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甜頭

這等過分的要求,讓裴輕原本那顆感激的心瞬時涼透。

如此屈辱下作的事,裴輕自是不願。

兩人便這樣僵持著。

蕭淵喜歡看她誓死不屈的樣子,不過又更喜歡看她無可奈何,最終不得不對他言聽計從的樣子。

曾經他有多嗬護她、多捧著她,如今便有多想欺負她、糟踐她。

“要麽現在舔,要麽把那個野種拎過來在旁邊看著你舔,娘娘更喜歡哪種?”

裴輕眸中滿是震驚,甚至氣得身子都有些發抖。

“喲,又心疼了,娘娘這繼母做得真是不錯。想來為了這便宜兒子,也是什麽都能做吧?沒有他,你可就做不成太後了。嘖,有點可惜。”

裴輕偏頭躲開他的手,蕭淵冷眼看著她。直至她沉默了片刻後一點點靠近,他這才滿意地挑了挑眉。

她眼睫纖長,鼻頭清秀小巧,而那張殷紅的唇則看起來更加嬌軟誘人。

蕭淵身體一僵,手上青筋繃得越發明顯。

裴輕沒覺出他的異樣,鼻間聞到的是他沐浴後好聞的味道,舌頭嚐到的則是有些苦澀的酒味。她微微蹙眉,舌尖又苦又辣。

“別停,”頭頂上方傳來略沙啞的聲音,“繼續。”

還有酒漬,她自然知道不應該停。

“呃……”蕭淵沒忍住,低哼出聲。

驟然一出聲,裴輕趕緊抬頭看他,一時怔住。他額上冒了薄汗,眸色幽深,眼睫像是漫上層水霧,那雙丹鳳眼正緊緊地盯著她。

她這副呆愣愣的樣子,讓蕭淵很是頭疼。

“說了讓你繼續,總停下做什麽?”他麵上隱忍,語氣卻是不耐煩。

裴輕這才回過神來,想快些結束這事。

可一低頭便被驚住了,她不自覺地想往後退。

蕭淵自然不許,他手疾眼快地一把攥住她的瘦肩將人箍住,說:“躲什麽?”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如此這般若是還沒反應,那才是不妥。

“既看見了,娘娘是打算坐視不理嗎?”

裴輕還是想躲,蕭淵倏地將她拉近,湊在她耳邊說:“娘娘若是一點甜頭都不肯給,本王便隻能即刻撤軍回南川了。你說……蟄伏在宮外瞧動靜的人,他們會做什麽?”

裴輕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形勢。今日去養居殿,她不光知道了裕王一派的餘孽被蕭淵斬殺,還知道朝中重臣和其餘宗親借此為由,打著南川王挾持天子,他們要匡扶正義的幌子,在宮外大肆招兵買馬。

若是蕭淵走了……他們便可名正言順地進宮,即便不敢逼宮篡位,也少不得是要讓病重的陛下退位,將稷兒扶持為手無實權的傀儡皇帝。

而她這個礙眼的皇後,當然是做不成太後的,大約就是被留子去母的下場。

見她不再往後躲,蕭淵鬆開了手。

至於自己能做些什麽,裴輕還是知道的。

裴輕出身並不顯赫,甚至出嫁前在裴家不受重視也吃了許多苦、遭了許多罪——謾罵冤枉、皮肉私刑的罪都盡數遭遇過。

母親早逝,父親偏心,姨娘蠻橫,裴輕未曾哭過。因為她知道,或多或少,總還是有那麽一兩個人是疼她護她的。姐姐裴綰是一個,曾經的蕭淵亦是一個。

而眼下他的眸中盡是玩味和羞辱。熱熱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來,卻未換來一絲憐憫和退讓。

等來的隻有他一句不耐煩的命令:“楚離,把那個野種給我從旭陽宮拎過來!”

門外的楚離本以為今晚已經沒他什麽事了,忽然被吼得一哆嗦,忙應著:“是是,王爺!”

“不!”裏麵傳來女子帶著哭腔的聲音。

楚離腳下一頓,娘娘哭了?

