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注定1

繁星猛然吃了一驚,隻覺得對向車道上明晃晃一串車燈,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瞬間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耳朵裏也嗡嗡作響,像是突然生了耳鳴。

她定了定神,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隔著牆一樣,又輕,又遠,就像不是她自己在說話似的:“什麽時候的事?到底怎麽回事?媽,是怎麽出的事?”

繁星媽本來說起什麽來都頭頭是道,這時候卻突然顛三倒四,翻來覆去,講了好久才講明白。

原來龔姨認識個熟人是賣保險的,出盡水磨工夫說服了龔姨,讓她給繁星爸再買一個保險,本來繁星媽還頗有微辭,嘀咕說買什麽保險,醫保社保退休金,樣樣都有,還鬧騰再買什麽商業保險,可不是刮閨女的錢——她一口篤定龔姨是不肯拿這錢出來給繁星爸買保險的,繁星爸又是那種妻管嚴,所有退休金都交給龔姨,一分錢私房都沒有。要買保險,那可不就隻有再問繁星要錢。

龔姨被繁星媽這一激,可賭上一口氣,立刻說:“老祝這保險我就給他買了!”先交了第一筆險金,然後簽合同之前,保險公司就按慣例,安排繁星爸去做體檢。

其實繁星爸單位每年都安排體檢,然而那些都是常規項目,走馬觀花,不痛不癢。保險公司這要求不一樣,查得特別仔細,一查可不就查出一個天大的毛病來。繁星爸並不知道具體情況——醫生當著繁星爸的麵說得含糊,隻說從B超看肝區有陰影,還要進一步檢查,建議立刻做增強CT。

龔姨憋了整整一天,到晚上可忍不住,借口去超市給小孫子買牛奶,走出家門,站在樓底下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電話告訴了繁星媽,她偷偷問過醫生了,這可是癌症!

繁星媽聽到這消息,跟五雷轟頂一般。雖然吵鬧了半輩子離了婚,夫妻情分也消磨殆盡。但活到這年紀的人,漸漸麵臨生死,最怕聽到同齡人的噩耗,何況這還不是什麽普通親友熟人,而是前夫,跟她有一個女兒的前夫。

繁星媽一瞬間就繃不住了,哭著給女兒打了電話。

繁星耳中還在嗡嗡響,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好似所有血液都湧進了大腦,汩汩地引起耳鳴。她也不知道說什麽能安慰母親,隻好乏力地,蒼白地,又追問了幾句。

繁星媽說:“看你爸那樣子,我以為他要禍害一千年的呀,都說好人不長命,他那麽沒良心,都壞得冒水了,怎麽還會這樣……”一邊說,一邊倒又哭起來。

繁星隻好對自己說,媽媽這是驟然受了刺激,糊塗了口不擇言。她也問不出什麽來,隻好匆匆安慰了自己媽媽幾句,又打電話給龔姨。

龔姨比繁星媽更崩潰,她雖然跟老祝是半路夫妻,但兩個人這些年來著實恩愛。何況老祝對她是真好,好到廣場舞的那些老姐妹們哪個不羨慕眼熱,說老祝出得廳堂下得廚房,退休金不少,偶爾還能掙點外快,一個大男人,還特別細心地幫她帶孫子。

那孫子跟他一點血緣都沒有啊,可所有人都說這外公真是好外公,疼寶寶疼得來……比親生的還要親!

寶寶也喜歡外公的呀,寶寶晚上睡覺一定要外公抱的,現在外公病了,寶寶可怎麽辦啊,寶寶哭都要哭壞的來……

龔姨一路哭一路說,肝腸寸斷,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繁星沒有辦法,隻好拚命安慰她,又建議立刻將爸爸送到北京來,她陪著去最好的醫院,看最好的大夫,萬一是誤診呢?退一萬步講,哪怕是最壞的情況,那還有很多辦法可以治呢。現在醫學這麽昌明,好多新藥特藥,說不定再治幾年,又有新藥出來,那又可以再治好幾年……

龔姨被她說得生出了希望,立刻滿口答應,連小孫子都狠狠心讓兒媳婦先帶著,她要陪老祝到北京看病。最好的專家都沒有看過,說不定真是誤診呢!

繁星掛了電話,手卻在抖。雖然勸別人好勸,自己卻在心裏琢磨,老家的醫院也是正規的三甲醫院,說是誤診,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隻是……無法相信這個噩耗。

爸爸對她雖然不好,在她小時候,才幾歲,正換牙,有一顆牙齒總也掉不了,媽媽單位忙請不了假,是爸爸請了半天假帶她去醫院,把那顆牙拔掉。雖然不痛,但蘸了麻藥的棉花塞在那個洞裏,總是酸酸的。

走出醫院等公交車,爸爸想起醫生說,拔完牙可以吃冰棍,冰涼止血,特意牽著她去買了個冰激淩。

小時候冰激淩還是很奢侈的零食,要好幾塊錢一個,父母工資各管各的,每次為了分攤電費水費的幾角幾塊都要吵架,自然誰都不舍得給她買這種零食,這次爸爸卻挑了個又貴又大的冰激淩,讓她一路慢慢吃著。

她小心地咬掉冰激淩軟軟的火炬尖,特別好吃,於是她舉著冰激淩問:“爸爸,你吃不吃?”

