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注定2

龔姨經過這一場失而複得,整個人都開通了不少,拍著胸脯說:“有你龔姨呢,別擔心,我們倆先不回去,好好在北京逛逛。你出你的差,不用管我們,也別提什麽醫藥費了,我們有錢,你爸的退休金都沒動過,夠用了,我的退休金也有。這真是撿回來的一條命,一定得好好玩幾天了再回去,你別操心了,手術的事我做主,回家做。家裏人熟,又近,我好照顧你爸。”

繁星是真的放心了,看龔姨這樣子,臉上直放紅光,看來這一場驚嚇,讓她真是想通了。繁星覺得挺好的,龔姨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人無完人,最重要的是爸爸喜歡,日子都是自己過的,都這麽多年了,老兩口更恩愛了,特別好。

繁星回家胡亂收拾了行李就趕到首都機場,高富帥的灣流從上海飛過來,落在首都機場,在這裏接上他們幾個人,同時加滿油準備進行跨洋飛行。繁星還是第一次搭這麽高大上的私人飛機,然而也沒有任何心思參觀。起飛後所有人都去了後艙休息,就她獨自在前艙。

高鵬倒是對她興趣盎然,看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特意走過來跟她說話,坐下就問她:“聽老宋說,是你提出的建議,為什麽要我去美國?”

繁星還是那句話:“您是舒總的好朋友,一定願意幫忙。”

高鵬雙手交臂坐在私人飛機的豪華小牛皮沙發裏,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繁星,過了好幾秒,才說:“舒熠到底是怎麽招到你這個秘書的?”

繁星說:“招聘網,我是應屆生,海投的簡曆。”

高鵬都被她逗樂了:“行啊,你真是,哎,要不要跳槽來我們公司,舒熠給你開多少錢,我出雙倍,不,三倍。”

繁星說:“那不行,您不就是看中我忠誠可靠嗎?我要是為了錢跳槽,豈不成了您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高鵬哈哈大笑,不死心地又問一遍:“你到底是為什麽就篤定我肯去美國幫舒熠奔走?舒熠不像是話多的人,他在你麵前提過我?”

繁星微微一笑,說:“舒總雖然沒有在我麵前具體提過太多次您,但我想,萬一您遇上危難的時候,舒總一定願意為您兩肋插刀,所以,我反過來想,您一定也願意為了舒總兩肋插刀。”

高鵬嫌棄地看了繁星一眼,說:“我才不願意為他兩肋插刀呢,我最多插他兩刀,隻是舒熠是我的,要死也隻能死在我手上,旁人誰敢動他,那是絕對不行。”

繁星已經無所謂了。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組了一個精致卻強悍的團隊前往美國,至於能不能幫到舒熠,說實話她心裏沒底。

然而,什麽不是豪賭一場呢?

灣流商務機極盡豪華,內飾頗有風格,據說全部都是定製,按照飛機擁有者的個人品位來量身打造。機艙裏甚至還有一台**DesignHaus Dereneville VPM2010-1黑膠碟唱片機。

高鵬放了一張黑膠碟,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反複聽了好幾遍,到了後來,他索性跟著輕輕唱起來,尤其其中兩句歌詞,反複唱了好幾遍。

別說,他的英文發音不錯,嗓子低沉有磁性,唱起歌來也挺好聽。繁星閉目養神,覺得挺好的,高總願意在自家飛機上唱小曲,那麽就唱唄。隻是這《斷背山》的插曲還真是……尤其高鵬這一遍遍地播放還跟著哼唱,要是顧欣然一定尖叫起來了吧,想想看,一個高富帥搭乘著灣流飛越大洋奔赴美國去救另一個男人,全程還在三萬英尺的高空聽著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這含蓄而雋永的表白啊!

用顧欣然的話說,這一定是**氣回腸的真愛啊!真愛!不能置疑的真愛!

高鵬看繁星似乎睡著了,很鬱悶,非常鬱悶。他都特意挑了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這首歌了,“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這句歌詞多麽重要!還有“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唱得這麽明明白白!

她怎麽就無動於衷呢!

以前他追女孩子,這一招百試百靈,簡直是一擊必殺!

挑一首帶著女孩名字的歌曲,把她的名字輕輕唱出來,再加一句歌曲裏的浪漫表白。

女孩子哪個聽到不熱淚盈眶。

何況,那隻是在普通酒店套房裏普通音響作為背景,都足以讓姑娘們感動得無以複加。

這還是在自家的灣流商務機上,這還是**DesignHaus Dereneville VPM2010-1黑膠碟唱片機!

光這台唱片機就價值好幾百萬人民幣,這唱片機還刻著他的名字!是廠家專為他定製的!

更甭提這架灣流了。

整架飛機加上配飾什麽的,價值近五億!

五億!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是一首價值五億的表白。

追女孩子當然第一要務不是砸錢,作為一個情場高手,高鵬很早之前就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有錢,而是要用心!用心!用心!

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若她心已滄桑,就帶她坐旋轉木馬。

這句話俗歸俗,但俗得有道理啊,說的其實是同一個秘訣:用心!

用心帶她體驗她之前沒有體驗過的生活樂趣,用心帶她感受截然不同的世界,讓她自然而然地對你產生興趣。

不用心哪能追到女孩子,你爹是首富也不行,你怎麽知道她為的是錢還是你的人。為你的錢不要緊,反正第一個字是“你”,第三個字才是錢,但單純隻是為第三個字,可不就沒勁了麽!

高鵬第一次上來就用一招絕殺,卻踢到鐵板敗下陣來。

這真是萬萬沒想到。

太不解風情了。

他哀哀地想。

都怪舒熠,他一點情趣都沒有,所以找個秘書才這樣,也一點情趣都沒有。他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他明珠暗投,他一片明月照溝渠。

他委屈。

高鵬喝了三杯橙汁,去後艙的大床房睡覺了。

小秘書這麽不解風情,他是情場第一流的高手竟然都開局不利,一定是那個又凶又狠的女人差點踢到他**,踢壞了他的風水。他躺在偌大的**,哀怨地撕開一張海藍之謎保濕修護麵膜敷在臉上,現在,他隻能指望自己帥氣的外表能打動小秘書了,不保養不行啊,再帥也不能不保養。

