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上掉下個麵人兒李

……

載匯想了想,那位捏麵人的攤主確實是住在自己附近,依稀被喚做麵人兒李。

當下事不宜遲,從櫃子裏哆哆嗦嗦摸出一塊洋錢來,小心翼翼的貼身放好。

“這就是束脩了……但願這位麵人兒李能看在咱麵子上”說著摸了摸裝洋錢的兜,硬邦邦,踏實。

看看日子今天是陰曆二月初二,龍抬頭。

載匯想了想:“今天,咱們就到這位家裏去吧。二號沒廟會。也得虧是今天,否則逢三土地廟,四五白塔寺,七八護國寺,到九號十號就得去隆福寺。人家得做買賣,咱也不好打擾。”

說完牽著兒子小手出門直奔隔壁的東五條胡同。

這種胡同大雜院有個好處,哪怕不知道要找的人住在哪兒,進了胡同,隨便找人打聽一聲就得。

金溥佑興衝衝來,原本指望立刻能拜師成功,結果……

麵人兒李在東五條胡同住的也是個雜院,問了人找到了地方,可是並不見麵人兒李的人影。

找鄰居一問才知道,今天沒廟會,他出門拉洋車去了,估計得晚飯後才能回來。

“拉洋車?”載匯有點納悶。

“拉洋車怎麽了”回答他的是個老太太,梳著旗人特有二把頭,笑吟吟道“這年頭王爺都能去拉車,何況他一個捏麵人兒的。”

“可……”載匯

“哎,捏麵人兒能賺幾個子兒啊?現在皇上都沒了,這些玩意也沒人看,咱小時候有個麵人兒能稀罕半個月,現在麽,有錢人家的孩子玩的是洋鐵皮車洋娃娃,窮人家也沒餘錢買這東西。他大小夥子有把子力氣,就趁著這時候去跑車,好歹賺幾個,能吃雜合麵總比棒子麵強,整天鹹菜疙瘩的,能吃碗老豆腐也是開心事不是……”

載匯和老太太道謝告別,又原樣兒牽著兒子回家。

進門後把事情和烏雅氏一說。

當媽的也急了:“原本指望你學個手藝好吃飯,可這師父自己還得拉車呢,不行,咱再換個過法吧……”

“不,額娘我就是想學這個,這個學會了,肯定能夠養活自己”金溥佑也急了,可他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隻能犯倔來維持自己的想法。

“孩子他媽,你也別急。這不還都沒定下呢?”載匯勸道。

“咱家日子不大好過,可也不算太窮,多少有點底子,既然孩子喜歡這個,就讓他先學著,要是真能靠這個吃飯,那是最好,萬一不行呢,咱們再給他找別的路子也不遲,畢竟他現在年紀還小,不急,不急……咱們還能養得起他幾年不是……”

“話是這麽說,可往後的日子……”

“我也想好了,晚上再帶他去一次麵人兒李家,我估摸著他多半會收下這個徒弟。從此後呢,他白天學捏麵人兒去,我呢,也不在家吃閑飯,我好歹認識幾個字,過幾天,我去熱鬧地方支個攤子,替人代寫書信,好歹能混幾個銅子兒回來……”

“這……”烏雅氏沉默,兩人成婚多年,她知道自己老公的性子淡,平素最不喜歡的就是拋頭露麵。

以前在衙門裏都是做那些不用麵對人的事情,現在讓出門擺書信攤,對他來說實在是難受。

載匯笑笑:“日子還得過下去,現在這小的都出去自己奔食了,我這個當爹也不能閑著。至於家裏……”

他提尖了嗓子,學了一句楊小樓:“那就隻能煩勞娘子了……”

當天晚上,載匯帶兒子又上門一趟。

這回麵人李在家了。

當爹也沒多說話,從兜摸出那塊龍洋,恭恭謹謹遞過去:“李先生,我這孩子頑劣,但這幾天飯不吃覺不睡,都盯著那個豬八戒麵人兒,今天和我說想拜您為師父學這手藝。還請李先生看在街裏街坊的麵子上,收下這孩子。”

