的清露,滋潤著陳熾的耳朵。一曲終了,陳熾遠眺客船,似乎有人收拾樂器起身,上岸離船。但不久又被客船拉住,重新入座,再次彈琴放歌。由於隔著夜色,燈火朦朧,那歌女的影子若有若無,像是陳熾想象出來的剪影而已。
陳熾聽了一夜歌聲,直到曲終人散,星河耿耿。陳熾上床睡去,小鎮跟蓼溪一樣,窗外不時傳來灘聲。初夏的原野,蛙鳴此起彼伏,陳熾原來覺得這些天籟怡人,但聽了歌聲和琴聲之後,又覺得這是些噪音了。
陳熾睡不著,披衣起來,索性研墨寫字,練習書法。硯台是一個最好的夥伴,到了哪裏都可以解除你的疲累。它吐出一窪黑色的清泉,讓你暢遊在書法藝術中。當然,也可以接引你心靈的泉水,承載腦海的靈感。陳熾寫著寫著,想到那琴江上的歌者。在縣邑讀書的時候,小城被夜色包圍,霜夜寂寂,陳熾一個人呆著,許多孤獨湧上心來,壓得他喘不過氣。友朋酒宴,熱鬧終是一時,人終得麵對自己的內心。思想及此,他不由寫下一闋新詞。
《浣溪紗》:清夜霜鍾閣夢寒,醉眼醒起總無端,披衣和影自盤桓;淡白紙粘窗眼細,軟紅綾掩被池寬,更無新月肯團欒。
第二天早上,陳熾是被外婆叫醒的。吃過早飯,陳熾跟著外婆朝黃石岩寺走去。從小鎮到山寺有一段路,外公怕外婆登山吃力,就叫了幾輛轎子。陳熾堅持自己步行,外婆也不勉強,任他隨轎而行。上山的路彎曲陡峭,到了山頂,丹霞般的岩石聳立在眼前。
山寺依岩而建,上下兩層,看上去驚險萬分,卻已是峙立悠久。這座古寺自晉朝起就香火傳遞,至今不衰。外婆家是最大的施主,來到寺裏,自然受到格外的關照。
外婆拈香祈禱,自然是保佑陳熾考學順利,前途大展。陳熾立於外婆身邊,聽任指揮,跪身起身,如同木偶。陳熾於此並不在意,既然外婆和母親信此風俗,陳熾自是不願隨便拂了長輩的好意。
就在外婆喃喃念著陳熾名字的時候,寺裏的主持說,這就是陳秀才陳熾?寧都州城裏早就有他的盛名!
外婆聽到主持讚揚,得意地誇讚起來。這時,寺裏其他香客也紛紛湧來,以親眼看到神童為榮。有位女子未曾前來,卻遠遠打量眼前的一幕。她聽到陳熾的名字,也是心裏一動。她點了一支香燭,用素手圍攏火苗,朝神案走來。路過陳熾的時候,特意朝陳熾看去,不料燭油落到了陳熾的衣襟上。
外婆看到了,責怪起來,提醒女子小心。女子滿臉通紅,向陳熾彎腰道歉,那燭火被移動得厲害,晃**起來,差點燒著了陳熾的衣袖。
陳熾覺得這女子行止有些古怪,提醒她小心火燭,給她讓行。女子這才離開人群,專心上香朝佛去了。陳熾和外婆進香完畢,還折騰了幾次打簽之事,時間就過了一個上午。主持熱心地勸外婆在山上用膳。山上吃的是素食,外婆擔心陳熾不習慣,誰知陳熾滿口答應。
寺裏的素食非常豐盛,有油炸的果子,也有各色素菜。陳熾盛飯的時候,發現那上香的女子也在不遠處用膳。用完午繕,陳熾倚欄向北眺望,小鎮盡收眼底。琴江在小鎮北邊彎曲而行,遠遠地跟梅江抱在一起。江水泛黃,木排、貨船泊在岸邊,船家,客商,水手,腳夫,在碼頭上來來往往。琴江北岸,大片耕地仍是水田漠漠,白鷺盤旋。
下山之後,外婆叫傭人不必馬上回家,帶著陳熾到了幾處勝景遊玩。然後又轉進了一座宗祠。陳熾一看,卻是郭氏宗祠。外婆帶著陳熾進去,又是上香進神,求神保佑。陳熾是郭家外甥,這番上香也在情理之中。外婆是黃石望族,總擔心陳熾家身處山村,身上沒有足夠的文氣壓住考棚。她想著在郭氏宗祠裏也許可以分享一點。
轉了一個白天,陳熾並不覺得疲累,倒是擔心外婆吃不消。陳熾不願意再麻煩外婆,就早早提議回家休息。晚飯後,陳熾一個人來到琴江邊散步,準備問問去寧都州城的客船。
黃石是寧都去往贛州南昌的水路驛站,也是廣東去往江西福建的陸路驛站。晚清時期,英人開始在廣州落腳做生意。一口通商,洋貨從廣州轉運贛閩,形成了一條十來萬人來往的商路。雖然後來英、美、法強迫簽訂不平等條約,清朝答應五口通商,外貿重心轉到了上海,但這條路仍然不曾消失。為此,琴江邊的黃石,商賈絡繹,小鎮繁華。
陳熾來到碼頭上,看琴江上行來船往。陳熾想到昨晚的客船,特意來到酒家邊的河道。果然,那客船又響起了好聽的歌聲。陳熾朝客船走去。這時,陳熾意外地發現,那位撫琴歌唱的女子,就是白天在黃石岩寺裏看到的!陳熾心有所動,踏上船上的橋板,來到了船艙。
客船上,船家看到來了客人,朝陳熾打起了招呼。那歌者看到陳熾,也停止了撫琴。陳熾定定地看了看歌者,對船家說,我想明天租船去趟寧都,不知道是否順路?
