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菊城行
菊城距臨淮市一百公裏多點,是臨淮市最西邊的一個縣。
從臨淮到菊城,沒有高鐵,也沒有高速,但路修得非常好,跟高速差不多。隻是大巴車一路走走停停,跑不起來,一百公裏的路程,差不多要兩個小時。
林嘉樹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陷入了沉思。現在,他已經徹底淪為孤家寡人了。
十天前他告別了山北縣城,幾天前他告別了董事長和杜誌邦,今天,他又和師傅郎大勇告別,一個人奔向一個陌生的城市。
他不知道菊城之行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反正離開郎大勇對他來說就是一種解脫。
跑業務?跑市場?多麽陌生的字眼,是不是和跑江湖差不多?對,就是江湖,一人一包,四處遊**。
林嘉樹感到無比悵惘,他理想中的自己是坐在幹淨整潔的寫字樓裏,穿著講究的西裝,吹著空調,喝著咖啡,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每天各種商務談判和應酬……而現實卻和他的職業理想格格不入。
這茫茫江湖,他是不是不堪一擊的路人甲?剛一出道,沒幾回合就成為別人的刀下之鬼,還是要成為叱吒風雲的大俠?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現在連成為路人甲的資格都沒有,在一眼望去的茫茫人海中,他尚在這人海之外。
林嘉樹突然想到,應該和好朋友振羽說一聲。振羽前天還在微信上問過他的行蹤。
“去菊城幹什麽?”振羽在微信裏驚訝地問。
“古城春,要賬。”林嘉樹簡潔地回複道。
振羽沉默了好久,回複道:“你要有思想準備,這是個糟糕的開局。”
林嘉樹回複了一個苦笑的表情,說:“有多糟?比在辦事處聽郎大勇瘋狂的**聲更糟糕?比深夜坐在臨淮市的大街上看滿地的落葉更糟糕?我現在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在你之前,公司向江淮市場派了兩個大學生給郎大勇做助手嗎?”振羽問。
“記得。”
“那兩個人,都是在被派往古城春要賬期間直接辭職的。現在郎大勇故技重施,又把你弄到菊城要賬,分明是在逼你離開。那筆錢不好要,已經上了公司的壞賬名單。郎大勇一直在為這筆錢付出代價,每年的罰款也有五六萬。”
哦——直到此時林嘉樹才明白,郎大勇早就挖好了坑,等著他跳呢。可現在怎麽辦?他總不能半路下車,返回臨淮吧?回到辦事處任憑郎大勇嗤笑?每晚上繼續忍受他的精神折磨?不能,無論如何不能回去了!
“你可以找董事長,在啟泰的年輕人當中,沒有誰像你這樣得到他的認可。找葉青青也可以,她對你不錯,郎大勇也是她表哥。”振羽給他支招。
董事長剛剛把自己送到師傅手中,自己掉頭就去向董事長告狀?不管這個師傅是不是個東西,不管自己的理由多麽正當,好像都不大妥。林嘉樹更不願找葉青青,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狼狽,尤其是葉青青。再說,葉青青是你什麽人,人家憑什麽幫你?
振羽還和他聊到,當年郎大勇是如何把杜誌邦從江淮市場弄回山北縣的。這件事在啟泰公司很出名,一些老業務員都知道。在啟泰公司,杜誌邦恨郎大勇,也不是什麽秘密。
當年郎大勇到臨淮市跟著杜誌邦跑業務,是楊宇傑的主意。楊宇傑親自和杜誌邦談話,要杜誌邦帶帶郎大勇。這是董事長的表弟,況且董事長親自交代,杜誌邦責無旁貸,痛快地答應下。
郎大勇這人長得很有欺騙性,你看他外表榔槺、邋遢,實際上很有心機,學業務上手也很快。這樣,在杜誌邦身邊不到一年,郎大勇就可以獨自去跑市場了。
如果說杜誌邦有什麽領導才能,啟泰公司大概沒有幾個人認可;但如果說杜誌邦是個好業務員,大概沒有幾個人不服氣。杜誌邦的確是個好業務員,臨淮市場的開拓,他立下了汗馬功勞。蹊蹺的是,自從郎大勇跟了杜誌邦之後,他就再也沒談成幾個像樣的客戶。
杜誌邦的業務越做越臭,明明是好好的機會,就是抓不住。最讓楊宇傑難以容忍的是,許多機會都是讓啟泰的對手天淨環保搶去了。
啟泰公司內流言滿天飛,許多人說杜誌邦吃裏扒外,和天淨環保暗中勾結。
與杜誌邦相反的是,郎大勇的業務卻越來越好。就這樣,郎大勇去臨淮三年後,楊宇傑順理成章地把江淮市場給了郎大勇,把杜誌邦調回山北縣。杜誌邦明升暗降,擔任負責銷售的副總經理。
杜誌邦經過一段時間的反思之後,才逐漸明白是郎大勇在自己的業務上做了手腳。那時候杜誌邦的業務對郎大勇並不保密,郎大勇幾乎掌握全部的細節和要害關係,他要從中使壞,很容易得手。