灣流哪哪都好,就是艙內濕度不如A380,總讓人覺得皮膚幹燥。

還是得好好掙錢啊,不然都買不起A380做私人飛機。

他幽怨地睡著了。

繁星在航程中幾乎沒睡,事發以來,她雖然表麵鎮定,其實心急如焚。等真正上了飛機飛往美國,並沒有鬆口氣,反倒更加憂慮。她雖然坐在沙發裏閉目養神,但幾乎一分鍾都沒能停下思考,自己也知道自己焦慮過度。

在加拿大落地的時候,飛機又加了一次油,因為降落,所有人都被叫醒,空乘也打開了舷窗遮光板。北美時間的黃昏,日影西斜,機場十分繁忙,所以他們等待了稍長時間。雖然隻是過境不能下飛機,但正好趁這時間吃飯。高鵬抖擻精神向大家推薦飛機上特備的私廚大餐,尤其是雲吞麵,繁星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但還是勉強自己吃下食物。美國那邊情況不明,不吃東西哪有體力,這應該是持久戰,她已經想清楚了。

高鵬隻覺得幾個小時不見,這小秘書怎麽就頗見憔悴了,也許是因為長途飛行的緣故,她整個人都細了一圈似的,那碗雲吞麵,她也吃得特別艱難,一看就是在勉強往下咽。

高鵬琢磨難道是美人暈機?不能啊!灣流飛得又快又穩,她也不像是暈機的樣子。何況這雲吞麵,是他讓人精心準備的。香港某記的師傅常年為他私家定製,凍幹後一路冷鏈送到飛機冰箱裏。

他這麽挑剔都愛吃,她沒理由不愛啊?

一個能給自己送上那麽一碗鮮美河蚌湯的人,怎麽可能不愛這碗雲吞麵?

高鵬再次有明月溝渠之感。

快要落地美東目的地機場之前,繁星去了趟洗手間,等出來的時候終於重新容光煥發。高鵬此時此刻特別佩服女人的化妝,好像隻給她們二十分鍾,她們就能換個人似的。

繁星其實不過把粉底補一補,唇膏重新塗了,讓自己顯得有氣色。然後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氣,冷靜沉著,千萬不要自己先垮了,相信舒熠,他不會做違法的事,自己總有辦法與他取得聯絡,那麽就有辦法從困局中脫身。

過海關的時候,她已經鎮定自若了。

美東時間已經是深夜,但律師還是到機場來接他們。在接機的加長林肯車上匆忙地向他們說明了一下情況,其實還是一籌莫展。律師隻見過舒熠一麵,對現有的指控也有點茫然。所以基本上目前的努力方向是力爭盡快保釋。繁星聽得很仔細,到最後才問了一個問題:“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到舒熠?”

律師解釋說,在第一次開庭前基本沒戲,但他會爭取。

繁星對美國法律幾乎一無所知,隻好默默點頭。

繁星替大家訂的酒店離律所不遠,入住後其實已經是淩晨,她連續二十多個小時未進入睡眠,此刻筋疲力盡,洗過澡幾乎往**一倒就睡著了。仿佛隻是合了會兒眼睛,鬧鍾就響了,原來已經是早上九點。

她掙紮著起來,又洗了個澡,打開電腦看了看國內的郵件,隨便下樓吃了個三明治做早餐。沒一會兒就接到老宋打來的電話,問她情況怎麽樣。

繁星說還沒有見到舒熠,律師已經在聯絡,試試看今天能不能探視。老宋也沒說什麽,隻說如果見到舒熠,就給自己打個電話,不用理會時差。

繁星掛上電話才歎了口氣,成年後她幾乎都不歎氣了,因為覺得這種行為很沮喪,會給自己錯誤的心理暗示。隻是在異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又處於這樣的焦慮中,她不由得特別緊張。

上午的時候所有人一起去了趟律所,跟律師們開了一個會。律師得知高鵬的身份後特別吃驚,感覺下巴都要驚掉了似的。他私下問繁星:“你們為什麽要帶一個公司的競爭對手來?”

繁星解釋說,他不僅是公司的競爭對手,更是公司的合作夥伴,重要的是,他是舒熠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他不會做出對此事或舒熠不利的行為,因為……人情!中國人都講究人情。

律師是個ABC,出生在美國,雖然父母都是華裔,他也會說一點中文,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已經十分淺薄,聽她這麽說,也隻好聳聳肩。

舒熠其實這幾天也很受折磨。主要是精神上的,他從酒店被帶走,到了警察局才被允許給律師打電話,見到律師之後,他隻能倉促交待了一些話,然後就被帶回繼續關押。

從出生到現在,舒熠雖然不算得一帆風順,但也過的是正常而體麵的生活。尤其創業之後,苦雖苦,但技術宅男相對都單純,所謂苦也就是加班多點。創業成功之後財務自由,偶爾也任性一把,但都是多花點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多去看看廣闊世界這種普通的任性。

可以說,舒熠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論在學生時代,還是成年之後。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

所以這次被捕,簡直就是突然打破三十年來人生的平靜,不說別的,將他跟毒販、殺人犯、人蛇、走私販各種犯罪嫌疑人關在一起,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折磨。雖然都是獨自羈押,但那些人隔著柵欄互相吐口水,罵髒話俚語,獄警也無動於衷。

舒熠在監牢裏度過第一個漫漫長夜,也是幾乎一夜未眠。見到律師後他心裏稍微安定了點,回到監牢裏才睡了一覺。

這一夜也盡是噩夢,仿佛當初抑鬱的那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夢見什麽,隻是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在夢中拚命掙紮,卻掙脫不了。

他在半夜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沒有窗子,也不知道外麵有沒有月亮,白熾燈照在柵欄上,反射著亮晃晃的光斑,然後再映在地上,像是一顆朦朧的星芒。

他努力讓自己想到美好的事情,這麽一想,就想到了繁星。

這次可把她急壞了吧。

舒熠有點歉疚,見律師的時候律師問他要聯絡什麽人,他第一個就說出了繁星的名字,說完才有點隱隱後悔,但是這麽大的事情,也無法瞞著她,他也深知她的個性,是不惜一切會趕到美國來的。

舒熠想著繁星,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律師又申請到了見麵,告訴他兩個好消息,一個是繁星及公司副總一行人已經到了美國,但暫時未得到探視的許可;第二個好消息是明天就可以第一次開庭了,律師會力爭保釋。

舒熠有千言萬語,到最後也隻說了一句:“辛苦了。”

