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做客
那是五月下旬的一個淩晨。這個叫橫背的村子還在贛南群山中沉睡,像繈褓中的孩童。天子峰頂上,啟明星的駕臨還早著呢。父親陳斌卻披衣起床了,點亮了油燈,來到另一個房間把陳熾叫醒,說,走,今天帶你去做客!
木板**,六歲的陳熾正在酣夢。孩童尚未開蒙入學,每天把漸漸長出來的力氣撒到山野,疲倦製造了酣暢的夢境,演繹五彩繽紛的情節。父親的叫喚,混淆在這些驚險的情節之中。陳熾轉了個身,朝向四歲的弟弟,繼續夢中的情節。陳斌伸手把他輕輕推醒。
陳熾聽懂了父親嘴上“做客”兩個字。他指了指**四歲的弟弟,隨後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今天隻帶他一個人去。
陳熾看了看父親身邊的物件,試圖從中判斷路途的遠近。以往正月的時候,父母帶他去往外婆家,準備了一對穀筐。翻山越嶺,小陳熾坐在籮筐裏,晃晃悠悠,感覺挺有趣。在弟弟出生之前,挑子的另一頭是臘肉和果品,以及壓筐的石頭。直到弟弟代替了這石頭。
但父親的身邊沒有挑子。陳熾明白了,今天是要用自己的腳板走著去。
父親從房梁上摘下一隻火籃,放進幾片鬆明子。點燃之後,兩個人走出了屋門。這是陳熾第一次走路出行,雖不是遠行,但要靠自己。父子兩人沿著小路來到村口,溪流跌落在一座石拱橋下。拱橋邊幾棵高大的樹,像是村子的門戶。溪頭就是村口,山路分成兩條岔道。父親說,朝這邊走,我們去裏坑。
裏坑?陳熾努力回想,試圖想起這裏有什麽親戚。陳熾對山村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正月來的親戚他固然熟悉,但並不知道來自何處。他們的來處,跟天子峰上的太陽和月亮差不多。過年過節,爺爺也會來看望他。爺爺的村子叫黃柏,這陳熾倒是知道的。
翻山越嶺走了一段路,陳熾並不覺得費力。他大口吞咽山野的新鮮氣息。初夏的贛南充滿這種新釀黃酒的氣息,讓人沉醉。父親並不多言,隻是不時回頭拉他的小手,提醒腳下的溝坎。火籃像一顆流星在贛南的群山之中滑行。不一會兒流星有了歸宿,一座小山村出現在火光照亮的視線內。
這就是裏坑村。裏坑與橫背,其實是隔一道山梁的兩條山坳。山坳的溪河往下走,就匯聚成一條更大的溪河。如果沿溪而行,出橫背水口拐個彎,再沿溪而上也能走到。但這是老人的走法。這條路像是跳繩時繩子落在地上,而另一條則是拋到空中,那就是直接翻過山梁。年輕力壯,孩童雀躍,當然喜歡抄近路,隻需要出點汗就能到,不過兩三裏路。
走在山路上,小陳熾暗想,難怪父親讓他自己步行。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陳熾眼前。父親叫他陳為理。陳熾見過,不時來橫背幫助他家幹農活,和父親聊天飲酒。父親是一位讀書人,而陳為理是純粹的農夫。陳熾不知道兩人是如何親熱到這般地步,簡直像親兄弟一樣。
多年之後,陳熾京城歸來為陳為理寫墓誌銘,還對這位長者印象深刻,對這位父親的好朋友,這位地地道道的農民充滿敬意。
陳為理招呼著兩人進了屋內。他拉著陳熾的小手說,真是稀客,貴客,我們家今天來了個小神童!早就盼著你能來,來教教我家裏那幾個調皮的孩子!他們就成天想著玩,不願意接觸書本。
為理家的幾個孩子還在睡覺,陳熾醒了之後不打算續個回籠覺,加上來到了陌生的山村已經睡意全無。他謝絕了父親的安排,就坐在門檻上,看著村子慢慢褪下夜色,熱鬧起來。
裏坑跟橫背一樣,隻有十來戶人家,而且各自分散在山坡溝穀。這時,屋子前走來一個陌生人,背著一隻竹扁簍,看上去有些沉。隻見他把竹簍往門角一放,說,熱水燒好沒有?