他把耳朵湊到門上又聽了下,裏麵的裴輕說:“王爺說笑的,就不勞煩都統了。”

楚離等了片刻,王爺沒什麽動靜,那該是不必再去旭陽宮了。

楚離抱著劍在門外歪著腦袋琢磨,明日得跟王爺說說,自古禍從口出,他老管小皇子叫野種可實在是不妥。

殿內軟榻邊,蕭淵修長的手指勾玩著裴輕的一縷長發,看著她臉蛋上還掛著淚,眸中百般委屈。

不過是叫她將他手上酒漬舔淨,更過分的要求都還未提,她便是這樣一副淚汪汪活像受了屈辱一般的模樣,看得男人怒氣更盛。那眼淚掉個不停,連舌尖都顫著,偏又勾得他心癢難耐。

女子身上的香氣很好聞,聞得久了竟莫名壓製了本已漸盛的怒火。

“好了。”她抬起頭來,唇瓣還沾著酒漬,有些畏懼地望著他,像是生怕他再提什麽過分的要求。

蕭淵想,他就該把這雙勾人的眼睛給蒙上,或者幹脆挖出來,省得她眼睛眨巴兩下,掉兩滴眼淚裝出一副可憐勁兒看著心煩得很。

見蕭淵沒說話,卻也沒攔著,裴輕才立即起身去了屏風後清理。

但夜還很長,蕭淵還想再做些什麽。

他從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更不是什麽好臣弟。規矩禮法在他眼裏抵不過溫香軟玉的銷魂滋味,更何況她本就該是他蕭淵的人。

是她在信上說什麽都能答應,他又何必客氣?

裴輕不願,左不過就是替那個病秧子顧及麵子,所以讓他再等等。

蕭淵起身,憑什麽讓他等?為了救她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皇帝,他放著南川的舒爽日子不過,跑到這兒來腹背受敵,連個小孩都敢給他臉色看。

越想,戾氣便越重。他就是要她哭喊求饒,越大聲越好,最好傳到養居殿讓那個快要死了的男人好好聽聽。

隻是臨到屏風前,蕭淵腳下一頓。沒有水聲,甚至沒有一絲水汽。從裏麵傳來的,隻有極為細小的嗚咽哭聲。若不仔細看,當不會看見屏風上映出了小小一團身影。

即便沒有走進去,他也知道她是如何縮在屏風後,捂著嘴偷偷哭的。

一如初見時那般,受了委屈的離家少女一個人縮在牆角哭,正碰上從天而降受了重傷的少年,少年還捂著傷吐著血問她怎麽了,生怕她就這麽哭死了。

拳頭緊緊地攥著,又鬆開。

殿中燭光暗了些,映不出此時他麵上的表情。

裴輕不知屏風外有人靠近又離開,她不知自己有什麽好哭的,亦不能哭得太久怕他等得不耐。她簡單地清洗了自己,重換了衣衫,安靜地走了出來。

她沒有靠近,隻站在屏風旁怯怯地看著躺在她床榻上的男子。今夜還未過去,不知他還會叫她做什麽事。

可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他的吩咐。裴輕覺得他應該是睡熟了,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到了平日織嵐會睡的一張小榻上。

她腳步極輕地走過去,又看了眼男人,見他沒什麽動靜,這才在小榻上躺了下來,身上蓋了被子立刻覺得暖和了許多。

不久,小榻上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蕭淵睜眼,看見小榻上鼓起的一團,還有露在外麵那顆圓圓的腦袋和垂順的長發。

說哭就哭說睡就睡,讓人厭煩得緊。

下一刻,殿裏燭光熄滅,夜徹底靜了下來。

清晨,寒寧宮裏飄出陣陣香味。

楚離站在一旁,看著蕭淵黑著一張臉,試探地問:“王爺,是不是今兒個這早膳不合口味?”

蕭淵睨他一眼,問:“她人呢?”

“娘娘一早便起了,先去了旭陽宮看小皇子,又去了養居殿,應該是侍奉湯藥。”

話音剛落,就見蕭淵臉色更難看了。

楚離默默往後退了兩步,瞧這樣子,像是又沒吃人啊。楚離回想到昨晚娘娘的哭聲,暗自有了定論——一定是王爺軟招不行便要硬來,強行宿在這裏不說,興許還拿小皇子威脅人了。

嘖嘖,王爺在南川的時候可不止說過一次,什麽姑娘家都是用來疼的,用強那等子下作手段都是沒能耐的男人才使的。可這一瞧見絕世美人,是道理也不講了,你情我願也不管了,憐香惜玉更是拋諸腦後,城外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在這兒跟陛下搶女人。

“你杵在那兒幹什麽,還不過來說軍情?”蕭淵眼都沒抬就知道楚離心裏在琢磨什麽,“城外什麽情況?”