繁星連續兩天都跟著馮越山拜訪在美東的一些客戶,公司股價正在狂跌,這種科技類公司受創始人影響很大,目前舒熠被控數罪,其中最嚴厲的一項指控是過失殺人。

因為警方在調查Kevin Anderson死因的時候發現,Kevin與舒熠有很多郵件往來,雙方討論的都是新一代概念平衡車——正是Kevin臨死前駕駛的那輛。舒熠說服了Kevin使用最新的技術調整,警方推斷可能是這種全新的技術調整導致了平衡車失控,從而最終導致Kevin的死亡。

U&C公司並無其他人知道這項技術調查的具體細節,甚至包括U&C的CEO。這本來是舒熠與Kevin私下裏關於技術的交流,但因為Kevin事故的原因,現在這些郵件往來就成了證據。

在美國一個客戶的建議下,馮越山跟宋決銘通了一個電話,由公司高管集體決策,請了一家美國的公關公司來處理這次輿論危機。公關公司進行了一些遊說,還在媒體上發表了一些文章,說明這些技術的試驗性和探索性,又強調舒熠是一個癡迷技術的中國商人,並且詳細說明了公司技術的種種優越之處,比如他們也是世界第一流電子產品公司的供貨商。

公司的市值已經跌下去三分之一,經過這些公關手段,股票略有起色,但還是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公關公司花了很大的力氣進行輿論上的遊說,希望能讓法庭認為這是一場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事故。

繁星在開庭前趕著去買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倒不是迷信,而是因為紅色醒目,希望舒熠能一眼看到她。

她不知道舒熠在獄中這幾天是怎麽過來的,連他們在外麵的這些人都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像在油鍋裏被煎熬著,他一定更不好受。

這件紅毛衣讓高鵬大搖其頭:“首先,這件衣服就不對了,你穿這個顏色不好看;其次,這是去年的款式了,不時新。你要是想買衣服,不如我陪你去第五大道逛逛?”

繁星哪有心思逛第五大道,隻不過勉強笑笑罷了。

高鵬去法庭旁聽前倒是精心打扮過了,因為在公關公司的運作之下,這事終於被炒出了熱度,有些行業相關的報紙和媒體得到消息,要趕來采訪第一次開庭。高鵬認為在媒體麵前應該時尚得體,上鏡嘛,總得有點樣子。

等到開庭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早早來到法庭,坐在那裏望眼欲穿。法官排了很多案子,前麵都是很輕的罪名,審得很快。輪到他們這個案子的時候,舒熠一出來,果然就看到了繁星。

繁星與他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千言萬語,奈何這種場合,半個字也無法交談。

繁星隻覺得舒熠瘦了,幾天沒見,他就瘦得嚇人,雖然精神看著還好,但眼窩是青的,他一定沒睡好。而且他是被警察帶出來的,真正像犯人那樣,繁星心裏難過得想哭,然而又怕舒熠看著難過,所以拚命地彎起嘴角,朝他微笑。舒熠隻微微地朝她的方向點一點頭,就轉過身,麵對法官了。

第一個回合律師就敗下陣來,法庭不允許保釋。因為報紙和社交媒體上長篇累牘地正在討論此案,嫌疑人非常富有,又並非美國籍,法庭有理由擔心他棄保逃走。

律師還想據理力爭,但又擔心激怒法官,兩分鍾後法官就宣布不予保釋,候期再審。

繁星眼睜睜看著舒熠被帶走,心如刀割,這次他都並沒有朝她點頭,隻是微笑著注視著她。她明白他這眼神的意思是想讓她別擔心,她很努力地保持微笑,到最後一秒還是模糊了視線。

離開法庭的路上,她心事重重。馮越山一直在跟公關公司打電話,李經理在應付一個媒體采訪,隻有律師可能覺得繁星臉色不好——畢竟舒熠提供的第一個緊急聯絡人就是她,律師本能地覺得繁星很重要,他再三向繁星解釋,第一次開庭通常都是這麽快,但不給保釋這種情況太特殊了,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繁星當著外人的麵還是很鎮定,說一切聽公司的安排吧,大家開會再商量。

繁星回到酒店後關起房門來,才大哭了一場。自從成年後,她幾乎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無助、彷徨、恐懼過。實在是非常非常難過,原來所謂的心疼是真的,是像心肝被割裂一樣疼。真正親眼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遭受這一切的時候,她差一點當場失聲痛哭,覺得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製都已經離她遠去,她隻想像個孩童一樣放聲大哭。

可是不能,她隻能獨自返回房間,默默哭泣。一邊哭她一邊給自己打氣,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啊,正因為情況這樣艱難,自己更要振作起來。

最後一次他和她通電話的時候,他說:“不管遇見什麽事情,都別再自己硬扛,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

現在她也是這樣想的,他有她,不管多麽艱難的狀況,她一定要勇敢地戰鬥下去,為了他。

等終於哭好了,她又洗了臉,重新補妝,定了定神,這才給顧欣然打了個電話。

繁星沒猶豫,簡明扼要地向顧欣然說明了當前的情況,問她作為一個媒體從業人員,有沒有什麽主意和看法。

顧欣然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畢竟科技圈相對還是封閉,事發地又是美國。她聽完之後考慮了好久,才問:“你剛才說,找了公關公司在遊說此事?”

繁星說:“是啊。”

顧欣然說:“美國的輿論環境我不熟,但是當年我們上課的時候,有位老師跟我們講傳播學理論,提到一個觀點,說:In fact, it might have just the opposite effect.”

繁星問:“為什麽會適得其反?”

顧欣然說:“傳播學涉及很複雜的大眾心理學,但是有一點中西方是一樣的,越是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當事人越會趨於保守,謹慎地做出最安全的選擇。目前處於輿論中心的法官才是當事人,這案子鬧得越大,他越不會給媒體任何口實。”

繁星問:“那我們現在努力方向完全錯了?”

顧欣然說:“我也不是很懂,要不然我找一個人幫你參謀一下,是我當年的一個師姐,非常厲害,在美國很多年了,據說做得很不錯,她也許比較熟悉情況。”

不一會兒,顧欣然就發了在美國的師姐Ellen的聯絡方式給繁星,繁星急忙寫了一封郵件去問,措辭很客氣,也說明願意支付谘詢費用。

郵件發了沒幾分鍾,Ellen就打電話來,雖然在海外多年,但仍說一口脆響的京片子,快人快語,電話裏都聽得出是個爽快人,她說:“既然是小師妹介紹的,都是自己人,這案子我聽說了一點,想也別回郵件了,就直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情況。”

繁星簡單介紹了一下,Ellen一直很認真地聽,聽完才說:“你們找的哪家公關公司?”

