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抉擇

裴輕備好了沐浴之物,還仔細試了水溫。

可一切都準備好了,卻發現蕭淵不在殿內。方才聽著外麵似有交談聲,想來他應該是處理要事去了。外麵寒風呼嘯,織嵐在旭陽宮陪著稷兒,整個寒寧宮便隻剩下她一人。

裴輕關好了門,走到屏風後解開了衣衫。

熱水暖了身子,她閉著眼睛,回想剛剛席間的那番話。他說,生老病死本沒得選,能選的唯有如何去死,為了誰去死。

姐姐難產血崩,宮中知情的嬤嬤說,她是笑著閉上眼的。於是眾人皆言,她是為了陛下和皇族血脈而死。姐夫積勞成疾重病至此,若有朝一日……那便是為了江山社稷家國天下而死。

可是……裴輕睜開了眼睛,裕王和允王逼宮的叛軍雖被剿滅,但城內城外仍虎視眈眈。南川軍晝夜換防一刻不歇,楚離匯報軍情從來都是腳步匆匆,她便明白過來,事情遠沒有她想得那般簡單。

出其不意地來援容易,想要全身而退恐就難了。

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些酸澀。如今想來,那封求救信大抵是一道拖人進死水深淵的催命符吧。

沐浴後,她換上了裏衣,擦著長發。

都說南川王脾氣暴戾,動輒殺人如麻。當初不過有人在朝中彈劾他幾句,回府路上便被削了腦袋,自此無人再敢在朝中言說南川之事。

如今看來,也不盡然。南邊常年溫暖如春,可如今天寒地凍,又是血戰又是晝夜巡防,宮裏的南川軍將竟是沒有一聲埋怨和哀歎。若非治軍嚴明,又豈能如此?

起初得知那些事的時候,她心裏是怕的。後來知道了南川王名叫蕭淵,還年輕俊美之時,她心中更是怕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負了他,清楚地知道入宮前對他說的那些話有多傷人。

而如今,她也還是怕的。

裴輕走到床榻邊,掀開了被褥。

她怕……他回不去。

正要吹熄蠟燭之時,外麵傳來“吱呀”一聲,緊接著一股寒風吹進來,又聽見殿門“嘭”的一聲關上。蕭淵身上還沾著雪,殿內撲麵而來的暖意和香氣瞬時消了幾分令人不適的寒氣。

走進來看見榻邊似是想要就寢的女子,他俊眉皺起:“我還沒回來你便要睡?”

裴輕趕緊起身,解釋:“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不回來我去哪兒?”他沒好氣地從身上掏出個東西往她手裏一塞,“這東西動不動就掉下來。”

裴輕低頭,手裏是她昨晚送出去的平安符。赤色錦囊外麵都濕了,像是沾了雪水。

“那我給它縫上帶子吧,你係在腰帶上就不會掉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拿針線盒子。

“真麻煩。”身後的男人解了衣裳。

裴輕拿著針線盒回來,問:“這外衫怎麽全濕了?”

然而蕭淵沒理她,自顧自地去了屏風後沐浴。堂堂南川王自然不會說,是因為去東宮的路上這破平安符掉出來,偏遇著今晚大風暴雪吹飛出去,皇城之內兩個高大的身影好一陣追。到了東宮楚離還在那兒又笑又喘,上氣不接下氣的,被踢了一腳才閉嘴。

不過此時此刻,整個南川軍內應該都傳遍了。

裴輕見他不應,以為他又生氣了,見他去了屏風後,這才恍然想起根本沒預備他回來後要沐浴的東西。

她匆忙放下手裏東西跟過去:“我很快準備好要用的哎呀——”

男子**又精壯的身體驟然映入眼簾,裴輕驚叫一聲紅著臉背過身去,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你準備的沐浴之物就是冷水?”他問。

裴輕沒想到他還要回來,更沒想到他衣服脫得這麽快,她指了指旁邊,解釋:“還有些幹淨的熱水,就是沒有剛才那般燙了,加進去應該剛好能用。”