“不吃,爸爸不吃,你吃吧。”

那個下午,她坐在夏日陽光下的公交車上,吃著冰激淩。化得很快,她必須得大口吃,才不會弄到衣服上。弄髒了衣服媽媽當然會罵的,然而她覺得很快樂,很奢侈,也很滿足。

爸爸當然是愛她的,不然怎麽會買這麽貴的冰激淩給她吃。爸爸明明很熱,也很渴,但五毛錢的豆奶也沒舍得買一瓶喝,帶她回家後,才在廚房裏喝了兩大杯涼白開水。

青春期最別扭的時候,她也惱過恨過自己的父母,不懂他們為什麽要把自己生下來。他們離婚後各自成家,自己成了累贅,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能不能快點長大,長大後掙錢了,她就獨自生活,再也不要看父母的任何臉色。

可是,隻要想到拔牙的那個下午,她的心就像果凍一樣,重新柔軟,重新顫抖。女孩子的心總是纖細敏感的,正因為父母給得少,所以曾經給過的那一點點愛,都讓她銘記在心,永遠感恩。

在小小的時候,在她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她曾經真的像掌上明珠一般被愛過、嗬護過,起碼在那一個下午。

繁星不知道舒熠什麽時候醒過來的,也許是她正講電話的時候,也許是更早,她接媽媽電話的時候。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幹燥,將她纖細的手指都握在了掌心,他問:“怎麽了?”

繁星隻好草草地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怪不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手也冷得指尖發涼,他有點愛憐地想要將她摟進懷裏。但是司機在前排,這是他們經常租車的公司,司機也算是半個熟人。他有所顧慮,而且沒有當著外人麵與她親熱的習慣,所以輕輕地再握一握她的手,希望給她安慰。

幸好很快機場就到了,在航站樓外卸下行李,打發走了司機,舒熠說:“你別跟我去美國了,趕緊回家,帶爸爸在北京好好做檢查。”

繁星張了張嘴,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舒熠說:“什麽都比不上家人重要,而且,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她去美國其實也幫不了什麽忙,就是處理一些雜事,讓他可以更加心無旁騖。

繁星還想說什麽,舒熠已經伸手摟住她,在她額頭上吻一下,說:“別擔心,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本來應該陪著你,但你也知道現在的狀況,我得先處理美國那邊的事。我有個朋友應該有醫院方麵的資源,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回頭聯係你,看看他能不能給點建議和辦法。”他其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因為那種忐忑,恐懼,焦慮,患得患失,各種憂慮,全都是他曾經經曆過的。他知道不論說什麽,做什麽,其實她還是束手無策。

生死麵前,人所有的力量都變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擔,不得不麵對。她其實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經很感激,她漸漸從這突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角,低聲說:“照顧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隻說了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將他送到海關外,不舍地看著他離去,舒熠回頭衝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裏已經有了眼淚,然而不敢讓他看見,隻是嘴角彎彎地笑著,衝他揮一揮手。

愛一個人,希望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麵對所有風雨,希望他不要擔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間也不要看見自己落淚,因為他會牽掛。

就像得知平衡車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訂了飛往美國的機票,她知道他會第一時間趕往美國,她當然會和他一起,作為秘書,這是工作,作為愛人,她在他困難的時候,要站在他身邊。

隻是家裏突發的狀況,讓她暫時做不到了。

那麽,起碼在上飛機之前,她也不要讓他覺得,拋下她獨自處理家事,是他亦要擔憂的問題。

她把自己的機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後訂了最快的航班回家,隻是當天晚上已經沒有航班飛省城。她本來想第一時間趕回去,舒熠也問她要不要租商務機。但龔姨的話提醒了她,爸爸還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趕回去,無論如何爸爸會起疑。

所以她要在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趕早班機。

舒熠其實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過了海關出境邊檢,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經給好幾個熟人打了電話,拜托他們照顧一個病人。他隻說病人是自己的長輩,那幾位都是醫療界數一數二的人物,都答應替他安排肝膽或腫瘤方麵的權威。他把聯絡方式都發給了繁星。

過了一會兒,繁星回複了一句話。

其實是一句詩。

“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鬆柏結同心。”

王世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鬆柏結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牆磚上。當時他牽著繁星的手,在還沒有開花的古藤前念出這句詩的時候,其實有點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會知道,還是希望她並不知道。

他自己並不是想要這麽含蓄,但是還是很不好意思啊,雖然中國古代文人也動不動海誓山盟,但情話總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都現代社會了,哪能跟演電視劇似的,動不動將那些膩膩歪歪的話掛在嘴邊上。

帶她去看紫藤,其實為的就是這句詩。

她其實是懂得,所以才沒有在那時候說出來。

像鬆柏一樣,高高的,直立的,並肩直入青雲。這是繁星想象過的,最好的愛人與愛己的方式。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懵懂稚子時背誦過的詩句。即使在城市裏,鬆柏也是常見的樹木,一年四季,永遠翠綠,春時夏時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後才見不尋常,所有樹木都已經落盡葉子,唯有鬆柏仍舊枝葉相交,青翠依舊。

舒熠不知不覺,看著手機屏幕笑起來。

這是他愛的人,聰穎,明澈,堅強,就像鬆柏一樣,雖然枝葉柔軟,卻能經得起風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機前的電話,他問:“怎麽樣,好一點沒有?”

繁星已經在酒店房間安頓下來,離機場近,時不時能看見跑道上騰空而起的飛機。她說:“其實沒事,就是一陣難過,挺過去就好了。”

舒熠說:“在加利福尼亞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樹,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長了幾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它。”

繁星說:“怎麽突然想到要帶我去看它?”

