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州試

八月的梅江,雁陣初飛。陳斌帶著陳熾前往寧都,參加院試。這是1867年的秋天。七月秋風起,八月秋水涼。正是三年一試的考試時間。十三歲的陳熾,讀了六年詩書,到了初試龍門的時候。但按照作舟先生的指導,他這次參加的不是一般的府試。

在仰華書院,陳熾已學得一手八股,對考試充滿信心。六月份,他從書院下山,與山長深情告別。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蓼溪看望爺爺的好友賴作舟。兩人再次謁訪劉公廟。作舟先生讓陳熾在廟中上香,雙手合十,請求福主劉公保佑考學成功。

陳熾問,你也信這個?作舟先生說,無所謂信不信,但這是一種儀式,你如果要增添信心、表達決心,不妨向梅江邊的英雄致意。兩人在梅江邊,談起了今後的考學之路。作舟先生說,今年的考試恰逢十二年一次的朝考。這朝考是我朝特有的製度,你可以參加。

朝考?陳熾非常好奇。

陳熾聽山長說過,明末之後,雖然八股飽受爭議,但清朝仍然延續這種取士形式。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拔方式了!清代大體延續明朝辦法,一般是各省鄉試之後,再參加會試,新科進士取得出身後,由禮部以名冊送翰林院掌院學士,奏請皇帝,再試於保和殿,並特派大臣閱卷,這叫殿試,也叫朝考。但這並不是十二年一輪的朝考。

按照一般的路徑,陳熾的考學應該是寧都府試成為秀才後又參加南昌的鄉試,成為舉人之後進京會試,成為進士後又參加殿試。自小而起,踏著小小硯台,一級級走去,經過四場考試,就能把考棚坐穿。人和硯台一起獲得了自由,想寫什麽就寫什麽,想什麽時候研墨就什麽時候研墨。

但作舟先生說的朝考,十二年一次的朝考,卻不是這個路徑。它不是學曆考試,而是幹部選拔。這也是後世容易誤會,直接把陳熾叫做進士的原因。既然這個十二年一次的朝考是直接選拔體製內的官員,而非學曆進階,就不像平常的朝考一樣會授予進士、翰林一類的學曆稱號。

就是說,陳熾麵臨著新的拔貢機遇。相當於後世的保送生、推薦生。明、清兩代都有這種特考貢生,每十二年各省學政考選本省生員,擇優報送中央參加朝考,也稱拔貢生。經朝考合格,入選者可入官、任知縣、任教職。這種特招生,顯然不需要參加鄉試、會試、殿試,也就沒有舉人、進士、翰林等身份。

作舟先生把這種特殊的“朝考”講解了一番,讓陳熾參與今年寧都的拔貢生資格考試。拔貢生作為五貢之一,不能算正式的功名,隻能算是一種身份。陳熾有些猶豫。通過先生的指點,陳熾明白了,一般貢生入仕的途徑有三種。一是參加鄉試,進而取得更高的功名。二是入監讀書,期滿後考選授官。三就是朝考,直接經考試而授官。第三種途徑原則上主要是針對貢生中的歲貢、拔貢和優貢生三種而設。

陳熾顯然想走第一種,這樣可以獲得更大的功名。賴作舟又拿出了自己寫成的《長洲老屋家學堂圍屋記》,講起了長毛戰火中鄉民避亂辦學的事情。他說,你父親由於戰火而遲遲未能參加有司考試,三年前才取得秀才資格。亂世之時,朝考未必不是一種捷徑。告別作舟先生後,陳熾回到家中,跟父親和爺爺商量,他們都讚同作舟先生的看法。

是的,陳熾的爺爺,爺爺的爺爺,都成為了貢生,而又止步於貢生,未能入仕,成為陳家的遺憾。接力棒傳到了陳熾手上,如果能夠走得快一點,這不更好嗎?就這樣,陳斌帶著陳熾,來到寧都參加一種拔貢生資格考試。就是說,寧都州的考試勝出之後,才有資格參加省裏的考試。在省裏成為拔貢生之後,才能進京朝考。

陳熾想到自己不能成為秀才和進士,心中有些鬱悶。陳斌在路上安慰兒子,又講起了自己最初到寧都州試生不逢時的境遇。他帶著陳熾,直接來陳氏寓舍,看到兵火所焚的房子。轉眼十四年過去了,白溪陳氏家族看不到時局穩定,加上族中資財累積需要時日,至今寧都州城中曾經輝煌的會館,還是一片廢墟。

陳熾踏進雜草之中,從一根變成黑炭的房梁之下,看到一隻硯台。那肯定是某個陳家少年留下的,他們提前來到州城,住進了舒服的旅館,本想參加考試,卻突發變亂。陳熾不知道那少年十多年過去了,是否還像父親一樣執著於考學。他望著萋萋荒草,不由得想起了《詩經》中《黍離》之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考棚仍然設在梅江邊。陳斌曾經進去過一次。陳斌就在附近找了家夥店。陳斌跑前跑後,張羅著給陳熾一個安靜的房間。但夥店雜亂無序,三教九流都住了進來。特別是還有帶著牛馬雞狗的。沒辦法,跟著底層民眾一起住宿。