蕭淵側頭看了眼她指的地方,又回過頭來看了眼她,冷哼一聲。

那雙白白嫩嫩隻會彈琴研墨的手,怕是根本提不起那滿滿的熱水。

身後傳來嘩嘩的水聲,裴輕鬆了口氣,既然他已自己解了衣裳,旁的應該也用不上她什麽,於是她說:“那你先沐浴,我去縫帶子了。”

看著那道迫不及待要離開的背影,蕭淵不滿地開口:“拿過來縫。”

“什麽?”裴輕還是背對著他。

“若是縫得我不滿意,以後那個蕭稷安就不準來此吃飯。”

屋外仍在落著大雪。

寒寧宮內,水汽氤氳,暖得讓人昏昏欲睡。但時不時傳來的一聲輕問,便立刻能叫人清醒過來。

“這樣縫可以嗎?”

裴輕拿著平安符靠近,柔聲解釋:“這樣的話,線不會露出來,與錦囊更相配。你看好不好?”

蕭淵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絕美臉蛋,難得沒有嘲諷地應了聲“好”。

裴輕微微詫異,隨即笑著說:“那就這麽縫了。”

這麽久了,她笑起來的樣子竟是一點沒變,一如當初的那般好看,又那般溫柔乖巧。她總是認真地聽他說話,他要做什麽,她也總是在一旁幫忙。他興起時拿壞消息逗她,看她相信後擔心不已的樣子,心裏曾不止一次地想,她這麽好騙,可不能被人騙去。

嗬,隻是沒想到,被騙的哪裏是她,分明是他。

是他信了那些溫聲安慰,是他信了她說會當將軍夫人,是他在被拋下之時,竟還想著她會不會有苦衷。他不堪地偷偷去找她,看見的卻是無比風光的鳳鸞儀仗。之後每每聽見的,都是寒寧宮裏那位小裴娘娘如何得寵,如何與皇帝言笑祈福,兩人恩愛和睦。

直至那封求救信傳來了南川。

楚離奉上信之時,那信封上的娟秀字跡如同重錘砸在蕭淵的心上。他甚至以為是她後悔了,後悔入宮,後悔去侍奉一個身子每況愈下的帝王。

是不是想要自己去接她?這個念頭讓騎了十幾年馬的南川王在勒馬時摔了跟頭,嚇壞了一眾軍將。

他顧不上找什麽大夫診治,亦不管腿上生疼,原本一潭死水的心隻因“蕭淵親啟”這四個字波瀾驟起。可打開信的一刹那,猶如一盆冰水潑在了灼熱的心頭。

她求他,去救她的陛下和繼子,甚至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看著看著,他便笑了,笑自己被溫柔刀砍了一次,居然還能有第二次。

他就那樣拿著信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楚離上秉了皇城欲生宮變的消息。南川天高路遠,若不是主動打聽,恐怕新帝繼了位他們才會知道來龍去脈。

隻是楚離帶來的消息,遠比裴輕信上所言要嚴峻得多。所以連同楚離在內的所有南川軍高階將領,都驚異於蕭淵要即刻起兵的命令。

皇城事雖急,卻也不急在這一時,南川軍在朝中早已臭名昭著,即便不蹚這渾水又有何妨?

……

“好了。”

一聲輕嚀將蕭淵的思緒喚了回來。

眼前的人兒將加了帶子的平安符舉起來晃了晃,說:“以後肯定不會掉了。”

那雙美眸黑白分明,婉轉動人,初見時可憐害怕的樣子叫人心動,眼下含笑的樣子,便更能輕易蠱惑男人的心了。

蕭淵起身,裴輕忙別開眼,卻又在下一刻遞上了幹淨帕子和衣衫。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今晚的蕭淵有些不一樣,自出去一趟回來後,就安靜了許多,也不發脾氣,更不羞辱嘲諷她了。她將平安符放回到榻邊的小桌上,與蕭淵解下的腰帶放在一起。

