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洲島

那天春光明媚,書院沒有安排會課,下午陳熾讀書累了,信步來到山寺。在蓼溪的時候,陳熾就體驗過“庵高送磬”一景。那是山下鄉民對仰華山寺的聽覺感受。

梅江邊遍布寺觀庵廟,有的紀念英雄,有的樹立仙佛,有的供養菩薩。仰華山寺,早於書院存在,是謝氏一族給鄉民提供的朝神問吉之處,稱庵亦稱寺,無有定格,族中有公產贍養,平時駐有一位老嫗經管。陳熾上山之後,喜歡跟老嫗聊天,從而得知仰華山寺素有寬闊胸襟。此寺度人間劫難,分別信奉無為教、和尚經、鬧八仙,多派兼容成為久遠傳統。

經過庵門,陳熾看到一位婦人在寺內跪禮朝供。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婦人喃喃低語,像是在祈禱。良久,她又跟看廟老嫗聊起女兒。陳熾停住了腳步,裝作在門外賞景看花,聽出了這位哭訴的母親,正是投水案那位逝者的母親。那母親說,女兒的忌日到了,她來到山上問問女兒在地下是否安生。她收到女兒托來的夢,說想念世間的親人。

老嫗寬解說,你女兒投水本是割斷孽緣,可請來法師為你女兒念一堂《羅祖經》,這羅祖當年也是妻離子散曆盡劫波,終究悟得真經。人隻要信了佛、知了經,就像樹葉落了還有根在,瓦片掉了無損屋宇,土石清了溝渠不堵,一切都會向善向好,迎來光明之境。你看這佛殿中央,釋迦坐上頭,彌勒坐下頭,這是暫時讓釋迦管天下,將來肯定是彌勒坐天下,那就有好過日子過了!

那位母親說,我願出錢念經,還請你幫我請來羅祖教經師,開銷我自會擔當,我女兒含恨而去地下不得安身,但願《羅祖經》能女兒化解孽緣!

骨肉之情帶來的悲痛,無過於母親!陳熾不忍再聽下去,就離開了山寺。回到房間裏,陳熾惆悵無比。春天的仰華山,到處是開放的杜鵑花。而就在這樣的時節,一位女子在清香潭投水而亡,對人間充滿無望。

這時,寺裏響起了鍾聲。那鍾聲化解著陳熾心頭的鬱悶。他來到山長的住處,邀請山長一起下山走走,順便交流一些近日積累的疑惑。山長聽聞陳熾踏春的提議,欣然答應,兩人一起下山去。

正如文士朱雲映所言,瑞林小鎮山水環抱,形勝甲於他境,而中洲為最。來到山腳下,過了清香潭,陳熾望見中洲島雜樹生花,新綠滿目,就想上島一遊。由於小島四麵環水,少有足跡,陳熾叫了附近一隻漁船,過渡而往。

洲長半裏許,江水瀠洄。上得島來,陳熾發現,灘石周遭,如為蹲獸,鼻、口、蹄、股,交錯四重,像是小島的門戶。漸往深處去,修篁古木,陰翳軫葛,虛蔽日月。陳熾想起了朱雲映《中洲記》中提到的寺廟,卻不見蹤影。兩人互相招呼著,小心深入這座初次涉足的小島。

夕陽在山,萬象奇麗。突然吹起了一陣大風,波浪急湧,水石相搏,鏜嗒之聲,像是山寺上的鍾鼓。文社建起之前,謝氏宗族在小島上建起了寺廟和私塾。帶著朱雲映上山的,正是在小島讀過書的謝君直。陳熾為此想象島上讀書與山上讀書的不同,對小鎮的山水奇觀大為感歎。

洪水滔天,陳熾和山長轉到北邊的梅江之濱,隻見大船飛奔,出沒風波。這時,陳熾聽到寺院又響起了鍾聲。他開始以為小島上的,繼而想到小島寺廟消逝已久。陳熾想朝小島深處走去。山長提醒說,不可貿然而入,春夏之際正是蛇蟲叢生的時節。陳熾止步,在小島外圍找到一條小路,試步而前。

這時,陳熾又聽到了鍾聲緩緩沉降,籠罩小島。他開始以為灘石激浪,細耳辨別,始知確是山寺的鍾聲。陳熾聽到鍾聲,想到那位上山朝神的母親,為鍾聲吐納的人世悲喜而震動。陳熾一直想跟山長交流,關於儒釋道三家融合的問題。這是中國文人誰也無法避開的三種思想觀念。

為此,他問山長,可有聽到山寺的鍾聲?