各種刀具磕碰的金屬聲響,也在提醒著主人。父親對為理說,殺豬的師傅來了!為理馬上迎了過來,說,早就等著你了!這麽遠的路辛苦你跑一趟,先喝口水吧!屠夫卻擺了擺手說,還是早點動手吧,天眼看就要亮了,這豬肉還得挑到小鎮,得趕上第一渡。
父親說,這豬肉是送去啟堂文會辦酒席用吧?屠夫點了點頭,說,可不是,每年五月下旬文會要算賬,看收了多少租穀出了多少花紅,智鄉十八姓的頭人都要來,在小鎮吃一天宴席,今年又是十來桌,還不是族人們的錢啊!
父親和陳為理兩人來到屋場左邊的豬圈。一會兒,肉豬的嚎叫聲劃破了村子的靜寂,被山野放大。一會兒,父親和為理抬著一隻肥胖的毛豬,走向一隻早就準備好的木桶邊。陳熾勇敢地看著屠夫拿起白刀子,左手揪住一隻豬耳朵,用肘子死力按住木凳上的豬頭,右手用力一推刀把,豬的嚎叫聲就灌進了水分,慢慢衰落下去。
一陣忙亂之後,晨曦來到山村的屋場上。炊煙陸續升起,人家,田野,山坳,屋場邊的桃樹和李樹,慢慢顯出容貌。幾隻狗聞著氣味來到屋場。陳熾看完了一場普通的人事,就覺得肚子餓了。為理招呼父親。早飯準備好了,香噴噴的殺豬飯就要開始。這也是父親受到邀請的原因。
陳為理的四個孩子陸續起來了,看到屋場邊一地豬毛,才知道豬已經去了小鎮的集市。他們睡意朦朧,看到陌生的陳熾,顯現熱情的樣子。但彼此並不熟識,隻是圍著他看過不停。不久,杉木的飯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菜肴。主人家的妻子和女兒並不上桌,還在灶台邊忙碌著什麽,一邊悄悄地擦眼睛。看來她們還在為親手養大的肉豬傷感。
五位男性圍著桌子,開始邊說邊聊。為理分別介紹了兒子和女兒。陳為理比陳斌大十八歲,已娶了兩房老婆,各生了一對子女。大兒子不喜歡讀書,性子野,飯量好。如果不是大人不時用筷子打壓,那豬肝湯和小腸炒青椒,會很快被他們搶幹淨。小兒子倒是對書有興趣。
陳為理對陳斌說,家中沒有個人指教,準備下半年送到私塾,以後還得麻煩你有空授業指點。我隻會打理莊稼,不像你能斷詩書,滿肚子墨水,難怪陳熾打小就能背詩了!
陳斌笑著說,我可不怎麽樣教他,是他母親自小叫他認字背書的。內人是黃石郭家之後,大戶人家出身,教孩子那點文墨也夠用。當然,主要是我功名未成還在科舉路上,寒窗沒到盡頭,顧了自己的書本,顧不了孩子的教育!
為理說,龍生龍,鳳生鳳,小陳熾看到你天天詩書在手,勝於茶飯,有滋有味,肯定受影響極深!
陳熾也覺得宗伯的分析有道理。讀書是天生的愛好,怎麽需要家長來勸導呢?看到父親攻讀辛苦,陳熾時常替父親磨硯。一筆一畫,許多字就認下了。一字一句,許多文章就記下了。當然,母親的悉心指點也是他長進的原因。陳熾記性好,村子人叫他“神童”。但陳熾不覺自己多神,無非是喜歡,無非是用心,這都很平凡。比如喜歡桃子,難道會記不住它的名字?