轉過身來,蕭淵正看著她。

裴輕想起了昨晚。她不由得後退一步,眼裏有些畏懼。

“你,要安歇了嗎?”她問。

他坐到了床榻邊。

“那我把蠟燭熄了。”她走到一旁熄了燭光,腳步很輕地走到了不遠處的小榻旁,掀開被褥躺了下來。

殿中便隻剩下淡淡的呼吸聲。不知是不是在熱水旁坐得久了些,裴輕覺得身上暖暖的,很快便入睡了。隻是睡得迷糊間,感覺身上一涼,緊接著小榻顫了顫。

一雙強勁的胳膊環在了她纖細的腰上,她驚醒,黑暗之中對上一雙極為好看的眼睛。

她還未反應過來,吻已經覆了上來。

蕭淵的吻如他這人一樣侵略又猛烈。

裴輕起初有些招架不住地想推開他,可男人僅單手便輕鬆地攥住了她雙手手腕,另一隻手箍在她腰上,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他以吻封口,不想從她嘴裏聽見拒絕的話。於是這吻變得綿長,他想象過這般肆意碰她的感覺,但那點想象遠不及此時此刻的刺激與銷魂。二人氣息交纏,低低的嚶嚀聽在耳裏,癢在心中。

交頸喘息間兩人可以清晰地聽見彼此胸口的聲音。

良久,蕭淵終於開口,在她耳邊說:“裴輕,不要再有別的男人。”

裴輕心頭一顫,這麽久了,他終是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從再遇到今夜,他一口一個“娘娘”地叫她,如同一根根刺一樣紮在她心上,她也知道這都是她自找的。難過也好,不舍也罷,一切已是定局。

裴輕可以在外人麵前裝得安然隨和、端莊典雅,卻管不住自己的心。

自再見到他以後,她也曾奢望著,他能再像曾經那樣,調笑也好戲謔也好,叫上一聲“裴輕”,叫一聲“小輕兒”。

眼淚滴落,浸濕了男人的肩頭。蕭淵放開她,果然看見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蛋。久難平息的情欲就在這一瞬間被眼淚澆滅。

這夜,蕭淵沒有歇在寒寧宮。

裴輕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她坐起來朝外看去,天都還未亮。

敲門聲越來越急促,裴輕趕緊穿好了外衫,低頭看看覺得還是不妥,最後又加了一件披風。

打開門,是楚離痛哭流涕過的臉。裴輕一怔,問:“楚都統,怎麽了?”

楚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淚,說:“娘娘,把持京郊大營的魯國公與麓安軍曹瑞吉暗中勾結,我們的人探得消息兩路大軍將在今日會合,還將夥同城內火防水利等要處,欲圍剿南川軍拿下皇宮!一旦讓他們形成合圍之勢,宮裏的人便隻有死路一條。昨夜王爺已於東宮做了部署,下令今日淩晨先下手為強,兵分兩路迎戰魯曹大軍,拿下機要官員,可……可是——”

看楚離的樣子,接下來所言應該不會是什麽好事,裴輕麵色發白,問:“可是什麽?”

“勿說是兵分兩路,即便是整個南川軍加起來,也夠不上魯曹大軍的一半,更何況還要拆了人手去攻火防!這不是尋常的以少戰多,分明是以寡敵眾的死戰啊!昨夜明明說得好好的,是生是死我都要在王爺身邊,可他竟叫人給我下了藥把我撇在宮裏!”

楚離人高馬大的,說到此處一度哽咽,隻將一張字條往裴輕手裏一塞:“事已至此,娘娘快跟我走吧!”

裴輕打開字條,上麵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

楚離,護好她和孩子,這事隻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眼淚落在了字條上,模糊了上麵的墨跡。那張恣意的臉劃過眼前,心股股作痛,裴輕緊緊攥著門邊,強撐著讓自己站穩。

她深吸口氣,抬頭問:“禁軍呢?禁軍至少幫得上南川軍!”