說到正事,楚離也肅了神情,上前回稟:“王爺,城外已陸續集結了各路兵馬。咱們派出去打探的弟兄報,光是京郊大營魯國公手下便有二十萬大軍,魯國公本是兩不相幫,但不知為何近日同把持麓安軍的曹瑞吉來往多了起來。”

“曹胖子是允王的人,他不敢跟著允王逼宮,現在允王死了他倒是站出來了。不就打量著允王還有個兒子,撐一撐也夠得上那把龍椅嘛。”

楚離說:“那他就是想拉攏魯國公一同扶持允王的兒子?這可不妙啊,麓安軍雖離得遠,可一旦跟魯國公的兵馬會合,那可就是整整五十萬大軍,比咱們南川軍可多了快一半啊。”

蕭淵一笑,問:“怕了?”

楚離想都沒想就搖頭道:“那倒沒有,咱就是再艱難的仗也打過,那魯國公都五十好幾了,能揮幾刀還說不準呢。不過比較棘手的是……除了魯國公和曹瑞吉,還有那幫老臣,管糧庫的管軍械的,還有管火防的,若是他們都站在了咱們敵對麵,宮內彈盡糧絕,隻怕用不上他們進宮,耗都能把咱們耗死。”

蕭淵起身,問:“禁軍還剩多少人?”

“孟統領說能戰的還有八千。王爺是要叫孟統領過來商議?”楚離跟著蕭淵走出寒寧宮的大殿,停在了被雪壓滿枝丫的大樹下。

蕭淵看著樹上厚厚的雪,有時簌簌落下,被風吹散時晶瑩又漂亮,襯得寒寧宮更加平靜溫馨。

“不必商議,叫孟闖布防。”

楚離驚道:“王爺是打算……”

蕭淵雲淡風輕道:“你告訴他,城外一戰用不上禁軍,即便天塌了也不必開門。但若是八千人還守不住皇宮,別怪本王宰了他一家老小。”

楚離明白了他的意思,站在原地靜默片刻,最終隻得點頭應是。他們的主子,他們的王爺,是天底下最殺伐果斷、最敢豁出去的人。

此時的養居殿內,裴輕侍奉完湯藥,看著蕭敬欲言又止。

蕭敬雖麵色蒼白,卻盡可能不露半點虛弱之態,依舊笑得溫和:“可是有話要說?”

裴輕問:“姐夫,可是殿內炭火不足?為何這兩日總是穿著兩件裏衣?”且外麵這件衣領略高,她以前從未見他這麽穿過。

如今門外守著的都是南川軍將士,應該也不懂侍奉之道。經年在陛下身邊伺候的公公年邁,不是大事,蕭敬都不會叫他來。這點裴輕知道。

蕭敬隻是淡淡地攏了攏裏衣,說了句“無事”,裴輕反而覺得有些奇怪。

見她盯得緊,也不離開,蕭敬無奈地笑了笑:“好了,不過是頸間有些發紅疼癢,已上了藥,你就不必操心了。”

“怎麽會忽然發紅疼癢?”裴輕緊張地看向小桌上已經空了的藥碗,“難道是藥有問題?不會啊,這藥是我看著人煎的。我再去查看一番。”

她說著便要起身,蕭敬立刻拉住了她,說:“裴輕,不必去。”

“為什——”她正要爭辯,忽然看見有些敞開的衣領裏的紅痕,她一怔,“這是……這是刀口?”

蕭敬並未說話,他自然知道任是如何疼癢,也是撓不出這樣的口子。他平靜地攏好衣領:“叛亂之人膽大包天,沒什麽做不出的。”

裴輕垂眸:“裕王、允王還有那個一同逼宮的將軍,是被捆著帶進陛下寢殿的,如何能傷到陛下。”

她已知道是誰。歸根到底,是她將人請來的,隻是她沒想到南川王真如傳言般肆無忌憚,卻也不明白蕭淵到底想做什麽,他能殺了蕭敬卻沒有,可為什麽又要傷蕭敬?

裴輕親手替蕭敬換了藥,一句接一句的對不起,讓蕭敬無奈卻又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從養居殿出來,已將近午時了,她剛回到寒寧宮,便聽見裏麵傳來織嵐的哭求聲:“求王爺開恩!求王爺手下留情!”