陳熾還沒有入學,肚子就蓄積了上百個漢字了。《三字經》念完,母親就教他詩。這是五經之一的詩,不是後世那些朗朗上口的兒童詩。那詩句真是難讀極了。但母親講解之後,就好記了。像母親做了頓好飯菜端到了麵前。母親最早教他的是一首叫《長發》的詩。父親寫春聯,門楣上老有這麽一句——“長發其祥”。陳熾以為是頭頂上的毛發。問了母親,母親就從這裏開始教:“浚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
吃完飯,陳為理去田地裏摘菜,說是讓陳斌帶回去。父親推托了一番,最後就說,讓陳熾陪著孩子念會兒書,我們一起去地裏。陳熾本想跟著去,但不敢違抗父親的安排。幾個孩子看到大人走遠,悄悄對陳熾說,溪水裏有魚,我們一起抓!抓魚當然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陳熾自小到大,夢境中有魚反複出現,屢屢在懊惱中驚醒,對夢中之魚自嘲一笑。
抓魚,也是他屢被母親批評的由頭。母親怕他帶著弟弟在溪河裏出事。橫背的溪河跟裏坑一樣,小得很。那是梅江的毛細血管。拐彎的地方有小石潭,農田邊有澆灌的水陂。這些水域也對孩子們的生命都構成危險。陳熾在這種危險中識了水性,並不害怕。陳熾喜歡玩水捉魚,隻是有個孩子已經把硯台擺在凳子上,讓陳熾教他。陳熾看著硯台,對老大遺憾地搖了搖頭。
待那小子研好墨,陳熾抓起筆寫下《長發》一詩,指著漢字教了起來。不久,陳熾忽然聽到樹上奇怪的鳥叫。陳熾抬頭一看,鳥叫是老大發出來的。陳熾興奮起來,放下硯台跟著幾個孩子來到了一棵大樹下。老大身手敏捷,從鳥巢裏掏出一隻小鳥……
回家的路上,父親問陳熾,知道今天為什麽帶他去裏坑做客嗎?陳熾想了想,說,搖了搖頭。父親說,為理一直誇你是文曲星,想讓你來教教他的孩子,讓他孩子也沾沾墨水,但你今天卻跟著去爬樹抓鳥了!
陳熾說,也教了一首詩。
父親對陳熾說,我看到了那首《長發》,你教得好,“長發其祥”,無論聖上朝廷還是百姓家庭,都希望如此。但我們家做到這點,隻有靠詩書。我們不像為理伯伯能耕能種。我們家那點地,幸虧他來幫我們打理,我們這點力氣才能用在磨硯研墨上。今天,我帶著你把這條山路走通。以後,你要走出山村,惟一的出路就是讀書。
父親領著陳熾翻越山嶺,一邊講起遷居橫背的原因。父親透露,當年他把家遷到小山村,完全是為了安放那隻小小的硯台。
為全力備考而遷居山隅,這決心夠大,這決策在人間少有聽聞。六歲的陳熾聽來,開始感受到人生的壓力。當然,也是巨大的動力。在父親的講述中,六歲的陳熾看到一塊沉重的硯台即將擺在麵前。
科舉,是陳氏家族的一場長跑。陳家對科舉和功名的接力,說不清楚從哪代人哪個朝代開始,是哪位先祖發出了起跑令。聽父親講,爺爺的爺爺接過了一棒,而且接得不錯。倒不是說他成功了。嚴格意義來說,他也是失敗者。族譜上,他隻是個歲貢生。
中國的孩子自入蒙始,踏著硯台一級一級往上走,府、州、縣考試,優秀的就成為“生員”,也叫“秀才”,相當於後來的重點高中,可以參加高考了。這隻算是起步。秀才可以不用交賦稅了,且能享受公家的資助繼續讀書。這些生員經過挑選,成績或資格優異者升入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爺爺泰驤和作舟先生,就進過南京的國子監。
清代的貢生也稱“明經”,共有六種來源:恩貢、拔貢、副貢、歲貢、優貢和例貢。每一年或兩三年由地方選送年資長久的廩生入國子監讀書的,稱為歲貢。這帶有照顧性質,相當於在“複讀班”讀久了,給個大學名額以示激勵。陳熾爺爺的爺爺,就是這種歲貢生。