繁星說出名號來,Ellen說:“是他們?應該不至於辦出這樣的蠢事啊。”原來還是業內挺靠譜的公司,Ellen問,“你們是不是沒把需求說清楚?”

繁星將幾次會議大概說了一遍,Ellen問:“等等,這誰提的要求?”

繁星說是公司集體決策,她擔心Ellen不了解情況,又補了一句,說:“CEO是創始人,所以現在公司也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太能拿主意。”

Ellen說:“依我看,你們第一步就走錯了。”

繁星聽到這句,心裏就一咯噔,Ellen說:“我正在市中心辦點事情,要不我過來見你,我們麵聊一下。”

繁星自然是感激不盡,不一會兒Ellen驅車前來,也就是在附近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指點了繁星幾句,繁星已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繁星再三道謝,Ellen卻不肯接受任何費用。她隻是打量繁星,說:“比我晚畢業十年的小妹妹們都像你這麽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繁星說:“歡迎回北京,如果有機會,一定在北京請你吃飯。”

Ellen眉飛色舞:“柴氏牛肉麵!我每次回國,出機場第一件事一定是奔到柴氏,吃一碗他們家的麵條。”

繁星一聽就知道Ellen的喜好,於是說:“我還可以先去聚寶源排隊,等你出機場直接過來吃。”

Ellen果然大喜:“好妹子,就這麽說定了!”

繁星送走了Ellen,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可巧馮越山給她打電話,原來約好了從法庭出來再碰頭開會,她看看時間快到了,連忙上樓。

公關公司的人也已經到了,提了各種方案和意見,繁星坐在沙發裏,想起舒熠在法庭上的模樣,隻覺得整個世界又遠,又冷,所有人說話的聲音嗡嗡響,像隔著一堵很厚的牆。好似他們無論如何努力,舒熠都在牆的那頭,既聽不見,也看不見。

繁星努力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再沮喪。沮喪於事無補,必須得努力想辦法。

馮越山是公司在美國職位最高的,所以最後也是他拍板:“那麽先按這個方案來吧。”

大家紛紛收拾東西,繁星有意拖延走在最後,等大家都走了之後,繁星才說:“馮總,有件事情,要向您匯報一下。”

馮越山對繁星還是很客氣的,隻是這客氣裏到底有幾分疏離。他和宋決銘不一樣,他當初在跨國公司工作,是舒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跳槽跟自己創業。他跟舒熠的個人關係沒有舒熠和宋決銘那麽親密,而且他在大公司做了十年,根深蒂固有一套思維模式,CEO的秘書說有事向自己匯報,馮越山還是本能地先說客氣話:“哪裏,你有什麽想法,我們一起商量。”

繁星倒有些明白舒熠為什麽讓他管北美業務了。因為北美業務全是大公司,馮越山如魚得水,物盡其用,特別能發揮他所擅長的。

繁星講到Ellen出的主意,馮越山很認真地聽了,委婉地說:“繁星,咱們不能病急亂投醫,公司找的這家公關公司是業內很有口碑的。要不,我們再等等看吧。”

繁星其實已經想過不太有把握能說服他,聽他這麽說,也隻是說:“好的。”

回房間之後,她到底不甘心,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翻看借閱到的美國相關法律文件,希望能找出什麽辦法來。隻不過厚厚的法律文書,各種案例,又全部是英文,一時半會兒,哪裏能有頭緒。

正抱著書頭大,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

從貓眼裏一看,竟然是高鵬。

繁星想了想,還是打開門。

高鵬拿著一籃水果,說:“給你嚐嚐。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剛才來看我,帶了好些他自己農莊裏的水果,都是有機的。”

繁星忽然想到情人節那天晚上,舒熠特意黑進大屏幕給她播那段視頻,到末了還對她說:“禮物這樣才好玩是不是?別搭理那些隻知道送花送水果的傻瓜。”

誰知道今天高鵬又送水果來,這一招用了一遍又一遍,真是執著。想到舒熠的話,她忍不住“撲哧”一笑,可是剛笑到一半,憂慮又重新爬上她的心頭,她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高鵬隻覺得她這一笑簡直令人心**神搖,但是很快,那抹笑就像冰雪融化一般,迅速從她臉上消失了。

高鵬覺得挺可惜的,美人一笑多難得,於是出言安慰:“別愁了,我跟你說,舒熠那人雖然傻吧,傻人有傻福,沒準什麽機緣就化險為夷了。再說了,他公司真要不行了,你可以跳槽到我的公司來,不要怕失業!”

繁星心想這哪兒跟哪兒啊,但她也沒說什麽,隻是接過水果,禮貌地道謝。高鵬誇口說:“這是我爸朋友自家農莊產的,他們家是美國南部的大地主,真地主,家裏還是跟《亂世佳人》那樣的莊園,幾時有機會,我帶你去他們家看看,房子還是一八幾幾年的,特別漂亮。”

繁星心裏一動,忽然問:“高總,今天我有個朋友說,也許我們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繁星將自己見過Ellen的事原原本本說了,然後問:“高總,您在美國朋友多,人脈廣,能不能介紹一兩位參議員,讓我想辦法去遊說遊說。”

高鵬不由得笑嘻嘻:“能跟參議員這種人有交情的全都是old money,我這種new money可沾不上。”

繁星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忽然一笑,說:“飛機上您可說過,舒熠是你的人,誰都不能動他。這眼看舒總的案子特別不利,說不好將來這十幾甚至二十年都要歸聯邦監獄管了,您不努力想想辦法?”

高鵬不由得“噗”地一笑,說:“舒熠上哪兒找到你這麽個活寶。”

繁星挺從容地說:“您在飛機上問過了,我也回答過了,招聘網,我是應屆生,海投的簡曆。”

高鵬說:“士為知己者死,舒熠那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竟然有你這麽個秘書。”

他說:“等著吧。”

他這一說等著,就好幾天沒消息,每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哪裏忙什麽。繁星也不管,除了跟律師偶爾開會,就是埋頭苦讀各種美國法律。每天連飯都沒心思吃,隻叫送餐,或者偶爾下樓買個三明治加一杯美式,就是胡亂混一頓。

這天突然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深度報道,就是關於舒熠案件的,報道裏列舉了幾十年來,因為各項發明和技術創新出現的各類事故。比如著名的Segway公司的創始人意外身亡,出事時正是駕駛著自己公司生產的Segway雙輪車。比如個人噴射飛行器事故,也導致死傷,但所有的公司,從來不曾停下創新與發明的腳步。到最後,文章問,僅僅是因為舒熠是非美國籍,我們就已經預先判他有罪嗎?甚至,法庭不予以保釋?當個人噴射飛行器事故的時候,為什麽沒有認為發明者有罪,這是種族歧視嗎?