山長說,天天聽聞,不覺異常。

陳熾說,鍾聲自是有悲憫,但寺佛未必不欺人。

山長問,何有此說?

陳熾說,剛才我在山寺上聽到投水案中烈女的母親,為女兒無端去世向管廟老嫗哭訴。這管廟的老人寬解一番,又勸母親捐錢敬佛,保佑女兒地下安身。這種空無的安慰有何用處呢?我總覺得佛事欺人。

山長說,佛事是民間的,民間有苦難,到佛事之中尋找寄托,也是順應民心。這仰華山寺信奉的是無為教,就是羅祖教,這教是明朝成化年間一個叫羅夢鴻的兵士創立的。

山長跟陳熾所述,自然也是來仰華山後才知道的。羅祖原籍山東即墨縣,他在獄中悟得五部六冊,包括《苦功悟道卷》《歎世無為卷》《破邪顯證鑰匙卷》《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巍巍不懂泰山深根結果寶卷》,在民間廣為流傳,後來像白蓮教一樣受到朝廷打壓,為此仰華山表麵供奉釋迦,暗地裏又傳道《羅祖經》,這是一種生存策略。

陳熾說,把宗教當作一種文化,未嚐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山長說,正是如此!羅夢鴻的教義開始比較偏向佛教,後來吸收道教的因素越來越多,也是釋道融合的例子。我看過不少民間信士上山,有時聽著羅祖的故事會熱淚雙流!

陳熾說,如此說來,這《羅祖經》不能一味被視之為是怪力亂神,而頗能滌**心靈,淨化靈魂!這佛門本是淨地,但有人卻據以生財,我看到不少山寺世俗化了,把念經安靈做成了一門生意!

山長說,你說得沒錯,凡事都有兩麵性,刀可救人亦可殺人。曆朝以來,鄉民修築寺觀,賽會迎神,僧道之流,斂錢肥己,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所費者皆農工商勤苦之所生,而不能自生一物,以裨世用,實國與民之大蠹也。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此佛非彼佛。

陳熾問,此佛彼佛,如何分別?

山長說,仰華山的寺廟,非關佛經,非關佛教,隻是鄉民模擬佛家而已。你如果看過《金剛經》就知道,佛經講的是一種信仰,是心靈的歸宿,是精神的開辟,而不是修築寺觀。這就是兩種不同的佛,一種是文人的學問,一種是庶民的俗事。王維談佛,韓愈辟佛,所指向的不是一回事。王維談佛,談的是佛理,是信仰,是思想。而韓愈批判佛,就是民間世俗,甚至裝神弄鬼,被歪曲了的佛事佛理。沒辦法,民間需要這樣的活動寬解身心。是不是欺人,不在於寺觀本身,而在於主持佛事之人。

陳熾覺得有理,頗為山長的見解折服。陳熾又問,剛才聽到的鍾聲,我想到了李白的《化城寺鍾銘》。李白下筆,縱橫開闊,自是騰挪有方。但細讀之後,又覺多有矛盾。明明是寫鍾,實則歌頌塑鍾的李公。明明是寺佛之地,四大皆空,卻又借大鍾來傳播儒家的建功思想。明明是勸導出世,卻又宣傳入世。先生對此如何看的呢?