裴輕心中一驚,忙跑了進去。

院子的雪地中,蕭稷安小小的身子跌坐在地上,麵前高大的男子手上正拿著一把尖銳無比的匕首。

“稷兒!”裴輕忙跑了進去,一把抱起蕭稷安,將他護在身後。

蕭淵看著她一副又驚又懼又防備的樣子,怒火噌地冒到頭頂:“讓開。”

昨晚之事對她而言難以啟齒,裴輕今晨起的時候生怕驚醒榻上的男人,她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但眼下看蕭淵拿著尖銳的匕首對著孩子,羞澀臉紅統統被拋諸腦後,裴輕不肯退讓半分,庭院裏開始落雪,院中兩人就這麽僵持著。

“是你兒子要捅我,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娘娘還想包庇不成?”

“什麽?”裴輕聞言,低頭看蕭稷安。

蕭稷安眼神沒有半分閃躲,他握著裴輕的手,仰頭直視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就是你欺負我母親,她今早來看我時眼睛又紅又腫,分明是哭過了!我父皇都不曾讓我母親哭過!”

提起蕭敬,蕭淵冷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要為你母親出氣,躲在她身後算什麽?有本事你就捅,但你要是傷不到本王,別怪我把你宰成十八塊給你那病秧子父皇當藥引子。”

身後織嵐嚇得不輕,忙朝裴輕遞眼色。

裴輕聽了一大一小兩人所言,也猜出今日是怎麽回事。她斂了剛才的肅穆之色,試圖緩和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

見蕭稷安還欲張口頂撞,她趕緊問:“稷兒,今日的書可溫完了?”

裴輕發問,蕭稷安立刻回答:“還未。”

蕭淵把玩著匕首,麵無表情地睨著她,看她打算如何收場。

隻見裴輕故作嚴厲道:“你從不懈怠一日,今日事今日畢,待書溫完了再過來。”

蕭稷安看了眼蕭淵,隻是還未反駁,便被裴輕摸了摸頭:“在宮中哪有旁人敢欺負母親?不過是昨日睡得晚些,是稷兒誤會皇叔了。”

“真的?”他問。

裴輕笑著點頭:“織嵐,你陪著稷兒回旭陽宮溫書。”

“是。”織嵐快步過來牽起蕭稷安的手往外走,不敢有片刻猶豫,像是生怕院中有人反悔一般。

待看見兩人出了寒寧宮,裴輕這才看向蕭淵,準確地說,是看向他手上的匕首:“這東西危險,還是不要拿著了吧?”

說著她上前欲接過匕首,卻沒想蕭淵握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將人拽進了殿內。匕首“當啷”一聲摔在裴輕腳邊,她嚇得後退兩步,哪裏還有半分剛才要同他拚命的架勢?

“怎麽,娘娘打算這事就這麽算了?”

裴輕搖頭:“自然不是,此事是稷兒的不對,你……沒傷著吧?”

蕭淵以為她要說“孩子還小,不要同孩子計較”,卻沒想她會問出這話,原本竄到頭頂的怒火一下矮了下去,他看著她那關心的模樣,沒看出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見他一言不發,裴輕怔了怔,開始打量他,莫不是他沒有防備,真被稷兒的匕首劃著哪裏了?

“你看哪兒呢?”他走近,“堂堂皇後窺視臣下,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裴輕忙抬頭,解釋道:“沒有,我沒有,我是看你有沒有被劃傷。稷兒很小就開蒙,讀書習武都很刻苦用功的。”

“嘁。”蕭淵不屑,“他那也叫武?跟著宮裏的師父能學出個什麽來。基本功都沒練紮實就使兵器,打量著上戰場就叫人砍死是吧。”

裴輕不懂武,蕭淵這話說得嚇人,她輕輕扯住他的袖子,說:“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蕭淵低頭看著那隻扯住他衣袖的手,白皙嫩滑,視線漸漸往上,掃過她的腰,滑向**在外的鎖骨和脖頸,最後落在了那張殷紅的唇上。

他的視線直白又炙熱,飽含另類意味的目光連裴輕都感覺到了,她麵色發紅,鬆開了他的袖子。

蕭淵立刻沉了臉。

那股無名的怒氣立刻遍布整個寢殿,裴輕生怕他一個不高興便要去旭陽宮刁難孩子,她思索再三,雖鬆開了袖子,但轉而握住了男人的手。

冰冰涼涼的觸感覆上來,剛好適合熄火。

裴輕指了指楚離一大早送來的那些策論和軍務書冊:“我替你研墨吧,我很會研墨的。”

蕭淵任由她拉著,坐到了桌前。她貼心地將書冊攤開放到他麵前,他聞見了女子發絲的香味。

裴輕將筆沾了墨遞給他,聲音溫柔:“楚都統說都是城內火防、瞭台的記載,有些多,若要布防,便需盡快看完和下令。”

蕭淵看著塞到手上的筆:“你敢奴役我?”