文章還指出,舒熠的公司是美國多家電子及高新科技公司的供應商,每年為美國創造大量的就業機會和納稅,他的企業和多家美國大學合作,開展實驗室探索性研究,這樣一個人,如果在矽穀,會被稱之為天才,尊敬地請他參加各種技術論壇,但現在,在紐約,他因為個人的努力,為人類科技進步提供的高端技術獲得巨大的合法所得,竟然成為法庭宣布他不得保釋的重大理由。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無法讓人相信這發生在自由開放,號稱兼容並收,希望能吸引全世界最精英人士的美國。

文章最後,還列舉了當事法官判過的所有案例,得出分析數據,當事法官自從就任法官以來,判決有色人種嫌疑人有罪的比例竟然是白人犯罪嫌疑人的七倍!七倍!這個數據觸目驚心。

寫文章的人文筆犀利老辣,又非常了解美國媒體心態,娓娓寫來,特別具有煽動性。繁星看得拍案叫絕,重讀再三,想了想就猜到了幕後推手是誰,打了一個電話給Ellen,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向她道謝。

Ellen還是那樣快言快語,說:“不用謝我,這是你答應替我去聚寶源排隊換來的。”

繁星說:“聚寶源哪夠,必須再加洪記炸糕。”

北京大妞頓時就繃不住了:“不能再跟你說了,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兩個女人一起在電話裏哈哈大笑。

這篇報道引發了一陣討論的熱潮,因為本來前沿科技創新確實有風險和不穩定性,網絡上各種各樣的討論都有,不少人轉發這篇報道,才知道了舒熠案件的始末,認為不予保釋確實是太過分了,這真的有種族歧視的嫌疑,華人尤其憤然,有人說:“如果是美國某科技公司的CEO,還會不予保釋嗎?隻怕早上開庭,下午就已經回家了吧?”

繁星覺得很欣慰,起碼是在朝有利的方向發展。

這樣過了好幾天,高鵬那邊的努力也有眉目了,他上來敲門,得意揚揚揮動著一張請柬,對繁星說:“ITP公司的CEO周末在他家長島別墅舉辦的party,為了歡迎Brandon參議員及其妻子度假歸來,賓客中有多位政商名流。我打聽過了,這個參議員非常有影響力,尤其對司法界。”

他彎腰彬彬有禮地施了一禮:“美麗的女士,不知是否有榮幸邀請您,作為我在party的女伴?”

繁星既驚且喜,還沒說話,高鵬已經將她上上下下左右打量,並且大搖其頭:“你這樣子參加party可不行,black tie!black tie你明白嗎?”

高鵬覺得特別好,終於有機會可以為美人效勞了,尤其這效勞還如此地賞心悅目。繁星從善如流地乖乖聽話,由他帶領著去了國際大牌的店,挑了一件晚禮服,高定的禮服尺寸都可以微調,於是這邊改衣服,另一邊高鵬動用關係火速找來一流的造型師和化妝師給她試妝,還有一位專家特意蒞臨酒店指導,從社交禮儀到行動談吐,對繁星做了一次集訓。

繁星學得很認真,為了救舒熠,她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學點東西算什麽,哪怕是全套的《窈窕淑女》她也勇於挑戰。

高鵬也覺得繁星挺狠的,一邊穿著長裙高跟鞋,頂著厚厚的銅版紙時尚雜誌練走路,一邊平舉平板電腦念念有詞。高鵬忍不住打量,繁星索性大方地將平板給他看:“參議員及其太太的資料,他太太竟然是位意大利歌劇演員!出生在巴斯蒂亞,後來隨父母移居意大利,母語是法語和意大利語!你看她的推特賬號,提到中國十六次,其中有九次都是提到《圖蘭朵》所以提及中國……你以為她最喜歡這部歌劇嗎?不,她提到《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二十二次……”

繁星甚至做了一個PPT,主要是統計並分析參議員和其夫人的社交媒體關鍵詞,她在短時間內需要記住大量的關鍵信息,所以做了圖表,每天熟悉情況。

高鵬覺得繁星這種精神簡直……女人拚命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繁星另外找了一位意大利語教師,每天兩個鍾頭練習日常會話,她的態度積極而樂觀,臨時抱佛腳,能學多少就學多少吧。

高鵬已經不在意繁星在幹什麽了,他覺得這個女人下一秒哪怕宣布要競選美國總統都有可能。

繁星學得心無旁騖,其實也是因為極度忙碌的時候心裏才不發慌,腦力與體力都用到極限,每晚往**一倒就能睡著。世事茫茫,命運叵測,她不知道上天會發給她什麽樣的牌,但認真地把每一張牌打好,是她目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態度堅定,目標明確,並且不惜一切代價為之努力。

時間飛快,每分每秒每個鍾頭甚至每一天就像流水一般消逝。等到周末,造型師和化妝師圍著繁星忙碌了四個鍾頭,繁星頂著一頭卷發棒還在練習說意大利語,等她終於打扮好走出房間的時候,高鵬真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高鵬一直認為小秘書不是那種美豔不可方物型,但今天她真的非常漂亮。造型師給她打造了最合適的妝容與造型,最重要的是,她一反連續幾日的低迷,眼神熠熠似有星光,她的臉龐也閃爍著玫瑰花似的甜美光澤,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高鵬說不上來她哪裏不一樣,但就像鑽石經過打磨,有了光芒。她穿著那件晚禮服,就像戰士突然穿上了盔甲,不,這世上哪有這樣動人的盔甲,她第一次露出了美麗的鋒芒。

高鵬忍不住有風度地伸出胳膊,繁星也大方地挽住他。

社交禮儀,今日她是他女伴,做戲做全套。

高鵬親自駕駛著特別騷包的超跑,載著繁星前往長島的別墅。

在路上,他忍不住放了一首音樂,還是那首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並且吹著口哨,重複著那兩句他最深情款款的旋律。

可見,他對舒熠是真愛!

無可置疑!

等舒熠脫身出來,她一定要把這麽深情而經典的一幕講給他聽。

高鵬也得意揚揚,笑了笑了,終於笑了吧!