陳斌說,今年你一試成功,族裏就能下決心重修那旅館。上個月,陳廷書已經召集白溪一族,起意重修這座房子,但是改建為陳氏祠堂,兼作陳家少年考試時的下榻之處。

坐在考棚裏,陳熾看了看考題,想到仰華書院那隻蜈蚣,不由得笑了。這種八股文章對於陳熾,是輕鬆的活兒。起承轉合,陳熾為文章填充了生命的真意,天地的大義。收筆之後,陳熾頓時感到了一種輕鬆。六年苦讀,似乎隻為這一刻,但又不全是。梅江邊這座簡陋的考棚,在他人生的起承轉合中有著破題的意義。陳熾不由想起那首《題鯉》詩:龍該門初度未曾開,點額歸來淚滿腮;畢竟池中難久蓄,佇看風雨一聲雷。

從考棚出來,陳斌就想帶著兒子去看望寧都的文友。寧都是文鄉詩國,參加考試的也大有人在。陳斌在州城裏結識了不少朋友。此外,陳斌有個妹妹嫁到了寧都州城,夫君是廖植三。廖家在寧都州城是望族,唐宋時期江南文學興起,形成龐大的“廖氏文學集團”,廖匡圖、廖融、廖凝、廖邈、廖匡濟等,都是寧都人。但陳熾對父親說,尚未放榜,不如先回夥店等候消息,去姑姑家或朋友家,擔心親友打探考試結果,不好作答。

其實陳熾還是有些不安。回到夥店,陳熾習慣地打開文房四寶,習慣地溫習詩書。但他一點也看不進去。他望著硯台上的墨,也沒有拿筆蘸取的意念。他不放心結果。雖然考得輕鬆,但這文鄉詩國人才濟濟,自己未必就能勝出。

在後世的傳說中,陳熾的寧都州試成為重要的素材。畢竟這是陳熾爆出大名的開始。

傳說,考試還進行了麵試。考官見陳熾年小,問幾歲,讀了幾年書。聽到陳熾說十二歲(足歲)、讀了十二年書,考官以為陳熾吹牛,說,難道你娘肚子裏就開始讀書?陳熾確實是娘肚子裏就接受母親的胎教,但陳熾不是以此作答。他說,我六歲入學,早上讀書晚上也讀書,六年下來不就是十二年!考官驚訝歎服,

又遞給陳熾一條小紙條,叫他寫下一萬個字。陳熾略思索,寫下四句,交給考官,打開一看,卻見寫的是: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考官更為驚訝和懷疑,叫陳熾退三步看看。陳熾絲毫不動。考官問其故,陳熾答道,人隻能進步,不能退步。

這些傳說當然是從寧都傳開的。州城的人們知道陳熾的大名,卻不是這些荒誕的傳說,而是金榜出來的時候。真正的傳說還在後頭,陳熾穩居第一,而且據說年紀輕輕。智鄉仰華書院的學子,壓過了易堂的後學,這事在寧都州城熱鬧起來。在寧都,當年魏叔子參加州試也是年紀輕輕,比陳熾還小一歲,十一歲就考取第一。兩百多年過去,考棚又出了新的傳奇。

放榜那天,陳斌無比興奮,擠在人群中張望。陳熾並不進去,在人群外轉悠,等著父親把消息帶出來。陳斌擠到榜前,一眼就看到了陳熾的名字。太好找了!陳熾的名字就在最前麵。陳斌擠出人群,朝陳熾微笑。陳斌終於可以帶著陳熾出門,接受朋友們的祝賀。

陳熾的姑父廖植三首先擺起了慶賀的宴席。姑父驕傲地戲稱,這陳熾一舉成名,是沾了寧都廖氏的光。姑姑反駁說,今天明明是你沾我們陳家少年的光,還說這樣的大話!

席上有人附和廖植三,說寧都稱為詩國,就是起於唐朝的“三廖”,我們寧都在州城至今還是望族。姑父說,達川賢弟,我夫人說得不錯,還是謙虛一點,如今陳家少年一舉成名,才比魏禧,我們魏家能跟陳家聯姻,是一份榮耀!

陳熾聽來聽去,知道這位前輩也是廖家族人,叫廖達川。他這時還不知道,這就是他將來的嶽父大人。

話說這廖達川聽到陳熾的傳說,就有意結識。在本家廖植三的筵席上,他與陳斌相鄰而坐。廖達川已經取得了五品的同知銜,而陳斌仍然隻是秀才。廖達川看到陳熾青春年少風采動人,知道定是“梅川文章”的繼承人。他在席上與陳斌推杯換盞,當晚就約定第二天移席到他家。

在廖家的宴席上,陳斌大醉。同樣醉了的廖達川不斷跟廖植三嘮叨。他說,陳家少年自是才高,但廖家也有才俊,小女可惜不能科考,否則跟陳熾有得一拚!廖植三哈哈大笑,說,好,好,那就創造機會讓他們比試比試!

陳熾扶著陳斌離去時,不知道有一雙年輕的眼睛在簾後望著他。這是廖達川的女兒。送別客人時,廖達川舌頭已經含糊不清,指著陳斌說,賢弟明日回鄉一路順風,可別忘了兒女的婚約!

陳斌和陳熾都沒有聽到這句話。廖達川這話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