但走到這步,他手下的硯台就乏力了,不再幫助他往上攀登。當然,他在瑞金縣邑中留下了不小的聲名。他自號陶軒先生,有若幹卷詩文問世。他的名聲跟瑞金縣令惲敬有關。傳說孤傲的散文家惲敬對這個江湖落拓者極為尊重,私誼極為要好。為此,陶軒先生出名,就有附驥出名的味道。
文士的硯台,既為科舉提供翰墨,也為藝術提供餘墨。當然,更高境界是兩者合一,且能服務家國。陶軒先生隻有其一,而惲敬有其三。
陶軒先生這一棒接住了,讀出了點名堂,但並不徹底。陶軒先生有負家族的接力棒,自己的精神生活倒是豐饒。羨慕陶淵明?人家陶淵明還是做了官的。他並沒有,為此把科舉的希望傳到下一代。但下一代又丟棒了,連個秀才都沒有。接下來,陳熾的爺爺倒是接住了,讀到了國子監,可惜止步於鄉試的金榜。高考落榜生!被大學之門拒絕。
爺爺仍然是個貢生。跟陶軒先生的命運差不多。陳熾有時候會想,是不是那本《李太白全集》害了爺爺?藝文純屬自娛,耽誤了考試可就要不得。就像後世沉迷於武俠小說的高中生,屢屢在高考中落榜。就這樣,接力棒傳到了陳熾的父親陳斌手上。這已經是晚清了。
父親是夠努力的。陳熾自小知道這一點,也為陳熾樹立了榜樣。他希望突破上輩讀書人命運的怪圈,中舉成名,飛黃騰達,榮宗耀祖。1853年的時候,十八歲的陳斌把硯台塞進行囊,滿懷信心地去往寧都州參加考試。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院試。州府的院試,相當於後世的中考。如果按照六歲開蒙的習俗,他已經讀了十二年書了,正是後世參加高考的學年。
父親遲遲出馬。也許是陳泰驤想讓兒子陳斌厚積薄發,準備得更充分。這一天,陳斌收拾好行李,看到父親陳泰驤要和他一起去,就說,我已經成人了,可以獨立出門了。陳泰驤說,我得去,我熟悉寧都考棚的地點,到時省得你找考點,而且我才知道州城落腳的地方。
多年之後,陳斌帶著陳熾奔赴寧都,才真正理解父親的苦心。那是科舉接力的可憐父母心。父親不是不放心兒子能否順利走到寧都,無論是走陸路還是溯梅江而上,智鄉離寧都並不算遠。但父親要親自送考,就像後世的家鄉穿著旗袍目送孩子進考場。那是為孩子加油。
寧都是梅江上遊的州城。陳泰驤老馬識途,知道考棚就在大江邊。他和陶軒先生都曾在那裏經曆了幾天煎熬的日子。幸好煎熬中住進客至如歸的旅館,享受周到的服務。就座旅館,就是陳泰驤所說的落腳的地方。那是州城裏的陳家旅館,智鄉白溪陳氏全族集資所建,專門為考試的陳家少年提供食宿。
這確實是智鄉陳氏家族的創舉。這座旅館在寧都州署南邊,一個叫黌門弟的地方。“黌門”是學校的意思,旅館約等於學校的宿舍。有的試子也在州府公學裏參加考前培訓,跟各地試子交流切磋。智鄉的陳氏家族,在康熙年間花大價錢買下了這塊地,建起三十間房子,足夠族中少年讀書應試。吃住有人愁照顧,簡直就像在家裏頭一樣。
陳家旅館剛建的時候,正是中國的康乾盛世,據後人統計當時中國的GDP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二。梅江邊的城鎮也是物力豐富。寧都自古是“文鄉詩國”,易堂九子及此前的先賢,留下過四海聞名的“梅川文章”。智鄉雖屬瑞金,但建了會館就沾了“文鄉詩國”的才氣。事實如此,至晚清兩百年間,陳家少年受寧都文風熏陶,文章和學問還算像樣。用陳熾的話說,就是“製行有本末,為學有淵源”。
但科舉未顯,是家族的痛點,會館的汙點。陳泰驤當然知道,他們享受過會館的待遇,卻有負先祖的美意。他希望陳斌能一舉成名,為這座兩百年的寓舍添彩。它應該是狀元樓,而不僅僅是普通的寓舍。為此,他必須來為兒子加油!