雖然超跑價值三千萬,比灣流算是便宜。可是今晚這場party,貴賓們的身家加起來超過五百億,還是美金!

灰姑娘都千方百計去王子的舞會呢,小秘書再矜持,也沒機會見識過這種場麵。什麽叫盛世繁華的巔峰之上,這就是盛世繁華的巔峰之上!

他清清嗓子,說:“你看,今晚有月亮。”

繁星早就注意到了,她說:“是啊。”

高鵬說:“我想到了一部電影,你猜猜是哪部電影?”

高鵬都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她說是Pretty Woman或者Date Night,不論她說哪部,自己都可以給她一個甜蜜而會心的微笑。

結果,繁星問:“The Great Gatsby?”

高鵬差點腳下一滑誤踩油門讓價值三千萬的跑車衝進哈德遜河。

冷靜!他深呼吸。

不解風情不要緊,女人嘛!在她死心塌地愛上自己之後,自己可以慢慢教她怎麽做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高鵬帶著這樣的信心滿滿,駕車駛入長島豪宅漫長幽深的私家車道。

繁星並不怯場。她素來臨場發揮好,每次重大考試都占便宜,要不然高考也不能驟然多考了幾十分進P大最熱門的專業。而且她跟著舒熠見慣了業界大佬,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一個party,賓客們非富則貴。雖然她今天的目的非常重要,但她有信心達成目標,所以,一點也不患得患失。

高鵬對她的表現甚是滿意,小秘書落落大方,講一口特別流利的英文,能聊藝術品和各種時尚話題,上得廳堂啊這是。哪怕是自己那個最苛刻的老頭子,隻怕對這麽個玲瓏剔透的水晶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高鵬都認真考慮時機成熟帶她回去見家長了,繁星還一無所知,隻是跟著他周旋應酬。

主人夫婦對他們倆很照顧,雖然高鵬自謙是new money,但new money代表的是新勢力,何況高鵬的父親在中東有那麽多口油井,高家跟美國石油大亨們都熟。今晚高鵬也讓繁星刮目相看,這花花公子正經起來還挺有模有樣的,真是交際圈,哦不,交際花中的一朵好手。

高鵬花蝴蝶似的忙碌了一圈,然後就自然而然地讓相熟的朋友替他和繁星引薦了參議員夫婦。

即使是這樣的名利場,參議員夫婦也是耀眼的社交明星,身邊聚攏著一大群朋友,談笑風生。高鵬不負眾望,與參議員就頁岩油開采對環境的影響展開激烈討論。

大家三三兩兩聚集在泳池邊,在樂隊的伴奏下,參議員夫人充滿**地演唱了這段著名的女高音唱段。她演唱得高昂**,百婉千回,有穿透力的聲音一直蓋過了樂隊的伴奏,回**在早春的晚風裏,一時間,萬籟俱靜,隻有美麗的歌喉,仿佛天籟回響在每個人耳邊。

繁星屏息靜氣,藝術其實是相通的,她能聽出這歌聲的美麗和哀愁,對愛情的向往和無奈,還有那感人的情緒,從每一個旋律迸發出來。一曲既終,過了好久才有人反應過來鼓掌,雷鳴般的掌聲響徹庭院。

繁星也用力鼓掌,唱得太美了,她真心地誇讚。

參議員夫人說:“東方的故事,總是這麽哀傷。可憐的巧巧桑,最終還是被拋棄,甚至放棄生命,卻沒有得到愛情。”

繁星說:“不,夫人,其實我們中國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參議員夫人問:“是像《圖蘭朵》裏的中國公主那樣嗎?因為猜不出自己的謎語,就要將王子處死?”

繁星不禁含笑:“不是,當然不是。”她忽然靈機一動,一個大膽而意外的想法從腦海裏冒出來,她迅速有了全盤的考慮和計劃,克製著自己亢奮的情緒,禮貌地說,“尊敬的夫人,感謝您為我們演唱了動人的詠歎調,我願意為您和今晚所有的朋友獻上一首歌,是我們中國古老的戲劇中的一段歌曲,在這首歌裏,您能聽見我們中國的愛情。”

參議員夫人說:“太好了!是京劇嗎?”怕繁星聽不懂意大利的單詞,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Beijing Opera?”

繁星隻是笑眯眯,參議員夫人正要舉手示意樂隊,繁星說:“我沒有樂譜,請讓我獨自演唱。”

她不知道法語或意大利語中的清唱應該怎麽說,隻好說了獨自演唱。參議員夫人很興奮地拿著銀叉敲響了酒杯,用英語大聲向大家宣布這個好消息。剛剛她演唱的詠歎調非常優美,聽說中國客人願意為大家演唱一段中國歌劇,頓時客人們頗為期待,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高鵬已經蒙了,不知道怎麽自己剛剛跟參議員談到網球賽,參議員夫人就聲稱繁星要為大家表演中國歌劇了。

繁星不慌不忙,說:“我可是安徽人。”

高鵬更蒙了,這跟安徽有什麽關係?繁星已經隨手從高鵬口袋裏抽走口袋巾:“借用一下。”

高鵬徹底蒙圈,看著繁星笑吟吟走到樂隊邊的舞台上,先抖開口袋巾,使出高中時代參加學校文藝匯演的功力,轉了個手帕花,這個小花招像魔術一般,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興致盎然地鼓掌,還有人大聲吹著口哨。高鵬心想壞了,她難道要在這裏唱二人轉?

然後,繁星就擺出身段,唱出了第一句:“為救李郎離家園……”

高鵬剛喝一口香檳,頓時差點全噴出來,真要噴在對麵參議員的衣襟上,這可就釀成重大社交事故了。所以他拚命閉緊嘴巴,嗆得自己連連咳嗽。

參議員倒是興致勃勃地問他:“Beijing Opera?”

可憐高鵬捂著嘴咳嗽,還要一本正經地回答:“No……Huangmei Opera。”

繁星表演得有模有樣,黃梅調唱得字正腔圓:“……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哪!”在場的人對中國戲劇的最高了解程度也就是聽過幾句京劇,這黃梅戲還真是聞所未聞,聽她唱得婉轉柔美,參議員夫人又聽得全神貫注,都認為這是很動人的東方藝術,連參議員都擊節讚賞,對高鵬說:“It's beautiful,Huangmei Opera!”