舒熠說:“我母親去世之後,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傷心。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可能不知道她是什麽樣一個人。她很善良,也很簡單、熱心,願意幫助別人。她的學生們都喜歡她,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生病,為什麽會離開我,我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度我很憤怒,因為她真的是個好人,怎麽命運就選擇對她麵目猙獰。為什麽偏偏是她,生命這麽短暫,這麽脆弱。有一天,我開著車在美國胡亂逛著,開到那個國家公園附近,就臨時起意去看那棵樹。據說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了幾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經死去,它周圍的樹,也遠遠比它的樹齡要小。所謂滄海桑田,幾千年來,就它一直立在那裏,看著這個世界。人類在它麵前,特別渺小。我看到它的時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見證了幾千年來,無數生物的誕生,無數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連深海裏的鯨魚都比它小。雖然隻是一棵樹,但它生命的長度,足夠傲視所有人類。跟它一比,人類的生命,簡直像露水一般,轉瞬即逝。”

繁星靜靜地聽他講著。

舒熠說:“我在那裏一直坐到天黑,因為公園裏可能會有猛獸出沒,所以管理員催促我下山,他說嘿,老家夥不會消失的,你明天還可以來看它。我問他在那裏工作多久了,他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了。他從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鎮,他稱那棵樹叫老家夥。我問他不覺得可怕嗎?這棵樹一直長在這裏,長了幾千年,還會繼續活下去,但我們不會,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聳聳肩說,老家夥是活得夠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獨。你看它待在這裏,哪兒也不能去。而且它身邊的樹也都死掉了,重新長出新的樹來,它沒有朋友,沒有愛人,它是孤獨的。這樣多可怕。我們隻能活幾十年,但我們有家人,有朋友,有經曆,有歡樂。那是不一樣的。”

舒熠說:“我告訴他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他說,是的,你會很痛苦。這痛苦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承受的,但你會走出來,因為你會遇見相愛的人,結婚,生子。等你老了,你對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恐懼,因為你愛的人,你愛的一切都在你身邊。你知道孩子們會繼續生活,他們會遇見相愛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說:“所以,我想帶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樹。”

繁星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舒熠說:“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還是一個人去的,下次我要帶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長在那裏活了幾千年有什麽好的,我有愛人,它有嗎?”

繁星忍不住“撲哧”一笑,舒熠說:“笑了就好。早點休息,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舒熠還想說什麽,空乘已經走過來,催促他關機,航班準備起飛了。

繁星在電話裏說了句:“我愛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沒有。她站在窗前,過了一會兒,看到巨大的飛機淩空而起,越飛越高,漸漸變成機翼上一閃一閃的燈光,漸去漸遠,隱沒在黑夜裏。

她躺在**,雖然思潮起伏,但努力勸說自己盡快入睡。所有的艱難困苦,她已經決定去麵對。如果命運要給她白眼,她也會拚盡全力一試。生老病死,或許真由不得她做主,然而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會竭盡所能,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幫助爸爸,跟疾病做鬥爭。

據說大海裏的漁民遇見風浪,一定要用船頭直對著風浪衝上去,不然很容易翻船。這當然需要莫大的勇氣,繁星鼓勵自己,沒什麽好怕的,雖然即將麵對驚濤駭浪,但她一定要駕馭好自己這條小小的航船,正對著浪尖衝過去。

衝過去,才是贏了。

她在這種給自己的鼓勵和勸慰裏,終於慢慢睡著了。

繁星搭了最早的航班回省城,到家的時候還很早,被上班的早高峰堵在了市區的環線上。自從大學之後,家鄉已經成了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地方。尤其畢業之後,每年隻有過春節才回來,節假日期間的家鄉其實和平時是不一樣的。這次突然回來,繁星隻覺得人多車多,跟北京一樣堵車堵得厲害,並且到處在施工,據說是修地鐵線。

她下飛機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打算去爸爸那邊看看情況,最好今天就帶爸爸去北京。繁星媽隻是長長歎了口氣,難得地並沒有多說什麽。然後又問:“不耽擱你工作吧?”

繁星說:“不要緊,這不剛開年,我年假都還沒用。”

繁星爸的狀態比繁星想象的要好,也許是因為醫生壓根沒告訴他實情。倒是龔姨眼睛紅紅的,明顯沒有睡好。繁星怕爸爸起疑心,也不敢多說什麽,隻說自己是到省城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然後龔姨就提到了體檢報告,絮絮叨叨說起肝區有陰影那事,繁星趕緊說:“要不去北京再做個檢查吧,到底北京的醫院大,專家也更好。我這趟回來正好順便帶你們倆一塊兒去北京。”

繁星爸還有點猶豫,龔姨已經滿口答應了,她說:“難得正好繁星回來,你就聽閨女的一回,這也是她的孝心。咱們去北京大醫院,做完檢查要是沒毛病,也好放心。”

繁星爸是個妻管嚴,龔姨說一不說二,聽妻子這麽說,也就罷了,點了點頭。

繁星隻說是出差時間緊,回公司還有事情,立刻就訂了下午的機票,龔姨動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行李,三個人草草地在家吃了頓中午飯,就直接奔機場了。

繁星沒想到媽媽和賈叔叔竟然到機場來送他們。繁星媽也很憔悴,雖然也精心化妝打扮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口紅塗得漂漂亮亮,但眼皮微腫,一看就是哭過。

繁星隻好緊緊攥著親媽的手,怕她一時失態,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繁星媽倒還忍得住,隻說是來看看女兒,順便給女兒帶了點土特產。龔姨心裏一酸,繁星回來都沒顧得上回親媽家看看,就直接奔家來了,帶了自己和老祝就去北京,這孩子還是挺不容易的。

繁星媽叫丈夫把那箱土雞蛋給繁星搬到行李車上,說:“你爸年紀大了,你龔阿姨也是上年紀的人了,你多照顧點,這雞蛋你自己吃,也給你爸吃,這是你叔叔的侄兒從鄉下送來的,比買得好。”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過了一會兒,又拉著龔姨到一旁,兩個女人說起了悄悄話,沒過一會兒,兩個人都背轉著身子抹眼淚。繁星怕父親看到,隻好說自己要帶幾斤家鄉特產牛肉幹去北京給同事們嚐嚐,攛掇父親和叔叔陪自己去開在航站樓裏的專營店買。

等他們買了牛肉幹回來,龔姨和繁星媽已經情緒穩定了,兩個人像姊妹一般親熱,手拉著手說話。繁星爸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不知道怎麽這兩個女人突然就好成了這樣。

等過了安檢,趁著龔阿姨去洗手間,繁星爸才問繁星:“你媽怎麽了?”