裴輕啞然:“那……便不看了吧。”

男人俊眉蹙起:“去倒杯茶來。”

“好。”

裴輕起身,去取了最珍貴的那套玉盞來,茶香掩了她身上的馨香,這才叫蕭淵能靜下心來看書冊。旁邊的人也安靜,一會兒研墨,一會兒倒茶,離開片刻的工夫,竟還做來了一碟甜軟糕點。

南川王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可舒服了片刻又冷哼:“那個病秧子把你弄進宮就是伺候人的吧,婢女們做的事你倒是如此順手。”

裴輕不明白他看軍務看得好好的,怎麽又忽然提起陛下了,她沉默不語。

蕭淵亦不再說話,這般喜怒無常叫人猜不透,裴輕隻好走到床榻邊坐下,離他遠些。

蕭淵覺得有道視線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他冷傲地抬眸,大大方方地與她對視。床榻邊的女子卻是欲言又止,可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那個……昨晚放在榻邊的平安符,好像不見了。”

男人一噎,把筆往旁邊啪地一放,說:“你什麽意思,又要收回去?”

裴輕看他那眼神,也明白這平安符去哪兒了,她昨晚的確說了要送他,可他一臉的嫌棄,她便以為他肯定不會要的。

隻要不是丟了就好。

想到這裏,裴輕笑了:“晚膳想吃什麽,我先去準備。”

那笑漾人心神,勾得人蠢蠢欲動。可她笑的樣子有多勾人,哭的樣子便有多叫人心煩。

蕭淵別開視線:“隨便。”

晚膳時分,養居殿內膳食的香味掩蓋白日裏的藥味。

“陛下,這是娘娘特意吩咐要做的山藥軟泥羹,聽聞您近日總是口中發苦,娘娘還叮囑了禦廚添了些許食蜜,做得甜些,好開胃呢。”

公公將精心烹製的膳食一一擺好,光是樣數和食材便知是費了不少心思的。

“娘娘這幾日都不曾來陪著陛下用晚膳,陛下可要傳召?”公公見蕭敬一人用膳,多嘴問了一句。

蕭敬嚐了一口山藥羹,果然微甜又爽口,解了連日來飲藥留下的澀苦之味。

見蕭敬笑了卻沒有發話,公公忍不住道:“陛下,那位南川王……可實在是不像話。不僅光明正大地賴在娘娘殿中,還……還險些傷了小皇子。”

今日之事已有人稟報於蕭敬,他一口一口地喝著羹,直至白瓷碗見了底。

“稷兒還在旭陽宮溫書嗎?”

見他總算說話,公公忙躬身:“並未。娘娘方才差人去了旭陽宮,喚了小殿下一同到寒寧宮用晚膳,眼下應該快到了。容奴才多言,隻怕見著那暴脾氣的南川王,小殿下是又要受委屈了。”

可如今形勢,明眼人不會看不明白。任是誰,此時此刻也不得不百般容忍著南川王,有他的南川軍在一日,宮裏的人才可多活一日。公公自知今日話說得逾矩,好在陛下並未怪罪,他便安靜地守在一旁。

蕭敬用得不多,僅一碗山藥軟泥羹後就放下了湯匙,公公遞上錦帕供他擦拭。

“你代朕出宮,去將襄老大人請來。趁著夜色,勿叫人察覺。”

“是,奴才這就去辦。”

這邊寒寧宮中,同樣有數道佳肴擺置上桌,配以佳肴的,還有南川軍將奉命拎過來的一壺烈酒。隻不過與養居殿中不同的是,這菜肴和酒都是裴輕親手擺好的。

蕭淵淨了手走過來,正瞧見女子玲瓏身段,背對著他將碗筷放好。

這是他曾夢見過無數次的景象。

裴輕回過身來,見他直勾勾地盯著這邊,輕聲問:“餓了嗎?”

