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國變

初升的太陽在梅江鋪下霞光。白霧像大地的袍子在河穀間飄動。陳熾起來的時候,兩位老人也起來了。雖然宿酒並未全消,但畢竟人老了睡覺時間就短,天剛亮就醒來。人間信息在腦子裏反芻,躺在**是折磨,不如起來放空。陳熾被夢中的長毛嚇醒。否則這個年紀正是渴睡。

這一天,泰驤打算帶著陳熾在蓼溪好好放鬆。這是無比悠閑的秋日。集日剛過,文社的典禮還在明天。作舟先生問兩人睡得如何,接著就帶著兩人出了屋子,到蓼溪西頭看霧景。從東往西,沿江而下,霧景果然好看。

太陽還沒有從東山升起。秋天的河穀大霧彌漫,洶湧奔放,像是要重新改造彎曲的河床。梅江在五六裏的上遊拐了個大彎,南北走向變成了東西走向,大霧受到山嶺的阻擋,又改向蓼溪撲來。蓼溪的樹林漂浮在白色的霧氣中。江麵的灘石全無影蹤,中洲浮島像極了蓬萊仙境,在霧中載沉載起,蓼溪八景之一的中洲樹色,或隱或現。

梅江的風光,輕輕拂動了陳熾最初的審美觸角。按照心理學家的分類,人格可以劃分為實用型、審美型、倫理性。陳熾看來是審美型的人格。他之所以不單是思想家,之所以還是個詩人,與他所遇的藝術熏陶和審美風氣有關。

陳熾站在蓼溪碼頭,除了讚歎一聲“好美啊”之外,就試圖調動藝術素養,再次朝處女作誕生發力。但他馬上發現,自己受到了束縛。他的思維跟隨前人的詩句在轉動。這時作舟先生詩興大發,吟誦起來:“培植深林久曆年,而今洲塢競爭妍。叢叢美陰綿雙水,色色濃梢拂遠天,紅葉未曾沿徑掃,綠陰最好枕琴眠。環村古木猶如此,洄溯伊人尚宛然。”

爺爺聽了直說好詩,問是何時所作。作舟先生說,這是別人寫蓼溪八景的詩句。隨即他又開始了對陳熾的檢驗。他問陳熾,《詩經》中也好多描述樹色的詩,可否吟誦一首,以應眼前之景?

陳熾想了想,說,我喜歡那首《棫樸》。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趣之。濟濟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淠彼涇舟,烝徒楫之。周王於邁,六師及之。倬彼雲漢,為章於天。周王壽考,遐不作人?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

作舟先生說,人們說讀《詩》,可以多識蟲魚草木之名,但你讀《詩》不但喜歡草木,更喜歡草木背後的人事啊!

陳熾說,天人合一,寫樹即是寫人,那詩人筆下的樹色即是社會的氣息。芃芃棫樸,薪之槱之。勉勉我王,綱紀四方。詩歌其實是借這些樹色來講人世,講王朝的氣象!

作舟先生說,寫樹即是寫人,這說法精妙。不過,你喜歡透過樹色進一步看到社會,而我喜歡看純粹的風景,這未嚐不可。

爺爺聽後憂心地說,王朝氣象?那隻是以前的“王朝”了,如今的王朝可遇到了大麻煩!鹹豐十年,京城發生“庚申之變”,我遊幕浙江時聽說,英法聯軍進犯北京、天津,縱火燒了圓明園,聖上逃往熱河,最後被迫與英、法、俄簽訂了《北京條約》《璦琿條約》,賠款八百萬兩,香港九龍割給了英國,俄人占了我大清領土六十多萬平方公裏,約等於割走了四個山東省,包括東北的庫頁島、海參崴。此實乃中國人聞所未聞之慘劇,真是不忍直稱!

爺爺雙目已紅,聲如泣涕。陳熾驚訝地望著爺爺。

作舟先生聞之也涕零歎息,頓足捶胸。隻聽他大聲對陳熾說,你說得沒錯,盛世之年,詩中的草木可以是純粹的草木,亂世之年,詩中的草木就脫不開背後的人事!如今金甌已缺,大廈將傾,國難思良將,正需要這樣的詩句: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趣之。當此之世,天降大任,後學當之。吾鄉吾土,百年尚未有大才,後學當之!

良久,爺爺醒過了神,對陳熾說道,作舟先生說得沒錯,我正要對你說。在當今之世,你研墨習文不是為了吟風弄月、模山範水,而是要替朝廷擔當!前朝末世有個秀才叫許王家,聽到了甲申國變多日不食,最後赴河而死。先賢魏禧為他作傳,說“士苟奮然出此,雖聖人不以為過”。這就是江浙流傳的《許秀才傳》。當然,這許秀才是無益之死,我朝大臣林則徐才是棟梁之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多少誌士讀了為之一震!

陳熾說,林則徐是當朝之人嗎?朝廷有此棟梁,又怎麽還會有庚申之變呢?爺爺說,文忠大人庚申之變前就去世,已經走了十餘年了,他在虎門銷煙,可謂壯我華夏聲威!這才是你日後要學習的楷模!