楚離搖頭:“王爺下了死令,八千禁軍護衛皇城守住宮門,絞殺意欲闖宮的叛軍殘孽。娘娘,我們這幾日連夜挖了地道通向宮外,這是最後的路了。禁軍能否真的抵擋住反賊,王爺其實是信不過的,所以最後還是決定讓娘娘和皇子從地道逃離。隻是也請娘娘恕罪,南川軍唯王爺之命是從,我們這點人護不住皇帝陛下。生死有命。”

楚離一席話,裴輕已經了然。她問:“他做此安排的時候……勝算有幾成?”

楚離再度哽咽:“若是有援軍,便有三成勝算。”

“什麽……”

“昨夜本還收到老王爺舊部願意出兵來援的消息,可不知為何今晨消息全斷!”楚離說,“援軍不到,王爺和外麵的兄弟們根本撐不了多久,即便如此他還不帶著我!”

這句撐不了多久,霎時讓裴輕心中的弦崩掉。如果援軍不到,他撐下來的意義,便是盡可能為她和稷兒拖延時間。

想到這裏,裴輕說:“勞煩楚都統,帶稷兒離開。”

楚離大驚:“娘娘不走嗎?”

裴輕沒有多說,隻跪地向楚離行了一禮:“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求都統帶稷兒從地道離開。”

“娘娘可知王爺知道後會如何大發雷霆。”

裴輕聲音有些顫:“那他也得先活著,才能大發雷霆。”眼淚止不住地滑落,“我寫那封求救信,不是讓他來送死的。”

楚離微怔,沉默片刻拱手行禮:“娘娘若有救王爺一命的法子,楚離定當配合!請娘娘放心,即便豁出命去,我也一定護小皇子周全!”

楚離走後,裴輕失神地走回殿中。她不知自己是怎麽一件件穿好冠服,如何綰了發,又是如何走出寒寧宮的。

一夜的暴雪,讓皇宮雪白又淒美。裴輕一步步踩在雪裏,身後留下一長串腳印。

她怕的事終歸是要發生了。怎麽死,為了誰去死,他是這樣選擇的。

寒風凜冽,卻冷不過她的心了。

裴輕知道,此時此刻才到了真正的絕境。

風愈大,雪亦深,去養居殿的路難走極了。

發絲被刮得淩亂,眼眶中的淚被風吹幹,冷得生疼。裴輕回想起了他昨晚的異樣,更明白了他為何會說那樣一句話。

她為何當時就沒聽出來呢,那句“裴輕,不要再有別的男人”分明那般耳熟。

曾經的他們,也遇到過今日這般的絕境。他被追殺,連帶著身旁的她也被追殺。懸崖窮途之時,他麵色蒼白卻還嬉皮笑臉道:“小輕兒對不起啊,連累你了。”

她哭得可憐兮兮地替他捂著血流如注的傷口,一個勁地搖頭。

若非跟在他身邊,她早已不知被那些地痞惡霸欺辱成什麽樣了。出了家門才知道天下竟有那般多的難言委屈。

刀槍箭矢逼近,他不得不抱著她跳了崖,上天垂憐讓崖下是一條緩流,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將他拖上了岸。

可那時的少年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她懷裏,竟還在操心之後的事。

“我可能沒法娶你做將軍夫人了,你別生氣啊,這不是,咳咳……還有下輩子嗎。”

“這輩子……你就……就找個讀書人嫁了,別找行伍之人,他們提著腦袋過日子,你整日都要……擔驚受怕。”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想扶他起來,可他起不來。

“不行,不行,讀書人不會武功,怎麽護你啊。算了,還是……找個會點武功的,衙門差役甚好,會武功,又不用上戰場。”

“但就是俸祿很少啊,小——”腹部的劇痛讓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小輕兒,那種連胭脂水粉和衣衫襦裙都買不起的,可不能嫁……”

“你別說了,我帶你去找郎中,前麵有炊煙,定是有人住的!”她聲音急切。

可他搖頭,還艱難地咧著嘴笑:“要不裴輕,你別嫁人了好不好,那些男人……都配不上你。”他氣息越來越弱,“你聽說過撿屍人嗎?”