船家說,可以的,這些客人就是從寧都下來,他們已經住到岸上的酒家,明天就離開黃石過汀州。
陳熾說買船北上,並非臨時起意。他的確是想去寧都看看朋友。那次寧都考試,他結識了寧都考生魏崧園和李嘯峰。他們和陳熾同住一家夥店。在早上誦讀詩書的時候,互相聽出了是同道之人,串起門來彼此熟悉了,還曾有過學問的交流。魏李兩人也考中秀才。後來寫信給陳熾,說是在金精洞讀書,邀請陳熾有空前去,交流考學之事。陳熾在縣學的時候,時常會想起這兩位易堂之後。
陳熾說,那我明天一早出發。船家又問,秀才溯江而上,一路煩悶,不妨請上一位歌者陪伴,眼下這位如何?陳熾聽了,心中猶豫。
這時歌者放下琵琶,朝陳熾躬身道安,說,原來是陳秀才!歌者小名芙窗,久慕秀才大名,如蒙不棄,願意隨秀才同行!船家說,你們原來認識?陳熾搖了搖頭,說,白天山寺上香,有一麵之緣,卻不知道原來是芙窗小姐。
船家又說,這歌者寄身酒家,隻是賣藝之人,我們船家跟歌者互相走到一起,隻為互相陪襯,為客人製造個熱鬧,客人也是高興。
芙窗說,我白天去山寺進香,是請神保佑母親平安。明天我陪伴陳秀才同道而行,正是順道回寧都看母親。如果陳秀才不喜歡小女吵鬧,我隻當坐個便船,不知秀才允否?陳熾聽了,自然高興。如果此去寧都特意請個歌女同行,傳到父親耳中,倒不知該如何解釋。
船上的幾位客人累了,上岸休歇。船家說,時辰還早,不妨讓陳秀才聽聽,明天上船之後是唱是靜,好聽他安排。
陳熾坐到船艙,對芙窗說,昨天我在外婆家,遠遠聽到這客船的歌聲,甚是好聽,今夜可否再彈一次?芙窗一聽,心裏驚喜。知音自是有人,隻是歌者不知,而陳熾一旦說起,就如指撫琴,令人感動。人與人的相遇,就是這般神秘,這般自然。
芙窗說,這曲子秀才本該知道,無非是《平沙落雁》《漁舟唱晚》之類,隻是我有意加上歌詞,卻是稼軒詞,鬱孤台下清江水。陳熾感歎道,隔遠而聽,不聞字句,隻聞悠揚頓挫,誰知是此名曲名詩!
芙窗說,小女從業已久,聽客多為熱鬧,助興飲宴,細心聽曲的人實為少數,能為陳秀才撫琴歌唱,正是芙窗的榮幸。說罷,隻見她重新落座,定了定神,輕攏慢撚,目光時而細閉,時而看向陳熾。以音樂為媒,青春意氣,兩心相悅,自是清風明月、良宵易逝。
西北望長安,無憐無數山。西北望長安,無憐無數山。船上餘音嫋嫋,陳熾不覺沉醉。陳熾雖非嫁軒那樣客居贛南心懷廟堂,但久居家鄉也日益思出,希望能北上赴京建功立業。順著歌者的聲音,陳熾仿佛正隨著清江水而下,去往省城,去往京城。一曲歌罷,陳熾許久才緩過神來。
芙窗說,久聞秀才大名,在黃石岩遇到秀才,小女就想冒昧索詞,隻是慌亂無措,不便開口。誰知今晚有緣還能相識,不知道秀才可曾寫有詩詞,可交給自己配曲演唱?陳熾想了想,幸好昨晚寫有一首《浣溪沙》,否則空有大名,讓人以為是隻知八股文章的爬蟲!
陳熾從行囊中取出硯台,用水一沾,那硯上就生出墨來。芙窗看得認真,為這隻神奇的硯台暗暗叫好。陳熾鋪紙揮毫,遞給芙窗。芙窗接過新詞《浣溪紗》,腦子裏讓那飄逸的字配上了飄逸的旋律:清夜霜鍾閣夢寒,醉眼醒起總無端,披衣和影自盤桓;淡白紙粘窗眼細,軟紅綾掩被池寬,更無新月肯團欒……
陳熾不知道自己的作品配上音樂,將是個什麽樣子,就緊盯著芙窗的神情。過了一會兒,芙窗朱唇輕啟,唱了起來,一邊自是素指飛揚。
陳熾沉醉在歌聲中,仿佛回到了那個綿江邊的小縣城。他想,兩天水路有此美好的音樂陪伴,終途又有好友等著,時光值得期待,人間真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