繁星掩飾說:“我怎麽知道,我都沒回過媽媽家裏。”

繁星爸還想問什麽,繁星說:“爸,這不是好事嗎,媽媽和龔阿姨關係好,不吵不鬧的,你也不用再受夾板氣了。”

繁星爸一想對啊,於是也就樂嗬嗬的了。

到北京已經是晚上,繁星想了想還是給父親和龔阿姨在醫院附近訂了酒店房間,自己租的房子一個人住慣了,縱然是父母,住進去也多有不便,何況龔阿姨還是個後媽。生活習慣不一樣,格格不入。不如讓他們住酒店,各自都自在。

龔阿姨對這安排倒是滿意的,因為舒熠早就替繁星找好了人,專家特需門診,還有幾個專家也特別給麵子,說隨時可以過來會診。龔阿姨隻聽說北京大醫院人多難掛號,據說有人排好幾天的隊都掛不上號,要不繁星既孝順又有出息呢,不愧在北京工作。聽說這個專家是全中國最好的肝膽權威呢,繁星一個電話,對方就答應明天給他們加特需的號。

繁星真正感激的是舒熠,他想得非常周到,找的人也特別給力,不知道是動用了什麽樣的人脈。

他在美國也剛剛落地,給她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聽說她這邊沒有什麽問題,就忙碌去了。繁星也並沒有跟他多講,畢竟他要處理的事情更重要。

繁星將父親和龔姨安頓好,自己才回家去,洗了個熱水澡,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竟然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她隻好爬起來做瑜伽,一套動作做完,重新躺在**,還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毫無睡意。也許是太忐忑了,明天去醫院簡直像宣判,她第一次緊張到失眠,索性拿過手機刷朋友圈。她很少看半夜的朋友圈,有人在發美食報複社會,有人還在苦哈哈地開會,有人發酒吧紙迷金醉,有人在國外是時差黨。

繁星隨便點了幾個讚,被顧欣然發現,她“唰”地發了條微信過來:“你怎麽還沒睡呢?”

繁星老老實實答:“失眠。”

顧欣然說:“你也有今天!”

顧欣然是常年失眠嚴重,她那行業,黑白顛倒,又經常辛苦加班,三餐不定時,起三更睡五更,隻好全憑安眠藥。繁星那時候就不理解,顧欣然每天都在嚷嚷好困好困,怎麽會睡不著呢,所以今天顧欣然才有這麽一句,好似大仇得報。

沒等繁星說什麽,顧欣然又發了一條過來:“是不是談戀愛談得太甜蜜,所以都孤枕難眠了?”

繁星回:“我們現在是異地戀。”

顧欣然嚇得眼鏡都快掉了:“哈?怎麽突然就成異地戀了?”

繁星賣了個關子不肯告訴她,靠在枕頭上磨磨嘰嘰,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最後發出去的是:“我很想他。”

顧欣然說:“完蛋了!!!祝繁星你墜入愛河了!!!書恒走的第一天,想他!書恒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書恒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顧欣然還發了個表情包,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圖。

繁星看到那麽多感歎號,再加上那張圖,不由得“撲哧”一笑。

顧欣然要求視頻聊天,被繁星拒絕,顧欣然在微信裏哀號:“繁星你不能這樣,你不可能對我這樣無情這樣冷血這樣殘忍,你知道嗎,我們今天跟了小花一整天,她身邊竟然沒有男人!”

繁星說:“沒有男人不正好,說明人家沒有戀情,你們也可以早點休息啊。”

顧欣然說:“打死我也不信,她明明在跟人談戀愛,看她接電話的表情我都知道!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這個男人找出來!我要做中國最好的狗仔,比卓偉還要厲害!”

繁星並沒有嘲笑她,每個人都有夢想,都不應該被嘲笑,尤其是朋友的夢想。哪怕是要做最厲害的狗仔呢,為什麽不呢,隻要她想,並且在為之奮鬥。

繁星說:“你繼續加油,我要睡了!”

顧欣然說:“加油!祝我們都好運氣!”

繁星覺得這句話真挺好的,明天她要帶爸爸去醫院,她希望能有好運氣。

“晚安。”在手機上打出這兩個字後,她關掉台燈,翻了個身,過了片刻,終於進入了睡眠。

繁星竟然一個夢也沒有做,早晨被鬧鍾叫醒,起床洗漱,收拾利索了就叫車出門。還很早,天剛蒙蒙亮,城市仍舊睡眼惺忪,交通雖然已經漸漸繁忙,但還算順暢。她怕堵車,所以出門早。

到酒店了還早,繁星看了看時間,比約定的早了大半個鍾頭,怕龔姨和父親還沒起床,就在街邊的快餐店吃了早餐,又給龔姨買了豆漿和油條。雖然酒店是有自助早餐的,但他們得去醫院,時間來不及。而且父親沒準還要做一係列的檢查,得空腹。龔姨愛吃豆漿油條,她買一份順手帶上去,免得龔姨也空著肚子去醫院。

她拎著豆漿油條走進酒店,不料一進旋轉門,抬眼就看見一個特別眼熟的身影,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本來是出門的,卻多轉了半圈,也跟著她重新進了酒店,站定了望住她。

是誌遠。

其實也沒分開多久,繁星隻覺得陌生。他仍舊衣冠楚楚,看著仿佛還比從前更精神一些,也許是因為瘦了。他的注視讓她有點尷尬,大學談戀愛的時候,也曾有過十分甜蜜的時候,不承想最後是那樣狼狽地分手。

不料誌遠竟然朝她伸出手:“好久不見!”

繁星出於禮貌本能地抬手,結果一手豆漿一手油條,裝油條那紙袋還油膩膩的。於是她笑了笑,又小心地放下手,免得豆漿灑了。

誌遠問:“你怎麽在這裏?”

繁星有點不太想回答,於是顧左右而言他:“你們是在這裏開會?”

不然這麽早,他何以出現在酒店裏?