見蕭淵麵色不善,裴輕遲疑了下,還是說:“我喚了稷兒來用晚膳,你不要發脾氣好不好?”

蕭淵不理她,走過去坐下。

裴輕靠近,說:“稷兒每日都是同我一起用膳的,我不想他一個人在旭陽宮孤零零地吃飯。”

蕭淵聽了這話嗤笑一聲:“你喜歡給人做繼母就罷了,還要我也陪著他吃飯。娘娘勿怪,我這人什麽都做得來,就是做不來人家繼父!”

裴輕一愣,隨即耳朵發紅,低聲反駁:“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她隻是想著稷兒是晚輩,蕭淵是長輩,歸根到底也是同宗同室的一家人。也不知蕭淵怎麽就說出這話來,聽起來像是……尋常百姓家中的夫妻為了繼子吵架一般。

隻是雅座上的男人倒沒想這麽多,他自顧自地倒了盞酒一飲而盡。此時殿外傳來織嵐的聲音:“娘娘。”

裴輕便知道是織嵐帶著孩子來了,但因著蕭淵在殿內,織嵐隻敢帶著蕭稷安在殿外等候。

裴輕出去後,殿內便隻剩蕭淵一人,安靜得連倒酒聲都如此突兀,一如回到了曾經的那些夜晚。

她離開後,他也是這般一個人坐著,喝酒,吃飯。不會再有人嫌他挑食,亦不會再有人往他碗裏夾菜。那張嫣然笑臉和那些溫婉靈動的叮囑,攪得他夜夜無法入眠,唯有被至烈的酒灌得爛醉如泥,才能緩解一二。

他不喜歡這樣的靜,甚至極度厭惡,正要發脾氣時,那道身影出現在了視線當中。

也不知她在外麵同這小東西都說了些什麽,總之蕭稷安再見到蕭淵時,不再像白日裏那般有敵意了。

裴輕牽著蕭稷安的手,對上蕭淵的視線,莫名有些緊張,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好像在說,別發脾氣。

蕭淵蹙眉,自己就這麽可怕?難不成自己是什麽洪水猛獸能一口吞了她兒子?

一見他蹙眉,裴輕便更不敢帶著孩子上前了。他怎麽對她發脾氣都好,隻是對稷兒,她總不願孩子受委屈。

卻沒想蕭稷安先一步放開了她的手,走到了那個嚇人的男人麵前。

“稷兒……”裴輕輕喚。

蕭稷安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他抱拳行禮,一字一句道:“今日是我誤會皇叔,還對皇叔無禮,稷安向皇叔道歉,若皇叔要責罰,稷安願意領罰。”

一大一小,一坐一立。

蕭淵看著蕭稷安那雙黑白分明,還像小獸一般敢直視他的眼睛,忽而邪性一笑。

“既如此,你喊聲爹來聽聽。”

對於此等過分至極的要求,最後的結果便是蕭稷安怒而瞪著蕭淵,還大聲吼:“我有自己的父皇,你才不是我爹!”

眼見著蕭淵那表情像是要打孩子一樣,裴輕趕緊上前,道:“皇叔同你說笑呢,菜都要涼了。今日有稷兒喜歡的清蒸鱸魚,快來。”

她讓蕭稷安坐到了蕭淵的對麵,離得最遠,自己則坐到了中間。

裴輕夾了一塊魚腹肉放到蕭稷安碗中,笑說:“稷兒嚐嚐。”

蕭稷安一跟裴輕說話時便軟軟糯糯,他應了聲好,將一大塊魚肉都吃了。

裴輕笑著回過頭來,就看見蕭淵冷著一張臉。也不知為何,裴輕覺得此情此景有點逗趣,她順手拿起一隻空碗,盛了一碗魚湯放到男人手邊:“仔細燙著。”

南川王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蕭稷安大口大口地吃著魚肉,卻見蕭淵碗裏隻有湯,他抿抿唇,還是開口:“這魚很好吃,這麽多,我和母親也吃不完的。”

蕭淵把空碗往桌上一放,又是一副要打孩子的表情。合著他堂堂南川王,若想吃魚,還得吃這尊貴母子倆剩下的?