那是1853年的秋日。兩人起了個大早,背著行囊踏上趕考之路。他們提前幾天朝寧都進發。中途,他們在黃石打站,待了一個晚上,住進學友郭馥廷的家裏。陳斌在這裏認識了後來的妻子。快到寧都,兩人走得有些累,就歇息在江邊。想著溫暖如家的會館,兩人又提起勁朝城裏走去。快到城門,陳泰驤感覺不對勁。前麵行人慌亂,匆匆奔走。他們不是往城裏走,而是往外跑。
陳泰驤感覺出事了。他朝行人打聽,對方看了他一眼,說,你們來城裏幹嗎?參加考試的?考棚都燒了,你們快跑吧!長毛把州城占了,放火燒城!陳泰驤聽了,腦子嗡的一聲。戰亂來了,準備多年的考試,看來是考不成了!
但陳斌不相信。他決意到進城看看。土匪賊人一時作亂,以前也是常有。來自福建廣東的土匪,不時會把寧都城攪得雞犬不寧。明末的易堂九子不就是經曆過?土匪要了錢財終會離開,朝庭規定的考試哪能說停就停?
兩人進得城來,朝陳家會館走去。眼前的場景粉碎了父子的猜想。昔日的會館,溫馨如歸的家園,已經斷壁殘垣。三十多間安放硯台和夢想的房子,化為黑灰塵土。兩人繼續探看,發現州署和考棚同樣如此。殘酷的事實證明,這次土匪不像是綁票要錢,而是對朝庭有仇。
無奈,兩人匆匆回到智鄉。終於打聽到了,這次的兵火叫“長毛”,不是周邊的毛賊,而是有組織的農民造反,已經席卷了中國南方省份,衝擊了大半個中國。父子兩人其實早有耳聞。聽說這股造反的農民叫太平天國,他的天王叫洪秀全,已經越過湖襄,建都金陵,派出了翼王石達開進兵江西,石城已有農民響應起義,瑞金縣城也震動,知縣劉遵侃奉令辦起了團練。
辦團練,是清朝的軍事政策。麵對地方作亂,利用民間力量來對付地方武裝。縣城設了團防局,發動縣城鄉紳捐資,動員各家各戶選派壯丁充當兵勇。這看上去是做好長期戰爭的準備。寧都受到戰火燒掠之後,官府同樣著手組織武裝。梅江邊的人們,陷入戰爭的驚恐之中。
太平軍打破了天下的太平。陳熾長大後才知道,其實晚清時天下已經不太平了。洋人越海而來打進了中國,賠款割地,弄得朝庭沒辦法,加重了百姓的賦稅,來賠償洋人們打在中國人身上的槍炮。這又導致老百姓起來造反,兩頭夾擊,清朝就進入了晚歲。天朝不寧,波及每一位子民。陳斌的科舉夢在太平軍的衝擊下嚴重受挫。
父子兩人回到村子裏,隻能坐等天下太平。陳斌並不知道,這起事的太平軍首領洪秀全,也在科舉路上掙紮了好久。他到廣州一舉不成名,四舉仍然失利,轉而拿著外國人的傳教書走起了另一條路。這洪秀才造反,為“陳秀才”的誕生製造了障礙。科舉無期,但陳斌相信終會重開。陳泰驤叫陳斌拿出硯台,繼續攻讀詩書。同時,就在這年為陳斌說了一門親事。媒婆上門介紹了大戶人家郭馥廷的女兒。婆媒的嘴片子倒是撿了便宜,因為兩家原是熟悉的好友,而且又算是門到戶對。