裴輕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撿屍人,以收屍為生,屍體或送去給富貴人家陪葬陰親,或給郎中驗毒驗藥,最後多半會變得七零八落,扔到亂葬崗喂畜生。

蕭淵說:“等我死了,你別葬我,下葬要花很多銀子的。你……你就把我的屍身賣給撿屍人,像我這種年輕體壯的,能賣好幾兩銀子!可以給你當盤纏。”

說著,他滿是鮮血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碎了一角的玉佩:“然後,你拿著這個去南川,找……一個叫楚離的人,他是我的至交好友,從小一起長大。他會把我所有的銀子都給你,你一定要收好,然後……叫他給你雇個各路山匪地痞都怕的鏢局,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哭著搖頭,隻是蕭淵已說不出哄她別哭的話了。

那是他瀕死前對她的叮囑,怕她受委屈。而昨夜他再度說了那句話,也是知道自己選了一條死路嗎?

裴輕遠遠地看見了“養居殿”三個字。而此時宮外“轟隆”一聲,像是什麽東西炸開,廝殺刀劍聲明顯逼近,裴輕心猛地揪起,她顧不上什麽禮儀規製,拎著衣襟下擺跑了起來。

她不會讓他死的。

就像那時一般。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亦不知自己那時為何會有那般大的力氣,能背著比她高得多重得多的男子硬生生走了幾個日夜,最終在行腳幫的村子裏找到了大夫。

蕭淵總吹噓自己命數好,是天命之子,她本是不信的。但見到了那名神醫,親眼見到蕭淵起死回生之時,她信了。

他是上天眷顧之人,不會輕易死掉的。

又是“轟隆”一聲,裴輕倏地望過去,這是撞擊宮門的聲音。沾了火油的箭矢射了進來。

裴輕跑進養居殿的內殿之時,蕭敬依舊神色淡然,說:“你來了。”

裴輕毫不猶豫地跪在了他麵前。

裴輕從來都是溫順的、嫻靜的,即便後宮嬪妃冷言冷語,她也從不計較和在意,更不會在蕭敬麵前說她們半句不好。

於是宮外盛傳小裴娘娘性子溫和、寬容大度,一如其姊裴綰,將來定是能母儀天下的皇後。

可宮裏人知道,裴氏姐妹雖百般相像,但裴輕終歸不是裴綰。作為如今的後宮掌權之人,裴輕的確事事以陛下和皇子為先,但作為女人,她心裏沒有陛下。嬪妃們誰侍寢誰爭寵她從不過問,因為不嫉妒,所以淡然又從容。

但眼下的裴輕,是眾人從未見過的,亦是蕭敬從未見過的。

她悲愴而決絕。

蕭敬咳了兩聲,緩和下來平靜地問她:“來找我,是想做什麽?”

“我要開宮門。”她脫口而出。

蕭敬看著她:“你可知開了宮門會有什麽後果?”

裴輕自然知道。開宮門,意為獻降。城外大軍覬覦的是皇位,想殺之人是蕭敬,開宮門便意味著是將他們想要的東西拱手奉上。

如此一來,蕭敬必死,皇位必落入他人之手。

但這能給宮外的南川軍一絲喘息的機會。隻需片刻,憑蕭淵的本事,撤兵也好四散逃亡也罷,他一定能夠活下來。

裴輕低頭不語,蕭敬不怒反笑。

裕王、允王叛軍欲逼宮之時,他本已認為到了絕境,可那時的裴輕不曾有過絲毫獻降的意思,能讓她硬撐的,與其說是那封求救信,不如說是對那個男人的信任。她相信隻要蕭淵來了,便一定平安無虞。

而眼下,蕭敬並不認為是絕境。隻要南川軍拚死一戰,保住皇宮並非完全不可能。可她卻是要開宮門獻降。

事關外麵那個男人的生死,她便失了素日所有的溫婉安靜。

蕭敬盯著裴輕。

原來這個平素溫婉可人的女子,是能如此決絕狠心之人。她與裴綰有著相似的臉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子。以往種種乖順,如今想來皆是因為不在意罷了。

雖已知她入宮緣由,可不知為何,一股怒火還是莫名地湧了上來。

蕭敬起身,消瘦卻高大的身影走到了裴輕麵前,他俯身,蒼白又迸著青筋的手掐住了裴輕的臉蛋迫使她抬頭——

“朕若不允呢?”