裴輕在桌下握住了蕭淵的手,轉而對蕭稷安解釋道:“皇叔隻喜歡喝魚湯,不愛吃魚肉的。稷兒有心了,你喜歡便再多吃些。”

手上溫香軟膩的觸感竟叫南川王沒有發脾氣,權當沒看見對麵那個礙眼的小孩子,享受著身旁人兒細心周到的布菜和斟酒。

隻是吃著吃著,蕭稷安又說話了。

“聽說你同我父皇是兄弟,為何相差如此之大?父皇總不忍母親做這些事,每每都會攔著她的。我母親到現在也沒吃上幾口。”

聽兒子替她說話,裴輕心裏軟成一片。

隻可惜旁邊坐了個煞風景的男人,蕭淵半點沒有愧疚之色,說:“你知道什麽就敢數落本王?你這個母親一下午吃了糕點又吃果子,現在若還吃得下那才見了鬼了。”

裴輕麵色微紅,原以為他隻顧著看那些書冊,竟沒想他都瞧見了。午後無聊,她便隨手做了些糕點,料備得多了,扔了又可惜,她才多吃了些。現下雖滿桌菜肴,但她實在有些吃不下。

“還有,少拿本王跟你那個父皇比,沒有我,你現在就在他墳前燒香呢。”

蕭稷安愣了下,隨即眼眶有些發紅。他雖小,卻也明白蕭敬的病,亦知父皇陪不了他太久。可真的談到生死,小孩子總是接受不了。

裴輕見他如此,心疼不已地摸了摸蕭稷安的頭,尚未開口安慰,隻聽蕭淵又說:“事實就是如此,有什麽好哭的?生老病死本沒得選,能選的,唯有如何去死,為了誰去死。你父皇十四歲繼位,經曆垂簾聽政,攝政奪權,積勞成疾無藥可治,就是為家國天下而死。這是他自己選的,你哭也沒用。”

蕭稷安聽得半懂,可裴輕卻是微怔之後,淚如雨下。

她哭得蕭淵動了怒,大手一把掐住裴輕的臉蛋:“你就這麽舍不得他?”

“你放開我母親!”

裴輕被蕭稷安喊得回過神來,忙擦了眼淚,看著蕭淵,眸中滿是感激。

此刻她終是明白了。他本可以殺了陛下,本可以趁平亂當日把持整個皇宮為所欲為。裴輕知道他心裏存著對她的恨,亦存著對蕭敬的恨,甚至刀口已抵在了蕭敬的脖子上,他卻沒有下手。

她還記得曾經那個恣意少年頂著一張玩世不恭的俊臉,說自己要當大將軍,說要保家衛國浴血殺敵,效忠明君護佑江山。

蕭淵說到做到了。

隻是裴輕卻食言了。那時他裝得漫不經心地問她要不要做將軍夫人,她分明是一口答應了的。

見她眸中微動,萬分溫柔又敬佩地看著自己,蕭淵心中猛地顫動了下。他鬆開手,語氣仍舊不善:“都不許哭。”

裴輕點點頭,陪著一大一小兩人用完了晚膳,又望著織嵐帶著蕭稷安回了旭陽宮。

蕭淵倚在門口,看蕭稷安人都走沒影了裴輕卻還在看著那處,嘲諷說:“又不是你生的,就因為他是那病秧子的兒子,你就愛屋及烏是吧。”

裴輕現在聽著蕭淵對蕭敬的稱呼,不覺得刺耳了,反倒是話裏話外聽出些酸味。她說:“稷兒是陛下的兒子,也是姐姐的兒子,姐姐待我多好,我都告訴過你的。”

蕭淵當然知道,那時候的裴輕口中說得最多的便是她姐姐,裴綰的美,裴綰的好,蕭淵都清楚。但同為男人,他卻絕不會做出蕭敬這種失了姐姐便要妹妹的破事。

裴輕自然不知他此時所思所想,還輕聲勸道:“稷兒還小,道理可以慢慢說,你總把話說得那麽嚇人,會嚇到孩子的。”

“憑什麽,讓他叫聲爹都不叫。”

裴輕剛還覺得他心存大義,轉眼就又跟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計較起來,她搖搖頭,柔聲說:“我先去準備沐浴之物。”

她進了寢殿,蕭淵這才看向寒寧宮門口的那道黑影:“你一個大男人聽什麽牆角,滾過來。”

楚離本是來有要事稟報蕭淵的,可剛走到門口就被自家主子那話給嚇了回去。

連他這做屬下的聽著都覺得這可就是王爺的不對了,跟陛下搶女人也就罷了,怎麽連人家兒子都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