成家之後,家務紛擾。陳斌就決定分家,到另一個地方建房安居。陳斌的考慮是,這個地方必須偏僻。這樣,他就選中了這個叫橫背的小山村,在天子峰的對麵山坡上,建起了一棟土屋。陳泰驤隻有陳斌這個兒子,自是關愛有加,為他購置了幾畝地,自己卻喜歡留在人氣旺盛的村落。陳斌不善耕作,就讓好友陳為理過來幫忙。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說,“直接靠農業來謀生的人是粘著在土地上的”。意思是農業守土難遷,難以輕易轉場。陳斌卻順利遷居了,轉場了。陳熾後來著書,認為土地的收成可以分為田限、工價、利潤,所有者、經營者、勞作者,搭配得當、分配合理,就能利於農業發展。陳熾比較了英國和法國的情形,各各不同又各有優勢。後世出現的人民公社、家庭承包、合作社,其實也是這三種要素的變化組合。
費孝通的難遷之說隻是相對的。就陳家而論,從九江到寧都,從青山壩到黃石鎮,從智鄉丁陂到瑞林,從黃柏到橫背,是客家人常見的遷徙曆程。當然,重土而不守土,開辟新的家園,多是為了新的出路。顯然,陳斌的遷居是特殊的個案。他不是他脫離了農業,而是實現地主、管家、農民三者的優化組合。陳斌購買土地,陳為理幫著經營,農民下地勞力。這樣,一塊硯台就可以在橫背安心地向科舉衝刺。
在古代,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陳斌的遷居,當然是一次著眼長遠的人生規劃。在陳熾去世一百多年後,仍然沒有多少人看懂了這個決策。雖然陳三立為陳斌寫的墓誌銘中,“轉徙厓穀”幾個字頗為費解,容易想象為躲到山穀裏去讀書,或是去山中寺廟,就像後世考研學子。陳斌不想把妻子一個人放在家裏,他為此躲到山村建起房子,而且第二年就生下了陳熾。
陳斌得到了想要的安寧。四年之後的1867年,一個叫黑頭的長毛勇猛異常,帶領太平軍從於都打到萬田,想打下瑞金。知縣黃曾慰檄令各鄉團局合力防禦。黑頭被萬田的團紳袁成鵬擊退,又從龍頭壩進入了智鄉,試圖從梅江打到縣城去。梅江邊開始組織團練,陳芳、陳銘等族人來到長沙訓練兵勇。幸虧橫背離梅江有十裏之遠,兵勇的呐喊不曾驚動山村的硯台。
太平軍終被團練打退。轉眼三個孩子來到身邊。科考遙遙無期,而陳熾的聰明伶俐,讓他想到把希望寄於下一代。當然,陳斌仍然不想放棄。最好的結局就是父子同時登科,就像蘇門三學士。
在裏坑歸橫背的山路上,陳斌把遷居的家史告訴小陳熾,就是想把起跑的口令傳下去。但他不隻是陪跑,也是同行。小陳熾感覺到了父親鄭重其事的口氣。他聽得出這是一次嚴肅的家史教育。父親的遷居所圖長遠,自己雖不能參與,但與自己密切有關。
隻有爭取功名,父親的苦心才不會落空。那天上午,在回橫背的路上,兩人並不能預知這份苦心的結果。誰也不知道陳熾能否跑好科舉的接力棒。
在蓼溪夢境中,父親的話落在心中,像風雨又像霞光。歸程一般會覺得更快,陳熾感覺剛好相反:山路漫無盡頭,長毛在追趕,父親帶著他一直在奔走。陳熾渴望看到家門,看到母親,看到弟弟……直到他在鳥鳴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