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們是燃料

送刀的人看著三十來歲,他將刀遞給青年後也不走,就拿著工具盒在一旁站著。

青年道了聲謝,他將竹片橫著放在攤位,手掌快速丈量,刀起刀落,將竹片鋸成長短不一的小段。把每個小段歸置整齊放在平台上後,青年又挨個拿起,從竹片的寬麵動刀。

沈丁聽著刀鋒和竹片對決的熟悉聲響,那竹片均勻地變成了細條狀。

這些動作一氣嗬成,攤主震驚,周圍人更是不住點頭。

這樣的手法堪比機器,卻又擁有機器沒有的自主意識,他靈活有規劃,眨眼的功夫,剛剛還粗笨的竹片已經在他手裏彎成了一個圈。

沈丁的思緒飄向祖國,飄回了童年的庭院。

南京夫子廟轉龍車附近好幾家的院子裏都在做這些,母親說在八十年代,這裏家家戶戶都在紮花燈,紮花燈就是當時居民重要的生活來源,人們都是在家庭作坊裏製作花燈,起床睡覺皆是於材料的圍繞中。

投入大,產出不多,季節性強,人們對於花燈的需求隻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元宵節的十五天,所以賺的錢隻能解決溫飽。

手藝人們就像是煙火桶中的燃料,放出短暫的絢麗後就被拋在腦後。

後來隨著老城區的拆遷改造,他們搬到現代化公寓裏,小小空間有限,再沒有彩燈製作材料的位置,許多手藝人都不幹了。

沈丁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他想要金錢名利,他放棄了紮燈,也放棄了沈丁。

“爸爸說做花燈沒有出息。”

“花燈是中華民族的寶貴手藝,如果大家都不做,它就會消失。”

“消失就消失。”

沈丁隻想要完整的家庭,漂亮的裙子,和大白兔奶糖。母親說花燈給人希望,她感受不到,她眼裏的花燈在父親走的那一刻,變成了地府的幽冥。

她不理解母親的堅持,堅持一個隻能解決的溫飽的生計值得嗎?她越長大越清晰地覺得不值得。

她的父親才是成功的,在城裏賣家具,開分店,住別墅。沈丁看見比自己小十歲的妹妹燦爛的笑臉時,她不覺得可愛,隻覺得刺痛。

如果沒有燈彩,她也能有這樣的人生。

可現在,她拿著父親的錢讀書還要感恩戴德,小心翼翼,這一切都是因為花燈。

“幫我拿著下。”

青年喊了沈丁兩次沈丁才聽清,麵前是已經做好的花燈雛形,因為場地有限,也沒有椅子,青年隻能讓沈丁作依托。

“哦,好。

沈丁回神接過骨架,青年熟練地將裁好的紙糊上,他的手法輕盈適當,所到之處均勻平整,紙張和骨架貼合後除了光影,根本看不出一點痕跡。

九月的倫敦吹著夏末的柔風,紙張和竹子混合的氣味飄進沈丁的鼻尖,是家的味道。

沈丁手上拿著的就是荷花燈的筋骨,但它最關鍵的最傳神的部分在於花瓣。

小時候家裏院子中還有染缸,母親將白色的拷貝紙剪成豆腐塊的大小,那不是一張兩張,根據荷花燈的大小幾百張或者一千張都有。

將紙張浸泡在醃料水的染缸中,等待紙片形成深淺漸變的效果,形成什麽樣的效果每家都有各自的門道。

花瓣泡上顏色後的晾幹,晾幹不能求快,曬幹不行,隻能陰幹。

這過程濕度小的日子都得快一天,遇上黃梅天,那得好幾天。

紙張完全幹透之後,還要壓模,用細線在紙張上壓出一道道均勻整齊的脈絡。

沈丁童年總是壓不好,靜不下心,急於求成。

花瓣和葉子做好筋絡後,得選上十張疊起繞在木棍上,用銅絲圈圈纏繞。

銅絲纏繞也有講究,要均勻,這決定花瓣和紋路和美觀。待花瓣纏繞後,需要手藝人輕輕將壓模後緊實的花瓣吹出,這一步驟無法用機器替代,隻能熟能生巧。

當花瓣形成後,再掏出銅絲去纏住花瓣紙的一邊,製作尖頭。手中“開”出一朵小小的花瓣纏好銅線後,再剪去線頭,栩栩如生的一片花瓣便誕生了。

這些步驟麵前的青年都省略了,他包裏拿出的材料裏有已經做好的花瓣和樹葉,用漿糊將花瓣塗抹,花瓣頃刻間變得立體,甚至出現了半浮雕的效果。

接著他用膠水將它們依次粘貼在沈丁手裏的花燈基礎上。

一圈一圈,大約貼了三十片,眾人的感歎聲中,青年給底圈粘上荷葉後,給中心裝上捏好的花頭和蓮蓬。

在攤主的苦惱中,圍觀的讚歎裏,青年完成了簡易荷花燈的製作,豔而不俗,逼真生動。

“你們看,這才是真正的秦淮燈彩。”

攤主的荷花燈在這樣近距離的對比下顯得粗製濫造,相形見絀。手裏提著花燈的人紛紛過去要求退錢,跑不掉的攤主氣急敗壞。

“炫耀什麽?會做花燈了不起?擋人財路天誅地……”

他的“滅”字還沒說出口,砍刀被人拿起,拿刀的人是剛一直站在旁邊的男人,他衝青年露出欣賞之色,轉而對攤主卻是皺眉嚴肅。

“世上賺錢的辦法千千萬,你不應該糟蹋手藝人的傳承,糟蹋民族的技藝,你想過這些模式化的假秦淮燈彩被外國人收藏後會如何?是我們的文化被誤解,是我們的驕傲被磨滅。”

攤主被說得啞口無言,圍觀人群裏的華人麵孔也跟著衝攤主指責。

四十英鎊賣個李鬼,簡直是詐騙。還好有這樣的青年,能夠及時站出來阻止。

隻是人們回過神再找青年時,青年已經不在人群裏。

“你認識他嗎?”

男人將砍刀收進工具盒中問沈丁。

“不認識。”

“聽你口音,你是南京人?”

南京人的普通話很容易聽出。

“是。”

“我看你剛才對燈彩好像很感興趣,我們公司這次來做南京周的活動,要不要來玩玩,可以現場教你做燈彩……”

“不用,不感興趣。”

她剛才有表現出對燈彩的興趣?她在燈彩中出生,在燈彩中長大,她才沒有興趣。

她對燈彩避之不及。

陌生人,再也不會見了吧。

沈丁轉頭連再見都沒說,任憑人群將她和男人隔開。

她應該早點回旅館的,她為什麽要想著去和別人解釋燈彩的珍貴。

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