當杜誌邦明白郎大勇就是內鬼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他把郎大勇恨到了骨子裏,但郎大勇是董事長的表弟,杜誌邦又沒有證據,所以拿他毫無辦法。
古城春酒業是臨淮市最大的酒廠,是省內第一白酒品牌,也是國內長盛不衰的大眾名酒。和曇花一現的漢河酒業相比,古城春才是真正的常青樹。古城春釀造的白酒就叫古城春,而且有一種獨特的菊香,深受消費者的喜愛,有穩定而龐大的中低端消費群體,也因此被譽為“大眾名酒”。
在古城春集團大門外整整徘徊了一下午,林嘉樹連大門都沒能進去。
他按照郎大勇的指點,來找古城春集團環保部經理兼汙水處理廠廠長陳貴和,郎大勇說他和此人關係不錯。林嘉樹報上自己的姓名,請保安聯係陳經理,保安打了一通電話後對他說,陳經理出差去了,得幾天之後才能回來。
“那就聯係汙水處理廠的副廠長吧!”林嘉樹對保安說。
保安這次連電話都沒打,說:“副廠長也不在。”
林嘉樹感到無比鬱悶,他懷疑古城春的人根本不願意見他。古城春現在和啟泰公司關係交惡,毫無疑問,這筆欠款人家自然也不願意給。
林嘉樹在門口徘徊到下午四五點鍾,才心有不甘地離去。
古城春酒業在菊城的南環路上,林嘉樹從古城春大門口往西走了四五百米,來到一個街口,看標識牌,這條街叫菊城大道。
順著菊城大道向北,走過了偌大的古城春廠區,又走了一千多米,過了一個十字路口,街道兩邊立刻熱鬧起來。店鋪一個挨著一個,發廊、百貨、洗腳、按摩、餐館、服裝、KTV、桑拿、洗浴……應有盡有。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店鋪林立,一派燈紅酒綠的繁華景象。
就近找了一家旅館。看上去還算幹淨,房間裏電視、無線網絡俱全;重要的是便宜,每晚隻需七十八元。由此向南不用三十分鍾,就到古城春了。林嘉樹放下背包,轉身下樓找吃飯的地方去了。中午到達菊城後,便直奔古城春,飯都沒來得及吃,他早就餓得不行了。
在旅館附近隨便找了個餐館,點了兩個菜。還不到上客的時間,林嘉樹是小店唯一的客人。
服務員很快就把菜端了上來,問:“要不要喝酒啊,帥哥?”聲音有些魅惑。
林嘉樹看了一眼服務員,覺得她不像個服務員,倒像個老板娘。穿得有點少,一步裙快到大腿根了;上身的衣服也緊繃繃的,胸口開得很低,露出兩個半圓;嘴唇上的口紅有點太過濃重,一雙描過眼影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就像雨夜裏樹枝掩映的路燈。
林嘉樹渾不在意,說:“不喝!直接上飯就行!”
“吃什麽飯呢?”
“隨便吧!你們有什麽我就吃什麽,最好是本地特色的。”
“有米飯、水餃,還有——饅頭。”
“那就吃饅頭吧!”林嘉樹想的是,饅頭大概是最便宜的了。
“饅頭也有好幾種,你吃什麽樣的?”
“饅頭還有好幾種?這倒第一次聽說。”林嘉樹很有興趣。
“有肉饅頭,吃嗎?“
“還有肉饅頭?這個真沒吃過,一定是你們的特色了?“林嘉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肉皮肉餡的肉饅頭,又大又白又軟和,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女人湊上前來,雙手撐在飯桌上,俯下身子看著林嘉樹,屁股不停地扭動著,高聳的胸部眼看就要碰到林嘉樹的鼻尖了。
林嘉樹的笑容僵住了,臉騰得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他低下頭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汗水順著鼻尖滴落在桌子上。
“哎呀,還是一個雛!姐姐淘到寶了。”女人笑著,旋風一樣從後廚端上來兩個饅頭,擺到林嘉樹的麵前。
林嘉樹低著頭胡亂地吃著,隻想盡快吃完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住隔壁旅館吧?第一次出來嗎?我可以白讓你睡,倒貼錢也可以,怎麽樣?”女人坐在門口的吧台後,雙手托腮,貪婪而露骨地看著林嘉樹,不住地出言挑逗著。那樣子,就像一頭獅子在看著自己唾手可得的獵物。
林嘉樹隻顧低頭吃飯,他不敢抬頭,生怕一抬頭就會墜入那女人的陷阱。她是蜘蛛精,是白骨精、是狐狸精……
“大膽點弟弟,幹什麽都會有第一次。”女人說完嗤嗤地笑起來。
林嘉樹胡亂地吃完飯,放下筷子就走。
女人橫在門口,說:“還沒給錢呢!睡覺可以不花錢,吃飯要花錢,一碼歸一碼,你說是不是?”