誌遠說:“一個香港客戶住在這裏,我過來接他喝早茶。”

“哦哦,挺好的。”繁星心想再說一句就可以道別了,於是說,“那你忙吧。”

繁星朝電梯走去,誌遠卻又追上來兩步:“繁星!”

繁星有點詫異地停步,誌遠說:“你……沒事吧?”看她靜靜地看著自己,他又趕緊補上一句,“我看你好像沒睡好的樣子。”

繁星笑了笑,說:“沒事。”正好電梯下來了,她說,“我先上去了。”走進電梯,又衝他禮貌地笑一笑。

電梯的雙門緩緩闔上,誌遠不是不惆悵的。要說他不喜歡繁星,那是假的,這麽多年的戀情,雖然平淡,但早已經成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一種習慣。隻是,他一直覺得繁星離自己的理想伴侶差那麽一點點,比如說,她並不是天才型的女生,班上好幾個學霸女孩,鋒芒畢露,才華橫溢,工作之後也是耀眼奪目,連他們這些男生也是服氣的。再比如說,繁星雖然長得眉眼娟秀,但離女神,當然也差了一點,哪裏有唐鬱恬那麽漂亮。

大約是年少氣盛,誌遠一直覺得自己要擁有的,應該是這世上最好的,不好寧可不要。但是繁星她畢竟不是個物件,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分手之後他才覺得有點後悔,雖然她發來那枚粉色大鑽戒的時候他也挺生氣,但他一想,舒熠那種人怎麽可能認真看得上繁星,不過是有錢人的遊戲,吃膩了山珍海味想要試一下清粥小菜。如果繁星因此受傷,倒是很讓人可惜的。

誌遠一直想要找機會提醒一下繁星,但偌大的城市,工作又忙,兩個人一旦把彼此從通訊錄中去掉,簡直就消失在人海,罕有機會。誌遠還想要不要通過同學什麽的輾轉聯絡一下,結果沒想到今天就遇上了繁星。

隻是,她很憔悴。雖然精心掩飾,也像平時一樣化了淡妝,但她如果沒睡好,眼皮會微微腫著。而且,她的神情裏,有一抹揮之不去的焦慮。

誌遠覺得她可能遇上什麽事了,隻是他一再追問,她卻不願意告訴他。

從前的時候她像隻小鳥一樣,什麽事都咕咕噥噥地對他說,尤其剛上班那會兒,同事間最近流行什麽,聚餐時吃到什麽好東西,朋友閨密鬧了什麽小別扭,那時候他隻覺得煩,上班累都快要累死了,哪有心思聽她說這些雞毛蒜皮,而且她就做個秘書,辦公室裏方寸大的地方,能遇見什麽風浪。

他跟著上司,來往都是投行和基金,頂尖級的人物,談的都是以億為單位的業務。她那點茶杯裏的風波,他真心有點瞧不上,也不關心。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繁星也不怎麽跟他提這些事了。兩個人約會也像例行公事,看看電影,吃吃新開的餐廳,難得有一回去爬香山看紅葉,半道他接了個電話,上司有急事找他,他立刻要趕回城裏,把她一個人扔在山頂上,她也沒有生氣,說自己可以打車回去。

那時候還覺得她挺識大體的,不像別人的女朋友那樣天天查崗,密不透風纏得人透不過氣來。

沒想到,她越識大體,越獨立,就離他越遠。

分手雖然是他主動提的,但他還是覺得有點失落。像是自己才是被拋棄的一方,也許是因為曾經擁有過,不再屬於自己的時候,總有點悵然若失。

誌遠想,如果她真遇上什麽難事,自己能幫就幫一下吧。

他才是真正能關心她,可以給她未來的男人。等她真正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不怕她不回頭。

繁星倒沒想這麽多,她確實有點焦慮,也有點緊張,畢竟今天就要帶著爸爸去看權威醫生。結果龔阿姨比她還緊張,雖然很感激她買了豆漿油條送上來,但吃了半天也沒吃下半根油條,隻說飽了。繁星勸她多吃一點,說:“今天沒準一整天都得耗在醫院裏,多吃點有體力。”她用眼神鼓勵龔阿姨,“您還要照顧我爸爸呢!”

龔阿姨想到繁星媽在機場拉著自己的手,勸自己要堅強,忍不住眼窩一熱,差點就掉眼淚,趕緊又吃了半根油條,豪氣地將豆漿咕嚕咕嚕全喝了,說:“走吧!”

龔阿姨有一種上刑場般的悲壯,繁星又何嚐不緊張,三個人中間反倒是繁星爸最放鬆,到了醫院一見人山人海,繁星爸就打了退堂鼓:“這麽多人!要等到什麽時候去?咱們要不下午再來。”

“哪能下午來,好容易約上的!”龔阿姨著了急,“再多人咱們也等!”

龔阿姨發揮廣場舞鍛煉出來的眼明手快,一會兒就在候診區搶了三個座位,不僅把老祝安頓好,自己坐下,還用包包占了個位置叫繁星:“來!繁星,你坐!”

這倒是她這個後媽第一次貼心貼肺地心疼這個繼女,繁星當然得領情,坐下沒一會兒,瞅著有個病人新來沒位子坐,趕緊站起來讓座。龔阿姨本來有點不快,但看那病人再三道謝,又一臉病容,想到老祝這病不知道好不好得了,心裏頓時湧起一股哀戚,心想隻當給老祝積福了。自己也站起身,把座位讓給了另外一個病人。

醫院人多,但是井井有條,一絲不亂,並沒有任何人喧嘩或是插隊,隻不過候診區每個人臉上都寫滿焦慮。繁星雖然急,但隻是悶在心裏,麵上也不能表現出來,怕自己爸爸看出端倪。她在候診區狹小的過道裏走來走去,忽然手機一響,是信息的提示音。

繁星打開看,竟然是舒熠發過來的。

他問:“要看美男子嗎?”