麵人兒李大號李添富,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也不是出自什麽富貴人家。

李添富看上去二十八九的樣子,個頭不高,精瘦精瘦的,剃著光頭,看上去不像是個手藝人,反而更像是德勝門火車站卸車的力巴。

李添富見到龍洋眼睛都直了,喉嚨反複吞咽唾沫,對於窮人而言,一輩子沒摸過洋錢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眼看現在對方送上門來,他自然心動,要知道眼下去東來順外牆根兒吃個份羊肉餃子也就一毛二。

可是思慮再三,李添富還是把洋錢推開了:“這這金先生是吧,咱們都是苦哈哈,要說這錢我不眼熱,那是假的。要換旁人,我興許就接下了。這年月糊弄人的多了,不在乎多我這一個。可是對別人行,對您不行。您庚子年保全大夥的事情,誰都得挑大拇哥,我騙誰不能騙您。所以,我這裏得說幾句不好聽的話,聽完後,您早做決定。”

“李先生請講”

“別什麽先生,我沒讀過書鬥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自己名字都寫不來呢,您這樣有學問地叫我先生,那可是打我臉了。”

“我這捏麵人兒也是跟師父學的,那時候我十八,幹挑夫,實在太累了,正好碰到我師父,也是我們爺們有緣,收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弟。”

“我師父莫說是京城就是直隸都有名的,麵人兒周。”

“噢,就是那個據說給西太後祝壽捏麵人的麵人兒周?”載匯驚到。

西太後六十大壽那次,轟轟烈烈,京城乃至全國的大員都送壽禮,金銀財寶已經不算什麽了,要的就是爭奇鬥豔,於是各地的玩意兒紛紛進京,讓皇城根兒的百姓們很是自豪。

貴重的物件,百姓自然是見不著。可諸如葡萄常,麵人兒周的手藝,還是可以買到的,這就和戲園子裏幾位內廷供奉一樣,一麵伺候老佛爺一麵伺候大夥,這可是京城子民最大的造化了。

“哎”李添富歎氣,“也是我命苦運氣差,我師父手藝好,為人忠厚,對我也是沒得說,真是把我當親兒子看,我當時就想著,跟著師父好好學,日後出名賺錢了,給師父養老送終……”

“可惜,前後才八個月,我師父忽然得了重病,當時我翻出所有家底給他請大夫,但一點用都沒,最後師父把他做活兒的那些工具玩意全給了我,說是留個念想,可臨走前卻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別幹這行了,養不活自己!’說完就咽氣了。”

李添富說話時語調平常,但眼角卻在不自然地抽搐。

“我看這孩子挺機靈,別學這個”李添富認真地說“哪怕送去鋪子裏學徒,苦三年,但日後有個奔頭,不管是以後當大夥計還是賬房,都算檔子事兒。”

“平時都能呆在屋裏,不用在外麵夏天曬毒太陽,冬天頂風冒雪,還得受衙門和衙役的氣,哦,對了民國了,現在叫巡捕了,可名字換了人沒變。就咱們隔壁的王大點,每次都刁難我,**他大爺的……不就是上次他要個四大金剛我就給了倆麽,那可是細活兒,一個半時辰才能做一個,他要四個,等於我一天白忙,你說我能給麽我!”

李添富恨恨的往地下吐著唾沫“就這樣,我還得在沒廟會的時候出去拉養車,才能換來窩窩頭吃。”

載匯笑笑,又把錢推過去:“我年紀大點,就叫你一聲李老弟吧,剛才能說這些足以說明李老弟是個實在人。而做手藝活兒最要緊的便是人要實在,否則七八個心眼上下亂翻,光顧著歪門邪道,反而沒法在正途上下功夫。”

“這年月咱窮人多少得學點東西傍身,我也不瞞您,孩子今後是不是吃這碗飯還不曉得,但他既然喜歡,那就麻煩您收下他,任打任罵,要是他還不服,您來找我,我來管教。”

“有您這樣的師父,我也放心。”

說完把錢塞到李添富手裏。

李添富捏著洋錢咬咬牙,問金溥佑,:“孩子,你真願意拜我這個師父麽?”

“願意!”

脆生生的童音響起,話音還沒落下,金溥佑雙膝跪倒,磕了三個頭。

他,前清理親王允礽的後代,黃帶子覺羅金溥佑,從這天開始,拜師學徒捏麵人,當上了手藝人!