作舟先生接口說,是啊,外有洋人入侵,內有反民作亂,天下實在不安寧,陳熾可謂生當亂世。爺爺說,陳熾出生那年就是多事之秋,撚軍作亂,黃河決口,長毛打下南京。長毛之亂至今未平,傳聞不久就要進犯智鄉。

作舟先生對陳熾說,吾輩已老,後生可待,當今之世,國朝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小陳熾呀你可說說,《詩》中專門寫人物的,你可有哪篇獨愛之作?陳熾想了想,說,我喜歡讀《文王》。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

作舟先生對泰驤說,這孩子心誌高遠,自小觀物不獨有江湖氣,還有廟堂氣,孺子可教也!賢弟特意從外頭回鄉開私塾,回來得對頭!堂中有這樣的學子,真是你的福氣!家瑤的神童之譽,早就在梅江傳開了。

作舟先生講的傳聞,是陳熾聯對的故事。陳熾六歲那年,父親背著陳熾去上學,要送到爺爺的村子裏讀書。路人見了就說,騎父作馬。這帶有嘲笑的意思。陳熾聽了不以為恥,脫口對道:望子成龍!路人聽了驚為神童,於是陳熾在梅江邊的傳說故事,就有了第一篇。

傳說有真實的基礎。陳熾騎父作馬是真的。橫背隻適合陳斌自己埋頭苦讀,並不適合孩子上學。一個小山村,哪來的私塾呢?就像現在的小山村沒有幼兒園沒有小學。六歲入學,似乎是個慣例。但六歲多指虛歲,實是五歲。書上記載李白五歲入學,好像比陳熾早了一年,其實是相同。對於早慧的兒童,這個時間正好合適,他們已經在家裏開始了學前教育。

陳泰驤沒有否認這個聯對故事。他還跟老友分享了陳熾的另一隻趣聞。陳熾入學前非常喜歡玩遊戲。有一次,小夥伴們來到村場上,把搬來幾張小板凳子排成一塊。陳熾來了,卻搬了張很高的竹椅,自己坐了上去,俯身朝夥伴說,你們朝君禮拜,起立,有事呈上啟奏,無事退班散朝。路過的鄉民看了,被逗得哈哈大笑,說,這搖鈴子當起皇上還真有點像,將來一定會是朝中的棟梁、京中的臣子。周圍的人哄堂大笑,陳熾弄得不好意思,朝小夥伴們使了個眼色,孩子們扮個鬼臉一哄而散。

作舟先生聽了,再次大笑起來,又把陳熾弄得不好意思。陳泰驤說,我就是聽到這個故事,才決心回鄉的。

那一天,陳泰驤來到橫背看望兒孫,聽到了這個趣聞,不由想起了一樁心事!從南京國子監讀書回來後,兩人皆科舉無名,作舟先生執掌仰華書院教席,自己則去外頭過起了遊幕的日子。不覺已是晚年,想到多病之身仍在江湖漂泊,真有杜甫天地一沙鷗的感慨!陳熾的趣事,讓他想到了陳氏家族的接力棒。他立即決定回鄉辦學。

正好,陳斌決定要送陳熾開蒙入學,於是在橫背跟他說起了辦學的打算。陳斌當然極為高興,兒子可以跟著爺爺讀書,自己可以全心苦讀。陳氏家族從白溪遷到水口,還沒有辦起族中的私塾,孩子們多到水口老街去開蒙。到了陳泰驤回鄉時,黃柏已是不小的村落,否則陳斌沒必要遷到相鄰的山村。回村辦私塾,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那是1860年的秋天。第一堂課上,陳泰驤就跟孩子們講起了自己回到村裏的原因。他說,有一天我做了個夢,說族中要出一個大人物,讓我回到家鄉為族中辦私塾。陳泰驤告訴孩子們,大人物就在你們中間,每一個人隻要立下大誌,就可能是我夢中的大人物。

陳熾開學第一課就聽到了關於成為大人物的教誨。晚上,父親還在爺爺家裏。他讓陳熾拿出硯台,要教他研墨,如何使力,如何耐心。陳斌問兒子白天上課學了什麽、什麽事印象深刻,並且叫陳熾以後每天要日省吾身,這是孔夫子留下的經驗。

陳熾應道,爺爺說我們這群孩子將來要出一個大人物。陳斌就問,你看誰像是將來的大人物呢?陳熾搖了搖頭,說,看上去都像,爺爺說隻有努力誰都可能是。就這樣,陳斌放心地讓陳熾留下。那天晚上,陳斌看到陳熾在爺爺房裏入睡,就跟父親告別,說要去瑞金讀縣學,增進幾分課業。

作舟先生聽了老友的講述,欣慰地說,梅江邊是到了出大人物的時候了!有你悉心指導,有他的聰明絕世,未來可期!陳泰驤點了點頭,說,陳熾已經念了三年私塾,這次帶他來小鎮,就是為了帶他上仰華書院見識見識,曆練曆練,還需要我們智鄉的前輩一起發力,對他多多鞭策和指點!

這個秋日的清晨,陳泰驤本意是讓陳熾放鬆放鬆,縱情於梅江山水風光。但蓼溪碼頭一番對談不啻一堂優質的時政課,讓陳熾無心遊覽。陳熾過於聰明,他誤以為這是爺爺故意安排的場麵,是叫他要適可而止、知趣而返,早點回到硯台邊去。

吃過早飯,陳熾就跟爺爺說,我不再陪你們外出觀光了,我要留在房間裏研習課業。爺爺有些意外,本想叫他勞逸結合,但轉念一想,既是主動留下,也就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