高鵬隻好隨聲附和。

繁星繼續唱:“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照啊,照嬋娟哪……”唱到這裏,她十指紛飛,用張綢巾又轉出一個手帕花。

雖然大家都不懂中文,但聽到這裏,也知道這是一個段落小節,禁不住紛紛鼓掌。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兒好月兒圓哪!”

最後一個身段,繁星拿出高中文藝匯演的看家本事,將手帕花轉得騰空而起。其實黃梅戲裏當然沒有這樣的動作,但是老外又不懂,反正炫目就可以了。她連轉三個手帕花,最後收起綢巾,深深鞠躬謝幕。

果然地,掌聲雷動,眾人紛紛喝彩,參議員夫人激動地上前擁抱她,親吻著她的臉頰,連連用意大利語說:“太美了!太美了!”

繁星因為演唱用力,雙頰迸出緋紅,她對參議員夫人說:“這才是我們中國的愛情。雖然是發生在很久以前,中國古代的故事。美麗的少女得知她的未婚夫蒙冤入獄,想盡一切辦法去拯救他。少女的父親和母親貪圖富貴,逼她嫁給首相的兒子。她逃離了家庭,穿著男人的衣服,扮成男人到了首都,冒用未婚夫的名字考中狀元——狀元就是全國聯考的第一名,中國古代用這種方式挑選最優秀的人做公務員。因為她考中第一名,穿著男人的衣服又非常英俊,皇帝想把自己的公主嫁給她,她機智而巧妙地說服了公主幫助自己,最終拯救了未婚夫。”她這一長串話,意大利語夾雜著法語,想不起來的單詞就說英語,說得磕磕巴巴,但是無比真誠,她的眼睛裏有光,仿佛天上的月亮倒映在泳池上,發出粼粼美麗、溫柔卻不能拒絕的神采。

參議員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她問:“實在是太有趣了,你們這樣對待格林童話。”

繁星聳聳肩:“小時候誰沒有羨慕過仙度瑞拉呢。但長大後發現,我還是願意做一個勇敢的人,能和愛人並肩戰鬥,甚至願意為了愛人殺死巨龍的人。”

參議員夫人說:“你實在是太有趣了,連你的名字都有趣,非常多的星星,啊,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認為滿天的星辰都美麗得像你。”

法國女人還是天性浪漫,繁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她隻是坦率地說出自己的困難:“夫人,其實今晚我是來請求您的幫助。”

參議員夫人很關切地問:“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到你?”

繁星並沒有說話,隻是看了看周圍正在音樂聲中低笑交談的人群,參議員夫人已經會意:“我知道後院有個地方,非常不錯,那裏有一座希臘式的噴泉,你願意跟我去看一看那座美麗的噴泉嗎?”

繁星露出笑容:“非常願意,夫人,是我的榮幸。”

當舒熠聽說有人來探視自己的時候,還以為仍舊是律師,沒想到這次獄警竟然將他帶到了接待室,雖然還是除了桌椅空****無一物的地方,但寬敞明亮許多。他不動聲色地坐下來,覺得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轉變。這幾天他想得很多,想得最多的是繁星,不知道她在外麵會如何擔心,另外就是想公司的事情,知道目前這種情況,對公司來說,當然是萬分危急,雖然還有老宋,但老宋習慣了有自己做後盾,單打獨鬥,他肯定不行的。不知道今天律師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消息。

他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獄警已經打開門,帶了探視的人進來。

打頭的人還是律師,但魚貫而入的,除了公司的馮越山、李意,還有高鵬,走在最後麵的是繁星。她看上去沒有在法庭上那麽焦慮了,但還是雙目閃閃,似乎含著淚光。他本能地站起來,獄警也沒有阻止,律師還沒有說話,繁星已經走上前來,舒熠這時候也有點肆無忌憚了,他用熾熱的目光注視著她,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衝上前來摟住他,然後,就踮起腳來,深深地吻他。

這個吻忘情而纏綿,舒熠覺得這個吻是甜的,帶著她特有的芳香氣息,還有熱帶水果濃膩的甜味,又覺得這個吻是苦的,這麽多天來的煎熬與相思,讓兩個人受盡了折磨。

他想不要緊啊,我還有繁星,哪怕真的要坐牢,哪怕真要在異國受這種失去自由的漫長煎熬,她也絕不會離我而去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才分開。律師都不敢說話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舒熠的臉色。

馮越山其實也驚呆了,但這種場合下,高鵬垮著一張臉,李經理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雞蛋,自己就不能不說話了。不然,這難得的探視機會,豈不白白浪費了。

馮越山隻好咳嗽一聲,說:“舒總,這些日子也難為繁星了,是她找到參議員遊說,我們才獲得了這次探視機會,主要還是跟您見見麵,好安心。”

舒熠非常磊落,說:“謝謝大家,大家辛苦了。”

他身處囹圄也非常從容,灑脫得好像自己不是在監獄的接待室,而是仍舊在公司主持會議似的。

馮越山不由得就覺得放心很多,舒熠個人有一種魅力,是創業過程中樹立起來的整個團隊對他的信心。每次瀕臨絕境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拯救公司,所以馮越山一見到他,尤其見到他這種從容的態度,就覺得沒什麽好怕的,舒熠一定有辦法解決目前麵臨的困難。

大家輪流跟舒熠聊了一會兒,探視時間有限,所有人都很抓緊這個機會,舒熠布置了一下公司緊急狀態下的工作,又跟律師聊了幾句,時間很快就到了。

大家一起向舒熠告別,繁星除了最開始衝上前來吻他,甚至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她隻是微笑著注視著他,舒熠朝她點點頭,目送著他們出去。

他們剛走出監獄不久,就聽到淒厲的鳴笛聲,然而不是警車,是一輛911急救車,正在快速駛入監獄。

繁星最後一個上車,從容地坐下,拿起紙巾擦去嘴角的果汁漬。高鵬覺得哪哪都不對,總覺得她好似剛剛偷天換日的小狐狸,臉上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狡黠笑意,尤其看到那輛911急救車的時候。

他問:“祝繁星,真看不出來,你……”他本來想問你竟然跟舒熠是這種關係,但話到嘴邊,總覺得有失風度,隻好硬生生拗過來,變成一句閑話,“你剛才進監獄之前,為什麽要在車上吃芒果,還一吃吃了三個?”

那麽大的芒果,他一個大男人都吃不了三個,當時她吃得多艱難啊,簡直是硬撐,還吃得滿臉都是,都不用紙巾擦一擦,他百思不得其解。

真要跟舒熠是情人關係,她都不收拾打扮好了去見他啊?嘴角都是果汁,好看嗎?