裴輕望向那雙深邃幽黑的眸子,裏麵戾色駭人。她亦是第一次見這樣的蕭敬。當今陛下性情仁厚,普天之下無人不知。他治國有方,從不濫用酷吏私刑。他從不疾言厲色,更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此時此刻那張俊朗的麵容上神情未變,可裴輕卻覺得整個大殿寒冷刺骨。

外麵又是“轟隆”一聲,驚得她身子顫了下。

可眸中卻又堅定了幾分,她一字一句道:“陛下病重,既攝宮中事,裴輕當有此權力。”

蕭敬眸色當即一深,裴輕臉上被掐出了紅痕。可轉而他卻放開了她,什麽也沒說地坐回了床榻邊。

裴輕看他還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上,憶起過往的一一照拂。

“陛下放心,稷兒已經被南川軍護送出宮,不會有事。”她頓了下,聲音發顫,“開宮門之後,無論何種後果,我都會陪在陛下身邊。”

聞言,蕭敬一怔。

“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我……我真的不想他死。”她一忍再忍的眼淚終是簌簌地落了下來,“我負過他、傷過他,還貿然去招惹他,將他拖入如此殘酷的紛爭當中。蕭淵是很好的人,他活著,還能守衛江山社稷,是有用的。

“裴輕明白,後宮中的女子無論有無名分,無論位份高低,都以侍奉陛下為命,隻要膝下育有皇子公主,便是終身不能出宮嫁人。既已入宮,此生與他便再無可能。我……我沒有其他的東西,唯有一條命,報姐夫照拂之恩,報姐姐在天之靈。所以生死之際,我絕不會讓陛下一個人麵對。隻求陛下應允,讓他活下來。”

偌大的養居殿裏,回**著帶著哭腔的聲音。

蕭敬靜靜地聽完裴輕所言,沉默片刻後輕笑了一聲:“朝夕相處這些時日,我竟從不知你裴輕是性子如此剛烈之人。”

見裴輕的淚盡數滴落在地上,地上濕了大片,蕭敬說:“起來吧。”

裴輕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去倒兩杯酒,就當是此生訣別了。喝完,朕即刻下令開宮門。”

“謝謝姐夫,謝謝陛下!”她忙擦著眼淚起身。

裴輕很快端來了酒,蕭敬又咳嗽了兩聲,裴輕聽見後立刻轉身將殿中的炭火挪得近了些。回過身來時,蕭敬正看著她,唇角略帶笑意。

她微怔:“怎麽?”

“無事。”蕭敬拿起一盞酒遞給她。

做帝王十幾載,蕭敬還是頭一回如此看不透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女人。明明要用他的命去救外麵那個男人,此刻卻還擔心他會冷。

裴輕接過酒,又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蕭敬一笑,一飲而盡。

裴輕抿了抿唇,也將酒盡數喝下。

“裴輕,你有多愛慕他?”蕭敬放下酒盞。

裴輕垂眸。

“你若真的自私,就該直接殺了我,你端來的東西,我從不驗毒。”他說,“待我死了,你想與誰在一起都可以,不是嗎?可你呢,就因為入了我的後宮當了幾日名義上的娘娘,便要陪我一起死,你到底是自私還是傻?”

蕭敬的聲音很輕,也很好聽,可不知為何,裴輕離得這麽近卻有些聽不清楚。

她抬眸望他,卻眼前模糊。她晃了晃頭,猛然想起了剛剛那杯酒。

“裴輕,也容朕自私一次吧。”

這是裴輕暈倒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