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六十五,鬼乞骨

十二歲時,我對於“拾骨”這門技藝,已經算得上是輕車熟路。

他們都說,我沒有辱沒老陸家的傳承。

每次開棺用的工具我用的都是柄邪門的小刀,這刀害我家破人亡,才可偏偏我現在隻能靠它。

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把刀上有我爺爺的血,是我爺爺舍不得他的大孫子,在暗中幫助我哩!

想到這,我笑了下,舉起手中的酒葫蘆,就這月光一飲而盡。

黃酒入喉苦作心,一碟鹹蠶一生仃。

隔以前,爺爺和父親就喜歡在夏天的傍晚,坐在院中,一盤奶奶或是母親炒的蠶豆,兩隻裝著劣質黃酒的葫蘆,沉默的對飲。

如今是又到盛夏,這小院裏已經連續好多年,隻有我一人。

我酒量不好,喝得稍微多了一點,就容易醉的雙眼迷離,似乎天地萬物都在腳下流轉一般,耳朵卻會變得很機警,任何細小的聲響都沒辦法逃出。

為此,我常常要求開棺時僅我一人在場,斟酒兩杯,下了肚後再掘墳,這樣聽到什麽鬼哭的聲音,也能跑得快一些。

畢竟不幹不淨的東西,見得再多了,也都還是會有些害怕的。

但這也不全是好事。

比如現在,我就聽見了門口有腳步聲。

我家住的偏僻,因為職業的問題,也向來是村裏的禁地,這麽晚了,是絕對不會有人主動往這附近走的。

再者說,這腳步聲虛浮飄渺,不著地,無重音,還似乎拖著淅淅瀝瀝的水聲,像是剛剛下過雨,蹚過水窪走來的。

可現在雖然是黑夜,但定是晴空,抬頭一望,萬裏無雲,連月亮的光都難得的晃眼。

非人之物!

我握緊了桌上的刀把,放下了酒葫蘆,上身前傾,死死盯著大門方向。

那聲音由遠及近,卻越來越小。

我攥緊了刀,無由來的寒風忽然在盛夏的深夜刮起。

我聽見我的胸膛裏“咚咚咚”的聲音。

它停下來了。

“是老陸家嗎?”

門外頭響起三次的敲門聲,一個操著西北口音的漢子的聲音響起。

我沒敢應。

“老陸,你別在裏麵不出聲啊!十八年的契約到了,我來找你拾骨!那娃娃呢?”

我不敢應。

那帶著方言的雄厚男聲似乎是貼在外頭的,仔細一聽,內裏還有如同鬼魅般的虛無鬼聲。

我曾在一個墓中聽到鬼哭,同它的聲音有這差不多的旋律。

“老陸!你開門呐!咱做拾骨的,講得就是誠信,契約我都帶來哩!你可不能不認啊!”

我的心髒跳動的更厲害了。

年久失修的門被風一吹,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在深夜裏格外清晰。

喝過酒的雙目仍舊不是很清晰,門越開越大,我隻隱隱綽綽的在夜裏看到一個漆黑的身影,咧著一嘴白花花的牙。

我瞧不見他的臉,卻能確定。

這是一個鬼。

夜門打開,我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中元節。

“老陸,你在嗎?”

那男人抬起腳,往前跨了一步。

明明是個夏天,他卻穿著大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口鼻還呼出濃重的白霧,一副剛從嚴寒走進來的一般。

“這鬼地方,真是凍死了,過趟黃泉真不容易,要不是今天過節免過橋費,我才懶得來。”

男人一邊抱怨,一邊隨腳踢碎一個瓦缸,兩隻手用力的搓著,看樣子是凍得狠了。

我還是不敢說話。

他長了一張憨厚的臉,皮膚很粗糙,動作也很粗魯,衣裳破破爛爛,帶著掉了色的雷鋒帽,身上的煞氣很重。

我開過很多棺木,見過的屍體沒有成百也有上千,見過溫和的,也見過煞氣畢露,而像他一樣蠻橫的存在,我卻是第一次見。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人,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害怕。

他似乎是沒有看到我的樣子,在院子裏大步的走來走去,嘴裏還嚷嚷著:“老陸!老陸!你在哪!”

沒有人答應他。

曾經我們祖孫三代同堂的時候,爺爺經常被人叫做老陸,父親則會被稱作小陸。

我不清楚他是在叫爺爺還是父親,總之應該不是在叫我。

畢竟我隻有十八歲,還稱不上“老陸”。

他圍著院子嚷了一圈,還是沒人理他。

男人這才仿佛剛看見了我一樣,走了過來,蹲在我的麵前,嘿嘿一笑,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語調問我:“娃娃,你看見老陸了嗎?”

我被他的煞氣衝得差點倒在地上,隻能強裝鎮定的回答他:“你找老陸?那個老陸?這一家都姓陸!”

他笑了笑,看起來怪滲人的。

“還能是那個老陸?”

他的聲音帶著蠱惑的音調,讓我的思緒不自覺沉淪:“這個陸家,年滿六十五歲以上,有祖傳拾骨之藝的,莫不是隻有陸貢陸老頭一人?”

陸貢!

我的腦子裏仿佛一道炸雷驚過,喚醒了我沉沒的思緒,卻帶來片刻的蒼白。

我混沌的想了一會兒,才勉強記起來,這是我爺爺的大名。

村裏人喊他陸老頭,奶奶喊他孩他爹,父親母親都尊他一聲爹,從沒有人當著我的麵喊過他的大名,猛然聽到這個名字,卻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你找他有什麽事?”

我穩了穩心神,道。

爺爺都去世十年了,這人,哦不,這鬼是從哪冒出來的,怎麽連這件事都不知道?

“跟你這娃娃也說不通。”男人擺擺手,好像是不耐煩回答我的問題一樣:“你盡管告訴我他去哪就成,我早打聽過了,他還住在這邊,沒有搬家。”

“你不同我說找他有什麽事,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他身上的煞氣又濃又烈,聞著我便很不舒服。但是在沒搞清楚這個鬼來的目的之前,我也不敢將真相托出,隻能模仿爺爺,裝出一副強勢的樣子。

“你這娃娃!”

那男人“霍”一下站起來,粗眉倒擰,顯出一副凶相來:“怎的話那樣多,老子問你什麽,你答便是,盡是問我些有的沒的,倒木訥無趣!”

他一凶起來,圍著我的煞氣就更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