“多少錢?”
“四十元。饅頭白讓你吃,不要錢。”女人繼續挑逗著。
林嘉樹掏出五十元放到吧台上,轉身向外跑去。
“姐姐晚上去找你,記得留門啊!”
砰!林嘉樹一頭撞在路邊的一棵法桐樹上,他隻覺得眼冒金星,額頭疼得厲害,眼鏡掉在了地上。
身後傳來放浪的笑聲。
跑回旅館,關上房門,林嘉樹鬆了一口氣,他出了一身汗。
唉——吃個飯還能遇到這麽奇葩的事。現在國家查得這麽嚴,怎麽還有這種人?他向窗外望去,隻覺得滿大街的店鋪都不太正經了。
手機有短信提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不要住路邊店,找一個正規的商務酒店住。不用擔心補助費不夠,回來後實報實銷。
這應該是師傅發來的。雖然這個號碼和他手機裏存的號碼不一樣,但他依然相信這是郎大勇發過來的,他有若幹個號。這人雖然不靠譜,但還是關心他的,終歸是師傅,林嘉樹覺得有點欣慰。不過,這小旅店仿佛也沒什麽不好。
躺在**,林嘉樹滿腦子想的都是明天如何進入古城春,這是前提,如果連門都進不去,還怎麽要賬?
下午沿著菊城大道向城內走的時候,他發現古城春廠區在菊城大道還有一個側門,大貨車進進出出,拉的多是原料。這個側門應該是為方便生產而開的。古城春的汙水處理廠就在廠區的西北角,林嘉樹走到那裏的時候看到了高高的厭氧罐。他想明天從側門進去,直接去汙水處理廠。
古城春和啟泰之間的症結所在,在來菊城縣的路上,振羽已經和他說過。
古城春的汙水和有機廢氣處理工程都是七八年前啟泰公司搞的。汙水處理廠在運行過程中,由於人員培訓不到位,經常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這些問題,不管大小,也不管是不是啟泰公司的責任,啟泰公司從未懈怠過。哪怕是麵對簡單到一個螺絲釘脫落的問題。
這也養成了古城春工人的大爺毛病。操作工人對啟泰公司售後服務人員的培訓根本不當一回事,他們壓根不認為那是他們該關心的問題,也不認為自己的操作有什麽不對,反正出了問題都得啟泰公司來解決。
不過,啟泰公司的設備也的確發生過一起嚴重的質量安全事故,一個脫硫除塵的煙筒倒了,砸壞了古城春的廠房和設備,還差一點砸死人。所以,古城春一直壓著部分工程款沒給啟泰公司結清。最初的時候是四百多萬,那時候杜誌邦還負責江淮市場,對古城春酒業百依百順,服務周到,這筆壓款也在逐年縮減。
到郎大勇負責江淮市場的時候,他就沒有杜誌邦的耐心了,天天和古城春的人吵架。古城春的投訴電話,他要麽推三阻四,要麽幹脆不接。古城春對啟泰公司能沒有意見?
兩家關係越鬧越僵,古城春擔心欠款結清後啟泰公司甩手不管了(以郎大勇的尿性,這種可能性極大);啟泰公司二百多萬的工程款壓在古城春,也想用工程拿古城春一把。這樣遂成死結,僵持至今。
林嘉樹想明天直闖古城春的汙水處理廠,也許有可能遇到那個陳貴和。
凡事隻要盡力了,不成也怨不得自己,想到這裏,心裏也有些釋然了。他躺在**,本來想看看手機,沒想到卻迷迷糊糊睡著了。迷糊中聽到走廊有腳步聲,應該是個穿高跟鞋的女人。那人來到林嘉樹的房間門口,輕輕地敲門。
林嘉樹嚇了一跳,他坐起來,側耳聽著外麵,大氣也不敢出。那人敲了一會兒門,見裏麵沒有反應,便橐橐地走了。林嘉樹鬆了一口氣,難道真是飯館的那個女人?真不要臉!他用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睡到半夜,林嘉樹再次被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敲門的聲音很大,有人在外麵說:“開門!公安局查夜。”
公安局查夜?什麽情況?
林嘉樹來到門口,問:“幹什麽的?”
“公安局查夜,開門!”
“都什麽年代了,還查夜?請出示證件!”林嘉樹沒好氣地說。
“先開門!”
也是,不開門怎麽看證件?這門上沒有安全鏈,他隻有把門打開。
林嘉樹打開門,兩個穿製服的人不由分說擠進來,一個向林嘉樹要身份證,另一個在房間裏四處查看。兩人看房間裏實在沒什麽,便轉身走了,並沒有向林嘉樹出示任何證件。
林嘉樹關上房門,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不明所以。不管怎麽說,這個破地方明天是不能住了,得換一個正規的旅館,哪怕貴點。
好在一夜再無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