高鵬想了三秒鍾,才拍著大腿叫絕。

“祝繁星,你讓我五體投地。”

是真的,這輩子他還沒這樣佩服過誰,她這機靈勁兒,沒得比了!

旋即律師也反應過來了,他大聲誇讚繁星,並問她從哪裏得到的靈感。繁星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看了好多天的美國法律案例,發現有一例是因為犯人嚴重過敏所以監外執行,就想到這個辦法試一試。

一行人也不回酒店了,掉頭去法庭,律師果然等到監獄方麵打來的電話,舒熠因為嚴重的過敏,送醫院了。

律師向法官緊急申請,這必須保釋,當事人體質特殊,監獄方麵無法提供良好的防過敏環境,危及當事人的生命。他是犯罪嫌疑人,然而他的生命權現在得不到保障,律師好容易抓到這個空子,巧舌如簧,火力全開。法官本來就非重大惡劣案件卻不能保釋這一特殊狀況,承受了很大輿論壓力,被指責有種族歧視的嫌疑,再加上收到醫院的報告,頓時就宣布以五千萬美金的高額保釋。

雖然保釋金額特別高,可高鵬為了救出舒熠,立刻就調齊了頭寸,心想自己賣了舒熠這麽大一個人情,以後他好意思再為難自己嗎?好意思再跟自己爭東爭西嗎?起碼在自己研發團隊遇上事的時候,找他幫忙也能找得理直氣壯了吧!

舒熠在醫院裏躺了三天,本來美國的急診就是活受罪,他又不是車禍外傷什麽的,醫生看了他一眼就沒再管他,把他撂在那裏直到半夜,舒熠腫成一個豬頭,差點引發肺水腫導致過敏性休克,夜班醫生處理完了真正十萬火急的病人,這才看到他,給他開藥打針。

等他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律師已經辦妥了保釋手續,都沒再進監獄轉一圈,直接從醫院到法庭,宣布被保釋了。

所有人都到法庭來接他,大門外還有記者,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保護著舒熠離開,沒有接受采訪。一上車,舒熠就伸開手臂,將繁星緊緊地摟在懷裏。

繁星眼淚這才掉下來。

她本來不是愛哭的人,但是到美國來已經哭了好幾次了。每一次都是因為心疼他,她摸索著他手背上的透明醫用膠帶,那是針眼,他瘦了許多,手背上都有了青筋突起,臉上也沒有了光澤,隻有他的眼睛,還是明亮的,溫柔地注視著她。

高鵬非常識趣,都沒說給舒熠設宴洗塵這種話,倒是李經理不知道從唐人街還是哪裏尋到了一堆柚子葉,放在浴缸裏給舒熠洗澡去晦氣。

繁星給舒熠訂了一個大套間,所有人將舒熠送到房間就走了,讓他自在地洗個澡,休息休息,先是監獄後是醫院,他一定很多天沒有放鬆休息過了。舒熠痛快地泡了個澡,然後隨手將那些柚子葉撈起來放在浴室的垃圾桶裏,他可不想鬧出堵塞浴缸下水道的事來,然後穿上浴袍,一邊拿著浴巾擦幹頭發,一邊往外走。

他悄悄地走近她,拈起她的發梢,吻了吻。因為他動作很輕,繁星並沒有覺察,等他熾熱的嘴唇吻到她脖子裏的時候,她微笑著轉過臉來,在他微腫的嘴角上親了一下,說:“吃飯吧。”

很精致的白粥,熬到米粒細糯已化,還有幾樣很清爽的小菜,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在監獄裏成天漢堡三明治,當然沒有這樣中國的家常風味吃。他其實很想馬上坐下來吃飯,然而他說:“等一下!”

然後他偷偷跑去拿了樣東西,出來就牽著她的手,繁星不解地看著他,直到他微笑著單膝跪下來了。

“繁星,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手中舉著一枚戒指,是他每天戴在尾指上的那一枚,黑色的,並不起眼。

他說:“這是我當年做出的第一枚陀螺儀,是我事業的全部開始,也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它見證了我的過去,也提醒著我的未來。所以我將它做成了戒指,每天戴在自己的尾指上。現在,我希望將來的每一天,都和你一起度過,所以,你願意嗎?繁星,你願意嗎?”

繁星幾乎不假思索,就點了點頭。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竟然剛剛好在她左手中指落下,如同天注定一般,這段因緣。

她看著自己指節上那枚樸素的戒指,眼淚這才掉下來。

舒熠吻去了她的眼淚,他說:“別哭。”他說,“明天我們就去登記結婚,沒什麽能將我們分開。”

繁星不能自已,哭得稀裏嘩啦,她摟著舒熠的脖子,緊緊摟著,怎麽也不肯撒手。

之前所有的擔心和憂慮,她一直裝作毫不在意,她是要殺死惡龍的姑娘啊,持劍戰鬥吧,戰鬥吧,為了自己愛的人。

到了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她的盔甲,她的軟弱,都是他。所有的患得患失,也都是他。

她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堅強。

舒熠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其實他都明白,他輕吻著她的耳郭,像哄著小嬰兒一般,在她耳邊輕輕噓著,她放縱自己的眼淚洶湧。還有什麽比在愛人懷裏痛哭更加讓人肆意的事情了,所有的軟弱都放下了,所有的堅強也都放下來了,隻有本真的那個我,小小的,柔軟的,如剛剛初生的嬰兒一般,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防備,因為有人會用最堅強的臂膀擁抱住她。

所有的一切都重新開始了,所有的傷痛都被撫平了,所有的未得到,所有的已失去,都圓滿了。她不再缺失,從今後,她是一個完整的人,她得到了全新的世界,那個世界無所不有,那個世界溫柔包容,那個世界有她所希望全部的溫暖與光明,那個世界唯一的名字,叫愛情。

像小孩子盼望吃冰激淩,他隻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她摟住他的脖子,獻上自己最柔軟的嘴唇。

沒有什麽比相愛更美好的事情了,當她疲倦而滿足地躺在舒熠懷裏時,她想,終於啊,這麽多年,她像一個疲憊的選手,一直跑一直跑,終於跑到了終點。她不再流浪,也不再孤單,她終於不是一個人了。

她可以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托付給另一個人。

舒熠說:“這是我有生以來,覺得最幸福的一個晚上。”

繁星說:“我也是。”

他吻了吻她的發頂,將她摟得更緊。

從此以後,他和她都不再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