山長說,李白四十歲之前一直想直上長安,但終南捷徑一時沒有走通,為此還沒有功名,他遊曆四方,靠詩名和文章求得各地官員救濟。他久居宣城,要得到宣城李公的銀子,就得寫寫頌文。如他自己在《化城寺鍾銘》中所講,“白昔忝侍從,備於辭臣,恭承德音,敢闕清風之頌”。這個立場,決定了他文章的思想。李白最大的本事,就是善於把這些世俗的人事,轉變了堂而皇之的廟堂之言,功名之說。

陳熾說,化城寺大鍾的意義,他開言即達。“噫!天以震雷鼓群動,佛以鳴鍾警大夢。而能發揮沈潛,開覺茫蠢,則鍾之取象,其義博哉!夫揚音大千,所以清真心,警俗慮;協響廣樂,所以達元氣,彰天聲;銘勳皇宮,氫旌豐功,昭茂德。莫不配美金鼎,增輝寶坊,仍事作製,豈徒然也?”接著他又寫起李公創鍾之功。這樣時而講鍾,時而寫人,這在文章上是符合章法的嗎?

山長說,符合的,你往深裏想想。

陳熾想了想,點了點頭,說,李白從談佛轉而談音樂,從藝術角色講鍾鼓有用,所以塑鍾有功。否則,那就是浪費錢財。李白真是聰明!

山長說,文人談佛與官員談佛,立場也不完全相同。文人隻談自己的信仰,信不信佛是自己的事情。但官員不同,他們要顧及民眾信仰,就是說,他們要調和不同的信仰,化城寺的鍾聲,“愷悌賢宰人父母,興功利物信可久”,傳達的就是這種觀念,表麵上矛盾衝突,但其實是中正博大,調和天地。

陳熾聽了,再次折服於山長的見解不偏不倚。

山長說,李白氣吞山河,終成泰鬥,就是他把許多看上去矛盾的東西糅合到一起,當然他不是毫無是非,而是善於達觀萬物。你看他的《春於姑熟送趙四流炎方序》,“吾賢可流水其道,白雲其身,通方大適,何往不可,何戚戚於岐路哉!”這是我最欣賞的地方。我就是衝著這句話願意受作舟先生之邀,來此邊地,久居僻壤。

陳熾說,先生教澤一方,流水其道,白雲其身,正是賢人風範。隻是我還有一事不明,仍然還是跟佛有關。文人談佛理也好,朝廷重佛教也好,民間好佛事也好,大都是教人虛無。這與天下興亡,大有關係。

山長說,確實如此。蒙古尚武好戰,一時縱橫,一度入主中原,但最後溺於黃教,失了天下,可見佛教容易產生軟化作用,無益於統治。這往往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曆代曆朝有不少君王想用佛教來軟化民眾,孰不知民為國之本,民眾無力,則國無力。

陳熾說,我朝自滿入關,文治武功自是蓋於蒙古。那天你跟我講起了寧都的魏叔子,他避亂翠微峰,倡導“反清複明”。如今的天下,已異於曆朝,洋人犯境,庚申國變,我朝衰敗如此,那天先生說已見末世之相。那敢問先生,我們漢族的讀書人,還得像魏叔子那樣反清複明嗎?我覺得當今之世,各族團結才能對付西人,救亡起衰。

山長說,我朝已曆兩百餘年,文攻武治,終歸中華一族,保留了古老的中國文化。讀書人值此國變當思覆巢之難,魏叔子再世也當改弦易轍。複明無益,反清有損,當務之急是合族而大,保我中華。

陳熾聞之,為能與山長屢為合契而高興。兩人在小島盤桓,漫步尋芳,談興正酣,頓覺春光明媚溢滿身心。這時,一艘大船在梅江揚帆而過。此段江麵,正是亂灘林立。連艫飛舳,衝濤觸石,出沒於蛟涎蜃沫中。兩人見了,把心懸到了嗓子上,骨竦毛豎。他們大聲呼喊提醒船家,卻被風聲吹走。兩人再看,水師篙工們閑整如意,瞬息遠逝。

兩人看了,大為驚歎。陳熾對山長說,民間有高手,承蜩弄丸,言為不虛。山長點頭稱是,又說,這大船看似危險,我們在岸邊觀看呼喊,實則不懂行舟,閑為操心耳!一船如此,一國如此,迎戰風波,正當有篙師船工,技藝高強,破浪而行,我們仰華書院,當培養如此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