繁星回了句:“有多美?”

舒熠發了一張照片,穿著睡衣躺在**,被子蓋到齊肩,頭發大約剛剛吹幹,額發服帖地覆滿額角,整個人窩在一堆雪白鬆軟的枕頭裏,乖得簡直像幼兒園要午睡的寶寶。

繁星回了一條:“還不夠美。”

舒熠又發了一張照片,這次整個人站在**叉腰擺出了模特的姿勢,挑釁似的看著鏡頭,他本來就腿長,站在**簡直變成了九頭身,占據了整個畫麵。底下還不知道用什麽軟件做了閃閃發光的幾個大字:美不美???

繁星從來沒想過他會這麽幼稚好玩,忍不住“撲哧”一笑,焦慮之情一掃而空。

她有好多話想要跟他說,想說自己正在醫院裏,等待最後的醫生的宣判,想說自己其實很害怕很擔心,如果真的結果不好,真怕自己會當場哭出來,想說其實她很想他,雖然才分開了三十多個小時,但她已經覺得好久好久了。

最終,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說:“早點休息,晚安。”

他很快回了條消息:“不行,睡不著,你都還沒說那句話。”

繁星問:“什麽話?”

他說:“我上飛機後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繁星臉悄悄地紅了,原來他還是聽到了。

她飛快地打了一行字:“我在醫院。”

他回複:“我知道。”

她正在打字,他的另一條已經冒出來:“我愛你。”

她微微一怔,他的第三條已經發過來:“不管遇見什麽事情,都別再自己硬扛,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

繁星視線漸漸模糊,鼻子發酸,這些話別人看到一定會覺得膩歪吧,可是這麽傻的話,就是從舒熠嘴裏說出來的啊,一個耿直的技術宅,也不會說甜言蜜語,可就是說了啊,說得她都要哭了。

這世上比我愛你更貼心的三個字,原來是“你有我”。

我是屬於你的,你想怎麽傾訴就可以傾訴,你想怎麽依靠就可以依靠,你想怎麽打擾就可以打擾,你想讓我怎麽樣,我就可以怎麽樣。我愛你,所以我心甘情願,願意分享你的一切喜怒哀樂,願意寵你,願意做最幼稚的事情,發自拍照片給你,哄你一笑。

繁星噙著淚水打出三個字:“我知道。”然後才說,“晚安。”

美國東部時間已經是深夜了,他一定忙碌整天,回到酒店臨睡前,還惦記著她一定在醫院裏,一定不開心,所以才想方設法,逗她一笑。

她不再害怕,不管命運會給出什麽樣的重擊,她已經決定堅強麵對。

加的專家號最後才輪到,但醫生的助手一拿到病曆翻看了一下,就立刻說:“老師交待過,你們先等等。”

專家很和藹,雖然忙碌了一個上午,嗓子都說得有點喑啞。看過了B超結果,又問了問病情,然後讓他們去做增強CT,還建議他們不要在本醫院做,因為排隊太久了,要排好幾天才能排上。並且說三甲設備都是一樣的,結果都會很準確。回頭把增強CT的結果直接拿來給他看就好了。

他在病曆上還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這下子連兩個助手都有點驚訝了,因為這是很罕見的事情。繁星感激不盡,專家說:“一有了檢查結果,你就直接打電話給我。放心吧,舒熠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輕易不求人,你一定是對他很重要的人。”

繁星有點意外,大大方方就承認了:“我是舒熠的女朋友。”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父親和後媽的麵,說出這句話。也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麵前提到舒熠。她臉頰微紅,眼中閃爍著晶瑩的光澤,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呀,她愛他,他也愛她,這是值得驕傲地告訴全世界的事情。跟關心他們的長輩分享,她並不覺得不妥。

老專家也愣了一下,馬上高興地笑起來,說:“太好了,他媽媽要是能知道,一定開心極了。”

他反倒催促繁星:“快帶你爸爸去做檢查吧,一有了結果就發給我看!”

外麵還有很多病人在等,繁星也覺得不能多打擾專家工作,於是再三道謝,領著父親出來,按照指點去了另一家醫院,果然並不用排隊,檢查的費用甚至還便宜一些,立刻做了增強CT,據說第二天下午才能夠拿到結果。

繁星也沒能鬆口氣,覺得懸在頭頂的那隻靴子還沒掉下來,然而現在也隻能苦等。她故作輕鬆地對龔姨說:“看醫生這口氣,問題應該不大,反正明天才出結果,我一個人來拿報告吧。明天我給我爸和您報個一日遊,你們去長城看看,來了北京不去趟長城,太可惜了。”

龔阿姨其實沒什麽心思遊玩,但一想到要去拿報告,心裏還是有些打鼓的。她雖然人潑辣厲害,其實也是色厲內荏,老祝得病這事讓她吃不香、睡不好,心裏揪得不知道多難受。說到底,怕!

繁星說要一個人去拿報告,她就明白是想支開自己和老祝,但現在她跟繁星是同盟啊,萬一真是那什麽治不好的病,她們可不要齊心協力瞞著老祝?

爬長城就爬長城!龔阿姨咬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繁星爸被逗得哈哈笑,老伴跟繼女的關係也前所未有的融洽,繁星爸覺得身心舒暢。雖然北京早春還冷,但他興致勃勃,跟龔阿姨講長城的來曆,他是學過一點文史知識的,龔阿姨也聽得認真熱心。繁星送他們倆回酒店的路上,聽他們講了一路的長城,心想自己還是太疏忽了,早該把父母都接到北京來玩一玩。

不然很容易後悔。

繁星累了一整天,盡在醫院裏打轉,雖然特意穿了平底鞋,但來來回回腳後跟都生疼,看一看計步器,自己竟然在醫院裏走了兩萬多步,怪不得會如此疲乏。

她拖著步子上樓,隻想盡快進家門好好洗個澡,然後倒在**昏睡過去,睡得早不要緊,半夜如果醒了,正好舒熠那邊天亮,她還可以跟早起的他聊一會兒。

她心裏盤算著,不料卻看見誌遠竟然等在門口。

繁星心裏一咯噔,這人是怎麽了,早上酒店那是巧遇,晚上在這裏,那就是專程等自己了。不都分手了嗎,難道自己早上有什麽錯誤的暗示?

但見了麵,還是強打精神,禮貌地點點頭,十分客氣地問:“怎麽有事嗎?”

誌遠一時衝動下班後就直接過來了,之前繁星因為跟閨密合租,所以他一次也沒來過這個地方,還是翻舊手機聊天記錄裏繁星當年曾經發給他的快遞收件地址,才找到這個地方來。隻是見她這樣冷淡,一點都沒有請自己進家門去坐坐的意思,才覺察自己來得冒昧。

但風度他還是有的,所以說:“我打了電話給阿姨,聽說叔叔病了。”

繁星要想一想,才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原來他給自己媽媽打電話,得知了自己爸爸得病的事。

誌遠說:“我有位師兄是做醫療產業的,我跟他很熟,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盡管說。”

繁星很客氣地道謝,又說:“已經看過醫生了,正在等檢查結果。多謝你,專程還過來一趟。”

誌遠有點無奈,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就像沙子,用力攥也攥不住。

他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我們總歸是朋友吧,朋友有事,我應該幫忙的。”

繁星想了想,索性將話挑明白了:“其實,我沒有跟你做朋友的打算。因為我們之前的關係是戀人,那時候真心誠意地愛過,然而分手就是分手了。過去的時光有美好,有痛苦,總之是一段人生經曆。分手就是告別,你和我已經不是在一條路上繼續前行的人了,所以還是做陌生人吧。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不會希望你跟前女友保持聯絡的。”

繁星坦然相告:“舒熠不會誤會的。我們對彼此都有信心。隻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之前的種種,在我這裏都已經結束了。我不願意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做朋友。”

誌遠被氣得夠嗆:“別巧言令色了!別狡辯了!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舒熠有錢!”

繁星倒覺得有點好笑起來,她也真的笑了,她說:“哎,咱們別說了,就此打住吧,趁著記憶還算美好。”

她取出磁卡開門:“麻煩讓讓。”

誌遠隻覺得一敗塗地,繁星不爭辯,不解釋,甚至,她笑得很輕鬆。這樣的繁星是他覺得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像跟他隔了一堵厚厚的玻璃,她的世界他再也進不去了,她很輕鬆地就說出,最好連朋友都不要做這種話來。

他覺得受傷害了,自己好心好意過來想要幫她,怎麽就變成了他在糾纏前女友,他是那樣的人嗎?祝繁星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眼高於頂,將別人的好意都放在腳下踐踏?

一定是因為舒熠。

誌遠心裏很複雜,也不知道是嫉是恨,是妒是酸,舒熠簡直是同齡人的魔咒,不,簡直是P大的魔咒。他才念了半年,卻是學校的一個傳奇。他是年紀最輕的傑出校友,因為他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就創業成功,美國上市。這個紀錄目前暫時還沒有人能打破。

如果說唐鬱恬是女神,那麽P大也是有男神的,舒熠雖然不敢說是唯一男神,但也起碼是男神之一。那幾屆的學生裏頭,風雲人物漸漸也分出了層次,但舒熠,他是在金字塔尖的。

誌遠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在這一瞬間,他失控了。內心的憤懣像毒液一樣侵蝕著他的理智,他脫口叫了一聲:“祝繁星!”

繁星已經打開門,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誌遠說:“你以為……”

隻說了三個字,他及時忍住了,然後,他就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繁星心想還好,還好他沒有口出惡言,不然的話,這段戀情最後的記憶都變得不堪。其實也真心相愛過啊,雖然是小兒女的那種愛,一塊兒打飯,一塊兒自習,但是純淨的、水晶般清澈的心,是真心付出過的。

繁星不想讓自己太糾結,她很快就不再想這件事了。她洗完熱水澡,躺在**的時候想,明天起個大早,出城去潭柘寺。就算是迷信吧,她也迷信一回,希望明天下午的那份報告是爸爸平安無事。

繁星是在潭柘寺接到律師電話的。她本來半夜真的醒過來一次,給舒熠留言,舒熠沒回,她以為他正忙,於是也沒在意,翻個身又睡了。

早上她起床後,看看舒熠還沒回複自己的留言,心裏有點奇怪,因為舒熠忙歸忙,但總是會擠出時間來跟她聊一會兒,不可能這麽長時間還不回複。大約是出於本能,她打了一個電話,但舒熠的手機關機,這讓她更覺得奇怪了。

韓國人縱然強勢,無奈老宋真的發起飆來,也是勇不可當。再加上高鵬那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兒,冷不丁就在旁邊放一支冷箭:“你們要是這樣草率地宣布爆炸原因,那麽我隻能自己做獨立調查了,不然我向我的董事會交待不過去的呀。”

韓國人被僵持住了,雙方差不多又撕了一個通宵,老宋舌戰群雄,逮誰滅誰,接到繁星的電話,才走出去聽,真讓會議室裏跟他鏖戰通宵的人都鬆了口氣。

繁星將自己的擔心講給老宋聽,老宋直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舒熠的電話怎麽會打不通呢?這不可能,是不是手機沒電了?”

宋決銘自己也試著撥打舒熠的電話,結果還是打不通。他說:“你別著急,我找別人去看看,到底什麽情況。”

隔了萬裏遠,一切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繁星覺得不同尋常,所以在潭柘寺禮佛時就格外虔誠。

她隻是這世上最普通的一個人,希望生命有奇跡,希望命運不要給出難題,希望家人,希望愛的人,都平安順遂。

天氣冷,山裏更冷,繁星穿得嚴實,山風吹得耳郭都凍得疼,她把大衣領子翻上來,遮住耳朵。山上的樹木都還沒有發芽,隻是略有一點返青,配著湛藍的天空,樹木的枝杈脈絡分明,仿佛雲在青天水在瓶。

繁星無心看風景,隻在心裏想,千萬千萬不要有任何壞消息啊,不管是自己的爸爸,還是舒熠。

律師打電話來,本來是陌生號碼,但她一看是美國來電,趕緊就接聽了。律師的中文說得不那麽地道,帶著粵語口音,問:“祝小姐是吧?”

繁星幹脆跟他講英文,律師頓時鬆了口氣,立刻換了英文和她溝通,原來舒熠在美國的酒店被警方帶走,麵臨涉嫌欺詐等多項指控。現在律師已經見過舒熠,舒熠提出了幾個緊急聯絡人,其中之一就有繁星。

繁星心急如焚,律師說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正在努力地搞明白到底怎麽回事。但美國的司法體係嚴密而自成係統,他和合夥人,甚至整個律所都忙碌起來,因為舒熠是他們律所很重要的客戶,他們正在努力弄明白發生了什麽,有什麽不利證據,然後看看能不能先說服法庭保釋。

繁星回城的路上已經方寸大亂,宋決銘也已經接到了電話,他也馬上打給了她,問:“你知道了嗎?”

繁星說:“剛知道。”

宋決銘說:“我安排一下,馬上去美國。”

繁星吐出一口氣,說:“不。”

她十分冷靜地提醒宋決銘:“你得盯著韓國人。”

宋決銘一愣,覺得繁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平時她雖然能幹,但那種利索還是處理庶務樣樣周到的利索,不像現在,整個人有大將之風,抓大放小,甚至,說話風格都有點像舒熠了,一句話直指重點。

宋決銘想起繁星做了五年的CEO秘書,公司所有文件凡交給舒熠的她都經手,大小事情其實她心裏有數,凡是舒熠參加的會議她都有參與,她是完全不懂技術,也不是公司獨當一麵的高管,但她知內知外,其實是總管角色。

平時隻看到了她的柔,此時方才看得見她的剛。

宋決銘忽然覺得鬆了口氣,他最怕女人哭哭啼啼,雖然繁星不是普通女人,但也保不齊她關心則亂,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剛柔並濟的同盟,可以委以大任,甚至比自己還頭腦清醒的那種。

所以他問:“那麽安排誰去美國?”

繁星這才覺得自己適才語氣似乎有點僭越了,但非常時刻,她得非常清楚地表明態度,所以她才說得那麽語氣堅定。此時她就放柔和了一些,說:“您看要不要跟高總商量商量,如果他願意的話,能不能跟我們一起去美國,然後公司這邊,是不是讓馮總和公關部李經理一塊兒,另外我也過去。”

宋決銘覺得很神奇,馮越山是公司另外一個聯合創始人,負責對北美業務。繁星提議讓他去美國那是意料之中,但讓高鵬也去,這思路就很意料不到了。

宋決銘問:“為什麽你想讓高鵬也去美國?”

繁星說:“他不是舒總的好朋友嗎?而且高總在行業內人脈廣,去美國一定能幫上忙。”

宋決銘再次對繁星刮目相看,心想舒熠先下手為強搶走繁星是有道理的,這才幾天哪,繁星都能看出高鵬那小子是有用的,而且還覺得自己能說服高鵬去美國幫忙。

他心甘情願地對繁星說:“好,就先這麽著吧。”

十萬火急,高鵬也沒推搪,馬上就答應了。他還給繁星打了個電話,說:“別訂機票了,我叫老頭子的灣流過來,到加拿大再加油直接飛東海岸,這樣快。”

繁星也沒客氣,富二代都願意動用私人飛機了,她還客套啥,反正要欠人情也是舒熠欠人情。

繁星一邊協調各種赴美事宜,一邊就到醫院拿到了父親的檢查報告。她也看不懂,立刻拍了照片,發給那位權威專家。

不一會兒,專家親自回了個電話過來。

繁星還是挺感激的,問:“要不要把報告拿過來給您當麵看看?”

專家說:“不用了,看得很清楚,是血管瘤,良性的。準備手術吧,應該問題不大,小手術,我們醫院恐怕排期要排很久,你們願意回家鄉醫院做也行,普通三甲醫院都能做這種手術。”

她在電話裏謝了又謝,老專家說:“沒事,這病好治,放心吧姑娘。”

一句姑娘,又讓繁星差點落淚。為什麽對她這麽好,還不是因為舒熠,可是現在舒熠出了事,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他身邊去。

繁星飛奔到酒店,告訴龔阿姨這個好消息,龔阿姨都不敢相信,連問了好幾遍:“真的嗎?醫生真這麽說?他們真檢查清楚了?”

繁星一徑點頭,龔阿姨嗷一聲就哭起來,倒弄得下樓買水果剛回房間的繁星爸莫名其妙:“怎麽了?出什麽事了?繁星,你說什麽了?你怎麽惹你龔姨生氣了?”

繁星還沒來得及答話,龔阿姨倒已經急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嚷嚷:“你咋對閨女這麽說話呢?閨女多心疼咱們,你不知道她擔的什麽驚,受的什麽怕,這麽多年我冷眼看著,閨女多貼心啊,對你對我可真沒二話。她一個人在北京容易嗎?你沒看到她這幾天忙前忙後的,隻差沒把咱倆當佛爺似的供起來,這麽貼心的丫頭你還衝她嚷嚷,你再說這種喪良心的話,我就不跟你過了!”

繁星爸被這一頓搶白都弄蒙了,繁星倒是鼻子一酸,差點也掉眼淚。龔姨抱著她好一場痛哭,最後還是繁星勸住了她,又說自己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去美國出差,如果爸爸決定在北京做手術,自己就請護工照料,如果爸爸要回家做手術,自己就轉賬付醫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